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七星高

作者: 习习

1

“定西”,常叫我想到河西走廊的“安西”。隔着千里,但都在中原以西辽阔的西北部。“定西”“安西”中的“定”和“安”,一字千钧,能听出金戈铁马的杀伐声。如同“安西”和“瓜州”,“定西”和“安定”,名称的往来转换,都微妙地隐现着历史。而今,单看“安定”这个地名,少了动作的意味。像树,满枝繁花,一番争奇斗艳后,有了果实。

人们多么热爱这个“安”字,屋宇下面有了女人,有了女人,有了家,有了生生不息的后代。古人用“艾安”问好,平静的词语,带着艾的香气。还如我生活的兰州,有个区叫安宁区。三年前一个黄叶飘飞的秋日,我去过青海一个叫“平安”的地方。这些名词,一眼望去,和平安详。

甘肃简称“陇”,定西取“安定西部”之意,因雄踞陇中,定西又被统称为“陇中”。

身居陇中的定西,现在作为一个市,辖安定区和通渭、陇西、渭源、临洮、漳县、岷县六个县。安定区即过去的定西县。我认识的几位安定朋友都留恋往昔,依旧叫它定西,像唤它的小名。就像我们到过的甘肃中医药大学定西分院,身边的朋友还都叫着它的老名字,定西师专。

安定离兰州不远,但我却是第一次这样近切地去感受。

2

左宗棠任陕甘总督时,曾上疏“陇中苦瘠甲天下”。

特别苦瘠的地方,好像总有特别苦瘠的神。

许珌是其中一位。他从遥远的福州千里迢迢奔徙到甘肃任安定知县。从树木葱茏的润泽之地到满眼枯焦的黄土高原。水路、林路、山路,定然样样走了,从山重水复到山重水不复,这是他一生中游历最漫长的一次河山。

许珌,字天玉,一字星庭,号铁堂,别号星斋。曾经的富家子。他来安定前的大多半人生里,我总看出些李白的影子,连带了星宿的名号都有些像。民国《福建通志·文苑》记:“珌性豪侈,裘马金钱,缘手立尽。”“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他,文采斐然、四处游历、广交朋友。

许珌任职甘肃时,已过半百。我揣测不定他决意远道而来的缘由。不知是否真如野史所载,故友们为他饯行时,对他的前途满心担忧,但大约又不能拂逆他作为一介书生“兼济天下”的抱负,便牵肠挂肚目送他远远北上。

我找到几帧许珌的书法图片,细看,洒脱清丽又筋骨毕现。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率性旷达在许珌的书法中可以寻见。但细读他写在定西的诗句,俨然已锁满陇中的苦寒气。

再说回去。

许珌带着一身南方的濡湿,一路朝向西北,过了闽江流域、长江流域,终于靠近了黄河。那日,乘船行进在孟津河,月光皎洁,望过河面,不远处,另一只船也同向而行,明晃晃的官灯上竟书“安定县正堂”。许珌觉得蹊跷,叫人打探。回来说,船上人相貌威严庄正,断不是常人。许珌亲自去看,果见其不同凡人,问其名姓,那边说:文天祥。

文天祥,南宋时期刚正不阿的铁骨英雄,距许珌赴官安定已过300余年。

因此,在安定就有了这样的神话。许珌并非一人孤零零而来,他携一“隐士”同来。到了安定,许珌管凡界,文天祥管冥界。许珌被百姓誉为“许青天”,他断案如神,想不透的事,夜深人静时便去城隍庙向文天祥细加求教。

而今,安定供奉两尊神,一尊在城隍庙,是隍爷文天祥。但这位隍爷进驻安定,断不能离开携他同来的大神许珌、许铁堂。安定人世代爱戴两尊神,尊称许珌为许爷、许公,尊称文天祥为隍爷。

我颇喜欢扎根在一块土地上的这样的神话。根须深长遒劲,且灵动、充满凡人的气息。

仲春的一个夜晚,我们在安定青岚山乡山峦间的一幢小楼里喝茶,窗外一轮明月。熟知当地历史的文人讲起两位神仙的最后一次会面:

一个农家小媳妇,忽然得了重疾,远近问医,不治。无奈,家人去找许铁堂。许公问清情形,夜静时,又至城隍庙向文天祥讨教。文天祥言,确有此事,一日,骑毛驴在村里溜达,有个年轻的妇人忽地将一盆用过的水隔墙泼出,正好泼了他和毛驴一身。文天祥有些愠怒,说,这样枯焦的地方,哪能这样不爱惜水?第二日,许珌叫那家人向隍爷请罪祷告,那个小媳妇果然很快康复了。但因此事,许珌泄露了天机,从此与文天祥再无缘会面。

讲故事的人趺坐椅上,慢声细语,讲得这般绘声绘色,我脑子里便有了诸般浮想。

许珌到了安定,定然日日杂事,但始终保持着他的文人气。他慷慨解囊,创办书坊,兴教助学,尤注重树立士人的节气。独自时,他走笔纸上,述怀慨叹,在安定写了不少诗歌。

安定原本苦瘠,又适逢陕甘连续大旱,雪上加霜、民不聊生。许珌焦虑万分,三番五次地,上疏乞免岁赋,便惹怒了上司,被就地革职。

许珌在安定为官三年,三年过去,物是人非。闽南的灵秀柔婉在大西北的安定遭遇了不可峰回路转的坚硬。这定然是书生许珌北上前没有想过的。没了公职的许珌穷困潦倒,贫病交加,连回故乡的盘缠都没有。在他的诗句中,能看到他苦苦的纠葛和苦苦的心意,读之令人动容。

三载食膏脂,相报惟区区。浩然拂衣去,欲去还踟蹰。(《解组后别安定父老四首》)

我仆亦已疽,我马亦已疮。飘然一叶轻,勿为祖道旁。(《解组后别安定父老四首》)

一片长城万里沙,可怜辛苦未还家。(《庚戌长至后西巩驿寓对雪书怀赋得十截句》)

北上安定,许珌人生境况突转,他的诗风也大变。他身上已少了李太白的气息,而是靠近了杜甫的沉郁。他的诗句中多次出现了“子美”“少陵”。他的好友,清朝大诗人王士祯评价他的诗句“沉雄孤峭”“百余年来,未见此手”。在清朝萎靡不振的诗坛,许珌诗独树一帜。

被革职后的许珌,日日思归,但终未如愿,到安定的第七个年头儿,病故。百姓含泪将他们心目中的这尊神安葬在了安定的东山山麓。

到了1998年,因修建天巉公路,当地百姓自发将许公骨骸迁至东山山腰。打开墓穴,人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尸骨的手骨处仅各有一枚铜钱,别无他物。

不知到最后,这位闽南文人,能否说上几句干爽土渣渣的西北话?是否吃惯黄土地上长出的粮食?在陌生的边地,他无任何故交。只有和心意相通的“隐士”文天祥,在两个时空默默对话。落拓清瘠、满面忧思、夜难成寐,这是我心目中许珌在安定最后的样子。

陇中定西,像个厚重的黄土秤砣,重重地压在中国西北方东西南北的交通要道,历史上的陇中,少数民族龙盘虎踞,虎视眈眈相互伺机,战乱不断。许珌到陇中时,已较为安定,但只为着民生,也赔上了性命。

“欲拜祖先,先敬许公”,几百年了,年年清明,当地人像祭奠自己的亲人一样,祭奠许公。许珌在安定,浮萍般一介孤苦的游子,但他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这便是人世上永久的神。

3

有神护佑的地方,人们心里安宁。

在定西,不止许公这样的神。

一位当地文友笑谈自己的一位长辈。说城中公园,有个明朝大将徐达的塑像。徐达在安定曾与元军大战,传说隍爷派天兵天将助阵,徐达大胜。一日,那位长辈在公园悠闲,又瞧见了徐达的塑像。雕塑十分真切,那位长辈终于忍不住站在塑像边和徐达比个子,比完,笑着言语:“徐达不过如此,个子还没我高。”之后呢,这位长辈疾病缠身,诸事不顺。

终于有一日,他忽地想起此事,赶紧去城隍庙给隍爷虔敬地做了忏悔。

“之后呢?”

“便安了。”

众人都笑。

看来,神仙们在天界没有凡尘的时空阻隔,他们自由往来,想必许公也不再孤单。而俗世里的人,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有了许多的敬畏。

我还一直记得几年前在定西临洮县闹市街边看到的一个大碑。要竭力仰视的碑,碑身为一块巨石所制,距今1200多年了,碑上依稀可辨仅67个字,是唐朝明皇的御笔。猛兽雄踞碑额,身形模糊,眼眸深窅。在开阔的北地,这个与青天相接的碑极配所纪念的人——哥舒翰。哥舒翰,唐代猛将,突厥族哥舒部人。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身为陇右节度使的哥舒翰攻取吐蕃洪济城,大败吐蕃军于洮河流域,收复黄河九曲,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碑欲永垂,而人世无常。安史之乱时,哥舒翰统兵20万坚守潼关,受杨国忠猜忌,被迫出战,兵败,哥舒翰遭贼人杀害。

在北地西陲,至今流传这样一首民歌: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西陲人声情慷慨,这歌儿的韵调定然也鼓荡人心。星空之下的哥舒翰,横刀立马,已然是神了。

几千年历史的定西,有太多这样的神。但在这苍凉的土地上,无不带着悲壮的气息。

干涸、枯瘠,被联合国认为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定西,被众神护佑。

大地是神,黄土里挣扎出的每棵庄稼是神,苍天是神,雨雪是神……我亲见的,蝴蝶般破茧而出的明媚的春天,当然,也是神。

4

一早出发,上山。莽莽苍苍的山塬梁峁,都还显现着土地最原本的色调。近前矗立的大山,被梯田修整过,一层层整齐的台阶像被摆上去的。

已是仲春,今年天热得晚,春天比往年来得慢了些。

想起几日前翻阅的《安定民间故事》,起首一篇讲的就是一个有关水的故事——安定城南“石羊岭”的传说。

定西干涸,藏在地底和露出地面的不多的水大都是苦水。传说,先人们流传下两句话:“要吃甜水并不难,石羊出世吐清泉。”一个叫金钻的小石工,在干涸的涝池发现了一块形状似羊的玉石。金钻夜以继日细加雕琢,九天九夜,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石羊。石羊为报答金钻,愿意满足他一个心愿。金钻说,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你石羊吐清泉。石羊奔跑到几百里外的黄河,饮满一肚子河水,跑回村,把河水吐进涝池。乡亲们欢喜啊,终于喝到了清清的甜水。石羊再去饮河水时,被河神剁了一只前蹄。金钻补好石羊的蹄子,与黄河神一番激战后,终于让石羊衔得一枚“生水明珠”凯旋,但路途太远,赶到村里,鸡已打鸣,恰好被一早出门的放羊娃撞见。石羊受惊,四蹄定住,成了一座石山,但因它口衔“生水明珠”,自此山下甜水淙淙。从那以后,那山岭便叫了石羊岭。据说,岭上有棵老槐树,就是传说中的金钻。

一个悲喜交加的故事,也像神话。因为缺水,因为“陇中苦瘠甲天下”。

多年前,我走访还未竣工的引洮工程,通渭人说,老人家们讲的那个场景是真实的,从很远的地方拉来黄河水,水车路过,后面紧跟着的,是成群低飞的口渴的雀鸟。

而今,引洮工程改变了定西的历史。丰厚的黄土,有了水,如鱼得水。金钻和他的石羊,心愿了了。

因为有这样悲怆的历史底色,我心目中的定西一直苍老而滞重。

但是,这个春天,这样的想象显然需要矫正。这个春天,定西带给我怎样的惊喜都不为过。

在定西,最先表达春天的是风,尖厉的冬风渐渐软了,地上的草芽儿冒绿了。然后呢?漫山的杏花要开了。

干坼的、一样望不到边的黄土地上,灰调子的漫漫长冬后,忽地绽开一团团粉嫩,漫山遍野的粉嫩,多么叫人心动。其实不只在定西,在广袤的西北,在黄土高原,我无数次被春天里悄然绽露的粉嫩打动。庄严肃穆的冬季还没完全退场,素朴纷繁的杏花,忽然四处里跳脱出来,仿佛神迹。

在我眼里,与土地越亲密的地方,和神靠得越近。

地上爬满干枯的草胡子,想捡一块土疙瘩,放到敬山神的土堆上,竟致干粉到抓不起来。这不结痂的黄土地,多么好的黄土。

山上地气冷,打鹿村外的山坡上,几十年前栽植的500亩老杏林,蒙上了一层辽远的淡粉。低矮的老土屋,和土地一个色调。没人住的院子,柴门松松被绳系着。院门前大都站着一两棵杏树,杏花将开未开,家家门前像站着一两个小姑娘。长尾巴的鸟儿在门口盘桓,当地人说,农人喜欢燕子和喜鹊,这鸟儿有狐臭,只能在院外玩耍。我查了它的名字,好听得很,叫戴胜鸟。

能看到水,脚下的一个巨大的山洼汪着一摊深水,说是咸水,这样的沟,大致都叫咸水沟,地边洇出一大片一大片白碱。这便是在定西能看到的不多的水的模样。沟底,大嗓门儿的蟾蜍在叫,一定粗着脖子,呱呱呱,不知它在喊叫什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