过尽千帆

作者: 赵剑云

1

这段时间口腔诊所里病人很多,有矫正牙齿的,有镶牙补牙的,有清除牙渍的,磨牙钻牙洁牙的声音充满诊所,外面的人听到响声,还以为是生产车间。中午能休息一个半小时,前台的护士忙得团团转,月怡和另外两名医生也顾不上按时吃饭。月怡计划5月底休假,去趟苏杭,看来计划要泡汤。今天上午,一个大学生来拔牙,牙齿溃烂发炎,月怡先给拍片子检查,又打麻药,拔完后又拍片,有一点儿牙根,测量完以后她和廖娟医生一起把牙根取出来的。大学生从牙科椅上坐起来问,今天能补牙吗?月怡笑着对大学生说,把炎症消下去才能再补。

大学生走后,月怡脱掉白大褂,摘掉口罩,她感觉腿脚发麻,腰也困,整个人都虚脱了。她对廖娟说:“我得休息一下,头晕眼花的,体力严重不支。”

廖娟扑哧笑出声:“你一个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的人,好意思说体力不支吗?”

廖娟比月怡大两岁,她是诊所的负责人,是她把月怡从区医院挖过来的。廖娟性格活泼,敢作敢当,人又大气,年底诊所的每个人都会收到令他们眉开眼笑的红包。口腔诊所当初是廖娟抵押贷款盘下来的,诊所开业后,她精心策划一些会员制活动,预约的客户越来越多,两年后还清贷款。

大学时,廖娟是月怡的学姐,两人参加同一个社团,一见如故,成为无话不谈的好闺密。后来,她们天天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月怡性格温和,廖娟风趣幽默,在月怡心里她像姐姐一样。

所有人都只看到廖娟表面的春风得意,父母疼爱,爱人体贴,儿子可爱,只有月怡知道,廖娟曾经为初恋轻生过。当年,廖娟爱上了临床系高大帅气的郑鑫,那时候,月怡的男朋友王志刚在另外一所学校,她没少跟着廖娟和郑鑫到各处蹭饭。郑鑫家在农村,家庭条件不好,他们虽然郎才女貌,可廖娟一直不敢带他见父母,廖娟是独生女,父亲开公司,家境殷实。廖娟和郑鑫相恋四年,直到毕业,她才带着郑鑫去见家长,没想到,她父母极力反对,更让廖娟痛心的是,自尊心极强的郑鑫竟不辞而别,廖娟非常绝望,一气之下,吞下半瓶安眠药。幸好那天月怡去找她,廖娟才被救回一条命。

廖娟恢复后把月怡当作救命恩人。几年后,廖娟听说,郑鑫去了深圳。那时候,廖娟已经结婚怀孕,她相亲认识了门当户对的周力。廖娟挺着大肚子,在月怡的肩头痛哭一场。廖娟说,她和郑鑫打了两个小时电话,把该说的都说了。廖娟说,郑鑫在深圳的一家医院干得很好。郑鑫依然单身,他还没有忘记她。

月怡说:“廖娟,你看周力对你多好,你要珍惜眼前人。”

廖娟含着泪把郑鑫的电话拉进了黑名单。

诊所的护士都在低头发微信,到了周末,大家都没有心思工作,月怡想喊廖娟一起去吃午饭,一转头,廖娟不在。

护士小燕说:“廖医生刚刚打电话出去了。”

小燕也在打电话,明天是周六,大家都开始提前安排着自己的周末生活。

估计廖娟被周力叫去吃饭了,周力很顾家,婚前婚后,他把廖娟照顾得无微不至。廖娟没有告诉他郑鑫的事。廖娟有时候希望他有个饭局或者应酬,结果周力有了饭局,也会推掉。廖娟说周力胸无大志,月怡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燕正在恋爱,她是月怡的助手,大学毕业刚一年,她除了约会,就是用手机逛淘宝,她的男朋友却从来不喜欢来诊所。小燕说:“诊所里的医生护士全是女的,他来了不好意思。”

月怡想想也是。

月怡换衣服时,在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32岁的她,长发随意挽着,纤细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湖水般的眼睛和小巧的鼻子也都恰到好处,穿蓝色甩腿裤,白衬衫,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但她目光里的冷峻,是她这个年龄段不易看到的。月怡换了衣服,嚷着:“我要去趟超市。”

“去吧,别忘了,下午你还有三个病人呢。”小燕提醒着。

“知道啦,我们家冰箱空了,我得去买点儿东西。”

走出诊所,阳光和煦,5月是最好的时节,天空宁静,草木葱茏,花朵芬芳。月怡走在河边的步道上,望着泛光的河水,伸了伸懒腰,长舒一口气对自己说:“还是外面好。”

诊所在河边绿色公园附近,她和廖娟常常中午吃过饭去散散步。大学时,廖娟喜欢吉他,月怡喜欢古诗,她们曾经都是文艺青年。

月怡进到旁边的陕西凉皮店,点纯瘦的肉夹馍和南瓜粥。吃完开车去了附近的超市。母亲四个月前崴了脚,最近刚恢复,现在能出门,她不让母亲买菜,母亲有时不听话,经常还是一瘸一拐去买,月怡便想出一个办法,不让冰箱空着。月怡想快点儿买好,再回诊所的沙发上眯一会儿,中午不打个盹儿,下午整个人不精神。

超市里买菜的多是老人。月怡夹在几个白发阿姨中间挑菜。手机响了,月怡一看是陌生的座机号码,她没有接,眼下除了快递的电话,其他人有事,都发微信,患者也都发微信询问病情,如今很少有人用座机,会是谁呢?月怡盯着号码出神,手机一直响。如果是骚扰诈骗电话,那一头的骗子也是太有耐心了。

月怡接通手机。

“请问,你是李月怡吗?”非常正式的询问。

听这语气,不像是诈骗电话。月怡接过两个诈骗电话。诈骗电话听起来很亲切,他们极力地装出和你很熟悉的样子,而这种询问,一说话就拉开了距离。

“你是李小岩的姐姐吗?”电话里很严肃地询问。

月怡握着手机,心头一颤,听到李小岩三个字,她的心跳瞬间加速,感觉不能正常呼吸了。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再提起李小岩这个名字,家里把小岩所有的东西都烧掉了,包括照片。

“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李小岩?”

对方又一次提到李小岩,想再次确认一下。听到李小岩这个名字,月怡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是的,我是李月怡。”

月怡放下选好的菜,走到一边没有人的地方。她的手颤抖着,眼前顿时迷雾一般,她转头把眼泪逼回去。

“你们家原来是住在清苑小区吗?”

月怡顿了顿,说:“是的,我弟弟叫李小岩,我们以前住那里。”

月怡站在豆制品和蔬菜货架之间,一动不动,听到李小岩的名字,她的脑子嗡嗡作响。那一瞬间,她身上的旧伤,仿佛被人再次用利刃划开,滴着血。她呆呆地站着,听到自己的心也在滴血。

“请问找我有事吗?”月怡紧张地问。

她微微颤抖地握着手机,然后退到奶制品的角落。周围很寂静,能清晰听到对方的声音。

电话那边声调高了:“可找到你了,我是桥南派出所的警察,当年杀害你弟弟的凶手落网了。户政科查到二十几个李月怡,我们一个个排查询问,终于找到你了。”

月怡听见自己的脑袋轰地响了一声,那一声响,足以地动山摇。月怡立在那里,她捂住嘴巴,泪如雨下,没让自己叫出来。

“真的吗?真的吗?”月怡忍不住恍惚地问。

“是真的,凶手在派出所关押。你这两天抽空来一趟。”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放弃了,有五六年,我都没有去派出所问过了……”月怡说。

“这个犯罪嫌疑人非常狡猾,一直藏匿在陕西的秦岭一带,我们公安部门从来没有放弃……”

送别小岩的画面从月怡的脑子里浮出来。母亲当时昏死过去,父亲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她跑前跑后,办各种手续。最后她捧着小岩的骨灰出来时,殡仪馆大厅静悄悄的。月怡没有流泪,她一遍遍对自己说,你不能倒下。

月怡在心里对小岩说:“小岩啊,你一定要安息,我会照顾好父母。”

月怡的泪又一次涌出来。

“我们会尽快向检察院提起诉讼,另外,凶手有忏悔的表现,他想民事赔偿给你们。你有空可以过来一下,你们可以提出你们的一些想法和要求。这是我们派出所的电话。”民警耐心地在电话里说着。

“好的,谢谢你。我和家人商量一下。”月怡嘴唇颤抖着说。

挂了电话,月怡一动不动站着出神,直到后面有一个大叔轻轻地喊着:“麻烦你让一下!”

月怡这才回过神来。月怡推着购物车,随便抓起旁边的菜,往小推车里放了几样。等她抬头看四周,超市里不知何时人声鼎沸,到处都是人。这巨大的噪声,让她窒息,她匆匆结账离开超市。

烈日当空,白森森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街上车来车往,月怡提着菜,奔逃似的往车跟前跑,她一口气走到停车场,把菜放到后备厢。车里太热,正是堵车的时段,大街上的车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月怡不想现在开车回家。更何况,她现在根本无法开车,她需要冷静。月怡放好菜,又关了车子。她想走一走,静一静,想一想。

她打开手机,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放进包里。一抬头看到旁边的星巴克,她走进去,星巴克里很安静。月怡很喜欢独自一人在星巴克喝咖啡,看书。有时候和朋友见面也约在这里,点一杯咖啡,小声聊天儿。

月怡走到一个寂静的角落,那里只有一个人在键盘上不停地敲打着,像是在工作。咖啡馆很安静,回荡着轻柔的钢琴曲,偶尔有咖啡烹煮的声响。

月怡给未婚夫浩宇发了一条微信。她颤抖地打下了一行:浩宇,你吃饭了吗,刚刚有警察给我打电话,说当年打死小岩的凶手抓到了。

月怡打好字,又把小岩的名字改成“我弟”,若不是准备和浩宇结婚,她是不会告诉他小岩的事的。心里没有认定时,浩宇根本不知道月怡家的事。直到浩宇第二次向她求婚,她才把小岩的事告诉了浩宇。他们的婚事定在暑假,他们打算去云南度蜜月。浩宇此刻一定在吃饭,他是财大的老师,教大学英语,每天早上课都是满的,一定很累。

月怡擦了擦泪,十年了,凶手落网。她翻出母亲的电话,咬着嘴唇,最终还是没有把电话拨出去。母亲的心脏不好,血压时高时低,又有精神病史,她不敢把这个消息在电话里告诉母亲。

月怡喝一口咖啡,往沙发上靠了靠,她闭上眼睛。接到电话到现在,她的心跳很快。咖啡香味和咖啡厅的音乐,让她平静下来。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纱,打在面前的桌角上。月怡盯着那一片光亮,脑子依然空白。消息来得太突然,事情已经太久远,若不是警察打来电话,她会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是一个永远不想提起的噩梦。

咖啡已经凉了,耳朵里无数个声音重复着一句话,回家,回家,告诉母亲这个天大的消息,可怎么跟母亲说呢?阳光在桌上不知不觉地移动,月怡出神地看着,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窗外车流不息,人来人往,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月怡深深地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直到感觉自己不再颤抖,心跳也恢复正常,她又给浩宇发了一条消息。

“我先去趟我妈那里,下班了你也过来,到我家吃晚饭。”

月怡打开车门,车里热烘烘的,她发动车子,两行眼泪又流下来,十年了,盼了十年,人生有几个十年。

小岩去世的第一年,月怡每周去派出所,后来每月去一次,再后来,每半年去一次,再后来,没有消息,也就不去了。十年间,月怡的奶奶去世,父亲去世,母亲也已绝望。月怡也不再抱有希望。没想到,如今凶手落网。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对月怡说:“那个人,我可能等不到了,以后抓住了,你记得到坟前告诉我。”父亲最终没有等到,五年前的夏天,父亲心脏病发作,去世了。

2

月怡很少中午回家。

父亲去世后,他们搬家到城东的一个新住宅区,老房子卖了,彻底断了她和母亲的念想。月怡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她根本没有想好,怎么和母亲说这事。她迫切地想见到母亲。也许见到了,会有机会说。

月怡眼前浮现小岩的笑容,小岩从小喜欢笑,他笑起来连眉毛眼睛都在笑。一想起小岩,月怡的心又揪起来,就像陷入了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最后连呼吸都困难。月怡有点儿头晕,她拿出包里的风油精,在太阳穴抹了点,平静了一下,才发动汽车。

一路上,除了几个红绿灯,路况出奇地好,母亲这会儿在午休,她在心里反复地斗争着,说还是不说,说了母亲肯定激动,这么大的消息,应该让母亲知道。说了,万一母亲血压升高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怎么告诉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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