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在夜晚的萤火虫

作者: 王俊

白昼渐长。太阳走累了,瘫软在山岗上,照得山下事物的影子一道一道的,好像大地不断生长出来的尾巴。在那些葳蕤的影子中,有堤岸上婆娑的苦楝树和枫杨树,以及浓绿堆叠的灌木丛。我们在小河边玩得忘乎所以,影子汹涌而至,来不及躲藏起来,就被它不偏不倚,恰好罩住了身形。每个小伙伴的身上都蒙上一层迷幻的薄纱,面目变得模糊,闪烁着幽暗昏惑的微芒。

小河是村里唯一的河流。老实说,它算不上一条河,充其量是一条淙淙流淌的水沟。窄的地方,抱来两截棕榈木,架在河面上,便能轻松地由此岸抵达彼岸。就是这样的一条小河,村里的大人们再三叮嘱我们小孩不许靠近,说它的底下住着水鬼。水鬼长什么样?村里的大人们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反复向我们强调,水鬼若遣往生门投胎,必费尽心思蛊惑小孩下水,然后将其拖至深处。深处摸不到门路容易慌乱,加之水凉腿又抽筋,小孩爬不上来就当了水鬼的替身。说大人们的警示没起什么作用也不完全对。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的心里确实生出一丝恐惧之意,做什么事都尽可能地绕着小河走,生怕出危险。但没过多久,我们仍然往小河跑。我们之所以管不住自己的脚,是因为要打猪草。小河两岸的土壤肥沃,野草相中了它,趁着春风得意,宛如阳光一样洒落。夏至,野草勃勃的雄心得到了盛放,密密匝匝,沿着堤岸一寸一寸地铺至河道,恰似上涨的河水,使得小河本来的小蛮腰一下子臃肿,肥得不成样子。年纪尚幼时,我们就能辨别许多野草:车前草、鸭跖草、马齿苋、拉拉藤、小飞蓬、野菠菜、野豌豆、蒲公英、水芹菜……而这些野草,出生于农村的人都知道,它们能喂饱家里养的猪。

每天傍晚放学,我们回到家,扔下书包,急匆匆地去小河边打猪草。打好猪草,就来到小河的低洼处,把一篮子猪草倒出来,拨着水清洗。太阳撤退,天边涌现晚霞。清风拂过,晚霞顺势飘到我们的跟前,坠落下来,填满了小河。河水陷入晚霞的浓艳中,瞬间失去灵动,俨然是又浓又稠的液态铁,缓缓流动。时不时地,我们要停下手中的动作。残留在猪草根部的泥土和枯叶弄浊了河水,我们就闲聊几句,等一会儿河水恢复原样。素素抬起头望月菊,喃喃说道:“月菊姐,你说河边真的有好多萤火虫吗?”月菊比我们大好几岁,懂的多,做事也利索。她早已洗完猪草,将装满猪草的竹篮吊在苦楝树的枝丫上沥水。水滴从竹篮的细条小槽中流泻而出,淋到月菊的身上。她嬉笑着跳开,蓄起的一条黑亮长辫子在身后摇摆。“肯定有好多啊。晚上我要守在河边看萤火虫。谁胆子小,可以先回家。”月菊脆生生地说道。我们可不傻,谁乐意承认自己胆子小呢。一个胆小的孩子意味要遭受其他小伙伴的排挤和欺负。无论是玩游戏,还是上山放牛,指派给你的总是他们不愿干的苦差事。

我们坐在河岸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从家里带来的甜瓜。河水似乎燃烧尽了,成一道清凌凌的银线,变幻着,在山野中显现出起伏的层次。两只白鹭飞出对岸黑黝黝的林子,贴着芦苇飞了几圈。素素捡起石头,欲朝白鹭投掷,被月菊制止了。我们把白鹭叫作神仙鸟,认定它是天宫里的飞禽。村子里再怎么顽劣的小孩,都不敢去捉这种鸟。白鹭被赋予特殊的意义,我们委实无法推知它的出现是对白昼的送别还是挽留。夜色彻底撵走了暮色,如一张黑色的大网撒下来,网住了远处的山岗,网住了草木和我们。草丛间的虫子惊慌失措,害怕极了,试图挣脱夜色这张大网,拼命地往外钻。它们发出的声音到处窜动,犹如清晨叶尖上甫出的露珠,一颗,两颗,不计其数,晕染着某一种属于夜的秘密。

黑暗穿透夜,逐一消弭了白昼的喧闹,向我们传递信息——萤火虫该出来了。我们睁大眼睛瞪着河边的草丛,直至眼皮发酸,也没有看到萤火虫的影子。萤火虫呢?它们不是应该从草丛里飞出来,提着灯笼替夜行者照路吗?夜一步步朝深浓挺进,我们的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没了章法。素素紧紧攥着我的手。我觉察到她的手心被汗水浸湿了,甚至还感觉到那瘦小的身体在微微震颤。在白昼,河岸上的事物都是蓬蓬勃勃,迸发着成长的激情。可当它们的身体被夜的黑渗透,尽量充实,显现出自己重量的时候,就故作深沉。而深沉充满着神秘莫测的气息,易于让人产生不安的情绪。蓦然,河边传来扑通的声响。草丛里的虫子冷不丁受到惊吓,停止鸣叫,就像被风吹灭的一团火焰。四周岑寂,静得将我们内心原本存在的胆怯连根带藤地扯出来。素素吓得脱口而出:“水鬼来了。”面对来历不明的动静,月菊也恐慌了,急忙招呼我们:“快跑。”她带头掉转身,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村庄的方向跑。我们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顾不得拎起地上的一篮子猪草,撒腿追上去。跑下河堤,实在跑不动了。月菊收住脚,喘着粗气说道:“不用跑了。你们听,有狗叫声。”果然,不远处传来狗吠声。我仿佛从一场巨大的劫难中醒转,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村里老人言,水鬼最怕狗,听到狗吠声就遁入水底。那一刻,幼小的我感受到一种来自夜晚的畏惧。我担心哪天水鬼爬上岸,有人经受不了蛊惑,永远沉入黑暗里。那么,失去生命的人还会不会想着看萤火虫呢?我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觉得太阴暗了。

歇息够了,我们壮着胆子折回河岸取竹篮。倘若为了看萤火虫,搭上一篮子猪草,大人们不赏我们一顿毒打才怪。谁也没想到,我们在河岸看到了萤火虫。一只只飞萤摇曳着闪闪的光,缓缓由河边渐次升起。它们是画师,振翅掠过草丛,穿过树木,以萤光为笔,画出一闪一闪的圆圈。远远望去,那些圆圈颇像小河中的涟漪,慢慢扩散,溅起晶莹的水花,坠在草木的枝叶上。而后,一种幽蓝的火焰舔出来,把盛大的黑暗烫出一个洞眼连着一个洞眼。我们惊呼,之前的扭捏不安被眼前的景色覆盖住了。一切是那么温柔而安宁,如童话世界,让孩子的一颗心充满丰盈。河岸闪闪发光,成为另一个缀满星星的夜空,容得下孩子们无拘无束的身体和欢笑。我们在河岸上兴奋地奔跑,周围是萤火虫穿梭的身影。

夜深了,家里的大人们终究放心不下我们,找到小河边。我们跟在大人的后面走,萤火虫不远不近地一直飞呀飞。路上,母亲拎着我打的一篮子猪草,没有愠怒,笑着数落我:“心玩野了,都不晓得回家吃晚饭。”我找不到理由来反驳母亲,抬脚将路上的一块石子踢得远远的。耳畔传来素素含混不清的歌唱:“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晚上飞到家门口,宝宝回家它来送……”我困倦得眼皮打架,感觉自己在走向一个虚幻的尽头。

我彻底迷失了。

提及旧时的萤火虫,绕不开一个叫麦香的女孩。

大约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远客。她坐了七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赶在天黑前走进了我们的村子。她的面容算得上姣好,鼻翼两侧跳跃着几粒雀斑。我疑心她身上穿的外套是捡上面姐姐的衣服。那件墨绿色的灯芯绒外套看上去太小了,几乎裹不住一种类似青春的东西。或许洗濯过度,又或许时间太久,袖口处明显有磨损,右边的那只还随意铰了一块白色的确良缝补破洞。

素素喊她作小姨。她有个好听的名字:麦香。在我们村里,错落有致的田里层叠着两季水稻的年华。地里挖了红薯就撒下油菜花的种子,来年春天,一垄垄全是金灿灿的花朵。可是,唯独没有人家种麦子。麦子长什么样子?成熟之际,散发出来的香气是和稻子一样的吗?一连串的问号揣在我的心里,好似小河边的狗尾巴草,无风亦兀自摇曳,搅得心里痒痒的。

我拿着小人书去找素素。素素的爸爸给乡里某个干部垒院墙,看到他家整理出来的垃圾堆里有一沓白纸,觉得扔了怪可惜,就要了回来。那白纸薄如纱,我和素素拂去灰尘,将它蒙在小人书上,描摹书上的英雄人物和绝色仕女。麦香从井里挑来水,把素素家的一口大水缸灌得满满的。她走至屋檐下,饶有兴趣地凑到我的身旁。一股淡淡的少女体香朝我的鼻中逶迤而来,仿佛是春天里怒放的蔷薇花,甜蜜的气息令人微醉。我偷偷瞧她,看见她美丽的大眼睛里一泓清清亮亮的泉水,流漾着莹润的光。她似乎觉察到我的偷看,抿嘴笑了笑,说自己读书时可不像我们这样会玩。我和素素怂恿她讲一下她的家乡事。麦香坐下来,说起家乡的山,一座挨着一座,像许多野兽蹲伏在一起。野鸡野兔在山坡上乱窜,雨后的蘑菇比孩子们还会跑。阳光照在麦子上,麦粒闪耀着灼人的色彩。而麦子抖出来的香气,一点儿一点儿蔓延在身体里。晚上睡觉,梦里全是香甜。她缓缓说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向远方长久地眺望。远方,山峦重叠,云雾缭绕,好像那里有她的村庄和玩伴。我用艳羡的目光望向麦香,她所经历的对我来说是陌生新奇的。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满足了我对不同于我们村庄的另一个世界的臆想。

我渐渐黏上了麦香,有事没事就跑去找她玩。麦香说她父母生了五个孩子,她排行老四,小学没读两年因贫穷而辍学。父母先后染病去世,麦香遭到哥哥嫂子嫌弃,不得不来投奔二姐。麦香一边说着,一边把素素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散开,在发根间抓起一只虱子。还未等我看清虱子长什么模样,便迅速地塞进嘴里。我惊得差点儿下巴都掉了。觑了觑麦香的脸,我问,虱子能吃吗?她瞥了我一眼,答道,虱子吃人的血,人吃虱子没毛病。我歪着脑袋想了想,隐隐觉得麦香说的话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我没法想明白。一次,麦香抓了虱子硬要给我尝尝滋味,吓得我落荒而逃。她咯咯笑着,笑得直不起腰。我远远地站着,看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傻傻地竟跟着乐了,真气人!

麦香被我们村的水土养了一年,个子蹿过同龄女孩,模样出挑得越发俊了。过了端午,日子一天比一天热。麦香穿粉色衬衫的身影一扭一扭地出现在田间地头,引得村里青春勃发的男子心旌摇曳。他们在麦香的身边转来转去,总想着替她做点儿什么。尤其是我表舅的小儿子,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麦香,活脱脱一副登徒子的做派。晚上到垦殖场看电影,小表哥摸过来,偷偷朝麦香的手里塞包瓜子或是一两个鸡蛋。电影散场,我们沿着长长的田埂走回家。月色一层一层落下来,新栽的秧苗支棱起朦胧之美。萤火虫在叶尖上迟疑不决,待我们走近了,它们才倏然飞起。我们张开手掌,一把兜住,装进小药瓶里。萤火虫在瓶中发着光,恍若夜里的一只只眨巴的眼睛。晚上睡觉时,将瓶子挂在蚊钩上,萤火虫就在我们的梦境里进进出出。麦香显然不屑于捉萤火虫,常常和小表哥悄悄撇开我们,走向更黑的暗处。月菊笑话素素:“你的小姨谈恋爱了。”素素低着头,高擎着瓶中的萤火虫,快速走到队伍的最前面。月菊暗自得意,就领着我们一起瞎喊:“麦香!麦香!”叫唤声如同夜色中的青草气息,被风吹送出很远,很远。不一会儿,麦香慌慌张张地从甘蔗地跑出来,我的小表哥吹着口哨紧随其后。他们躲进甘蔗地做什么?为什么谈恋爱要慌里慌张呢?那些被注入暧昧意味的甘蔗地,收藏着一个庞大的隐秘信息。乃至村里的女人们聚集在池塘边洗衣服,谈及甘蔗地,个个眉飞色舞。倘若我们挨上前,支着耳朵去偷听,她们势必心照不宣地交换一下眼神,然后开始东拉西扯。我们不客气地蹲下去,插入她们当中。她们则剜一眼我们,痴痴笑道:屁点儿大的孩子懂什么,滚远一点儿玩去。

甘蔗地看上去蓊郁,绿意无边,好像能藏住一切事物。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地以为。在时间面前,一切事物终将横陈于天空之下,横陈于庸常的尘世。一天晚上,福祥叔去田里放水,路过自家的甘蔗地,听到窸窸窣窣。他以为是哪个嘴馋的偷甘蔗吃。手电筒的光晃过去,躲在甘蔗地里的两个人无处藏身。他们耷拉着脑袋,以手遮挡脸,浑身哆哆嗦嗦不住地颤抖。福祥叔揉揉眼睛,辨认出是麦香和我的小表哥。“晦气,真晦气。”他不断嘟哝,并朝地里吐了几口浓痰。

身心束缚的年代,乡下男女谈恋爱,可以牵牵手,你情我浓,但不能吃夹生饭。所谓的吃夹生饭,就是在婚前胆大妄为,突破禁区。一旦被发现了,是要遭到众人唾弃的。麦香的表现,篡改了以往留给村人的好印象。她被村人视为坏女孩。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会对她发出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她还连累了自己的亲人。素素家屋顶的烟囱被人堵进破棉絮,浓烟在厨房里乱窜,呛得煮饭的老太太直跺脚,冲着素素的母亲发无名邪火:白吃白喝不说,净丢人现眼。哪里来回哪里,别带坏我家的孙子孙女。素素的母亲顿觉颜面扫地,把麦香的衣物装入来时的行囊里,嘤嘤道:“是你自己不争气,别怨二姐……”

麦香一走,注定她和我的小表哥的爱情败给了世俗束缚。我的小表哥老是坐在甘蔗地里,一言不发。有时,他凝望那片摇曳的甘蔗吹口哨。潮水般的忧伤从每个音符里飘出来,盘旋着,不知哪里是它的归宿。半个月后,福祥叔家里突然失窃。小偷拿光他枕头下的一沓钱。村里人都说这事蹊跷,肯定是熟人干的,要不然怎么连门闩都没坏一根。福祥叔坐在门槛上,抽了一袋又一袋黄烟,将全村人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觉得我的小表哥有作案嫌疑。他带着几个孩子闯进小表哥的房间,翻箱倒柜。地上狼藉不堪,却始终没有寻到那沓钱。他们让我的小表哥承认是贼,交出那笔钱。我的小表哥磕磕巴巴地申辩,却招致他们的信口谩骂。他们将我的小表哥捆绑起来,吊到村后的竹林里。油黑锃亮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小表哥的身上,他仿佛是一头无力抗争的牛,默默承受着人世间的疼痛。夜里,我的小表哥挣脱绳索,乘人不备,扒上开往省城的货车。他走得仓皇,来不及向家里任何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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