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结构大师是怎样炼成的
作者: 南翔一
这是一个闷热的下午。
离癸卯年端午还有半个多月的深圳,时而霹雳骤雨,时而骄阳逼人。空气中湿度太大,即便倾盆雨泼,也未能让发汗沾衣者感受到凉爽。按照朋友发来的定位,我们一行三人驱车一个多小时,才驶抵坪山区城投芯时代大厦,这是中建钢构公司的办公地址。
如今各大城市大厦林立,取名不易,既想高大上,又不欲雷同,带有“时代大厦”前缀或后缀的高楼,深圳就有若干座,至于本大厦的前缀“城投芯”是何意?跟芯片是否有关?不得而知。
或因早与中建钢构熟稔,对于它的简称“钢结构”,我倒是觉得简单、上口,好记。但凡人名、路名、村名、地名、高楼大厦名,最好都具备“简单、上口、好记”三原则,当然还可以加一词:力避重名。
上到这个不易记住的名称“城投芯时代大厦”的19楼,老友周爱文早已在门口等候。早年他在钢结构任办公室副主任之时,我们就认识。现如今,他一身三任,为中建钢构公司的副书记、工会主席与纪委书记。
未及寒暄,我们便进入一个小小的会议室南山厅,与事先约好的采访对象陈振明对话与深聊。
坐在我对面的陈振明不到50岁,现任中建钢构工程有限公司总工程师,兼任中国建筑智能建造工程研究中心主任。他自1998年夏天于华中理工大学(现华中科技大学)建筑工程专业毕业,进入钢结构公司,迄今已25个寒暑春秋了。
25年的人生轨迹,车辙印痕,陈振明从一个青涩的理工男,成长为国内声名远播的钢结构大师——2020年由中国钢结构协会专门给他颁授了“钢结构大师”的牌匾。他为之倾洒了心血与汗水的钢结构作品,遍及深圳、北京、天津、澳门,以及海外如迪拜阿布扎比国际机场、科威特国民NBK银行等。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从容,记忆深处浮现出成长足迹的点点滴滴。
二
1975年5月,陈振明出生于湖北省崇阳县青山镇荆竹村。这个历史悠久的崇阳,隶属多有变迁,如今隶属咸宁地区,此县居湘、鄂、赣三省交界处。
从小生活在青山镇荆竹村的陈振明,对外面的热闹少有耳闻,概因这个荆竹村距离县城有40多公里。山区村落,连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在一个孩童的眼眸里,除了一年两作的稻田,便是起伏山岭上的毛竹和松杉。离家不远便是建成于1973年的青山水库,年均来水量3.72亿立方米,平均水面18平方公里,具有防洪、发电、灌溉、航运、养殖等综合功能。少年陈振明曾经站在120多米高的水库堤坝上,望着浩浩水面,遥想着水那边、山那边是什么景致呢?
想象中的未来,即便在一个农村孩子的梦境里,也是一片五彩斑斓。
他到底还是幸运的,即使出生在农村,父亲却是当地的“文化人”。陈振明3岁那年,一声春雷,中断十多年的高考恢复了。振明在小学当代课教师的父亲陈朝祖于1978年搭末班车,走进了琅琅书声的华中农业大学,就读园林专业。
史称1977、1978两级的学生年龄参差,身份迥异,有的才十五六岁——我1978年高考之时,同班同学相差十七八岁,最小的是高二考上来的,年方十五;最大的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三十大几了。陈振明的母亲一直在家务农,父母在他之后,陆续添了弟妹。生活的艰窘,学业的比拼,都给1982年同年毕业的1977、1978两届学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2023年是高考恢复45周年,这个时间节点,改变了很多家庭的命运。
其中就包括陈振明一家。
陈振明的发蒙,包括一、二、三年级,都是在荆竹村的简易学校度过的。三个年级的学生皆来自附近的几个自然村。陈姓人家属于修建青山水库的移民,其余都姓吴。小学老师一人多职,数学、语文一把抓。至今忆起,陈振明仍感遗憾,没有学过拼音,导致普通话一直夹杂了湖北口音。
陈朝祖1982年毕业之后分到县委组织部工作,陈振明得以随迁跟读。未读四年级,直接跟读五年级了。从小知父母大不易,懂事便早。父亲在区里工作,常常下乡。五年级的课程只有他独自追赶,那时在学校自习连电灯都没有,提着自制的煤油灯。所谓挑灯夜读,不是所有75后生人都经历过的。
小学六年级,他到崇阳县实验小学,又称一小。学校在县政府边上,恰巧他爸又调回来了。弟弟此时在乡下读了二年级,也转到县里读三年级。妈妈在湖北省崇阳县制材厂当工人,带着弟妹都迁到县里,一家人始得团圆。说起来,弟弟跟他算是校友,进了同一所学校。在县里读书,很多知识需要补习乃至重来,因村办教育实在太差了,老师均为小学毕业就来教小学。县里住房比较紧张,一房一厅,一家人蜗居在一起。比较苦恼的是,他学习确实跟不上,成绩很差。当时县城的小学教育不单有语文、数学,还有体育、音乐各方面的课程,他小学成绩很一般。语文刚及格,数学成绩不错——或是唯一的亮点。
父亲在华中农大学的园林专业,此时调到崇阳县林业局当副局长,称得上是专业对口。对事业与家庭,父亲都有了更多眷顾的义务与责任。
陈振明小学毕业后,就近入读崇阳县城关中学,初二因打篮球受伤多读了一年。他喜欢打篮球,篮球是那个时代大学男生最爱的体育运动之一,既锻炼身体又培养协作精神。相较课堂,一只球的争夺、传递、投篮,也更利于培育同学们的亲密感。不巧,这次的争抢,队员的胳膊肘猛然上抬,击中了他的右眼。他当时就痛得捂住眼睛蹲了下来,惊慌中的同学赶紧把他送去医院。住院一个月,从此留下左眼远视右眼近视的视差。住院耽误了考试,只有休学一年,再读初三。
回想起20世纪90年代的中考与高考,那也是竞争激烈:
“1991年我中考上了县一中,当时入学考试是班上第一名,在县一中读了三年,高考我是班上第一名,县里第二名,还有一个比我更厉害的。高考那是严阵以待,五六十人的一个班,大约只有10个人能被大专以上录取。我拟报哈工大或浙大,那时是考试成绩出来之前就报志愿,得悠着点儿,不能报很好的学校,担心报高了名落孙山。不像现在考完了估分再报志愿,5月报好了,6月参加高考。我报远一点儿的高校,是有个想法,我个子不高,想到北方去,期望个子长高一点儿。印象中,北方人普遍高大。父母不同意了,怕我远走高飞吧,说太远了,就把志愿改了,就近到省城武汉读书。于是填报了华中理工大学(现为华中科技大学)。没想到,如愿以偿——父母的愿望啊!
“原本读大学一年只要300元钱学费,到我们那一届直升到1000元了!当时高校改革。原来是交300元,还发粮票。现如今我在母校华中科技大学兼职土木水利系的教授,也是深圳大学土木工程学院的博士生导师,前不久13个硕士生毕业论文答辩,我去任答辩委员会主席。那时我们的校址在武汉洪山区关山口瑜家山脚下,一个很大的校区。当年两个学校比较有名,一个武大一个华工。有个说法:学在华工,爱在华师,玩在武大,吃在水大。还有:今天我以华工为荣,明天华工以我为荣。爱在华师不是简单的谈朋友之爱,是热爱母校之爱;玩在武大也不是说吃喝玩乐之玩,武大漂亮,有珞珈山、樱花等不错的风景。”
相较现在绝大多数青年以高中应届毕业进入大学,我们1977、1978两届,身份驳杂得多,应届毕业生,远远少于“工农商学兵”。年代久远,我1978年入读大学的时候,尚无交学费一说,毕业分配还归省计划委员会,简称省计委。计划经济体制的印痕还十分明显。至于大学后来何时需要交纳学费,以及如何涨学费的,我查阅过来人的一些网文,得到如下一则:一位网友回忆道,他是第一届高校学费收入并轨的毕业生,1995年上武汉一本院校,学费是1015+150元的住宿费,生活费是每月300元,毕业之时也取消了国家分配。
历史总是在变迁之中。回头去看,不仅高考恢复之后的头几届,即便1975年出生的陈振明,上大学与没上大学,今后的人生走向,是判然分明的。
三
陈振明考入华中理工建筑工程专业,是在1994年夏季。这也是他第一次从县里去相距200公里的省城武汉。学校在洪山区瑜家山脚下,华工的校园确实优美,大楼齐整,绿树掩映,一切欣欣然,充满朝气。
那时的手机叫大哥大,尚是阔老板手中的稀罕物。没有网络,除了上课便是猫在图书馆里自习。计算机安置在一个多少有些科学神秘感的大机房,要排队预约,才能学习DOS操作系统,Forth编程,不容易约到,因为只有一栋楼里有计算机,且主要用于教学。
为何首选了建筑类专业?那是家庭父母及他本人共同商议的结果。当时看到全国都在大搞基础建设,深圳经济特区及珠三角如火如荼,放眼都是机器轰鸣的建设工地。家里条件不好,为了毕业后好找工作,就报了建筑工程,毕业马上可以上班,挣钱减轻家里压力。他读大三那年,弟弟刚好高考。原本弟弟的第一志愿也想报华工,后来提前报了军校。因为家境不好,1000块钱学费是他爸几个月的工资。当年的月薪还不到100块钱。弟妹都在读书,都是负担。建筑学的学费还贵一点儿,且要读5年,有的家庭供养不起。
那是一个聚精会神搞建设、经济奋力爬坡的年代,学生的经济情况,彼此彼此,好的有,不多;像他这样来自县城多子女的家庭,自是捉襟见肘。有钱的到大三大四就买了386个人电脑,毕业时升级到了586。陈振明只有眼馋的份儿。同学们感情很是不错,不分远近,无论亲疏,也不管家庭条件如何,都把学习好作为人生目标!
华工学风很好,陈振明犹记得学校当年的校训:“团结、求实、严谨、进取”。老师和学长都告诫同学们,华工是培养工程师的摇篮。华工历届毕业出去当工程师的多如过江之鲫,来深圳落脚,进华为、中兴等大企业的都不少。学校的每一栋楼都是开放的,不像现在管得很严,不管大教室、小教室,去晚了就占不到座位。星期六晚上、星期天白天都要捷足方可先登。周六晚学校有一个露天电影院亦可看看电影,那时候一两毛钱一场。操场上挂一个大银幕,正面有凳子,反面则是草地,两面都可以看。热恋中的同学选择在草地那边看,反面人少,便于相互依偎讲悄悄话。看的片子很杂,奥斯卡获奖的电影当然最受欢迎。除了露天电影,学校图书馆也有放映室,收费高一些,三五块钱可以在里面看一天。有时候跟同学说练英语去——那是去图书馆看英语原版电影的代名词。即使娱乐,也不忘结合学习。当时看过的经典电影很多,如《泰坦尼克号》《辛德勒的名单》,那是紧张而略显枯燥学业中的文艺润滑,精神滋养。问及大学四年给陈振明印象最深的是哪些课程,他说,主要还是基础课程,如材料力学、结构力学等科。
无论中学、大学还是研究生,总有一些教师给学生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陈振明也有不少这样深刻的感受。有一位李黎老师,她讲结构力学和结构动力学,深入浅出,生动活泼,钢结构的主课程是结构力学,必须夯实基础知识;材料力学的课程则是机械系老师上的,所有工程专业的学生,都要学材料力学。课分大课和小课,两个班一起不到60人,两个班在一起就上大课,一个班上课就是20多人的小课。
还有一位张仲先教授教钢筋混凝土,现在他还站在讲台上。张老师上课不用教材,张口就来,堪称口若悬河,很多公式直接可以写出来,令学生钦佩。张老师烟瘾很大,下课之后,就迫不及待出去抽口烟。他是很随和的一个人,当时微胖,现在瘦了,烟也不怎么抽了。陈振明若回母校,常常会与可爱的老师聚一聚。以前是师生,现在则多了一层合作关系,有不少项目在合作。华工土木系是1982年成立的,张老师是1997年、1998年时第一批国家注册结构工程师,资深,厉害。大建设风靡的年代,住建部改革典章制度,开放个人注册结构工程师,张老师荣列第一批。任何事业都需要传帮带,有好的老师在前面引路,后继者络绎于途,陈振明与老师的关系,是中国高等教育师生传承的一个缩影。
一晃,如今毕业都20多年了。当年的同窗,有的当了著名企业家,有的做了行政领导,还有的当了科学家。同班同学吴建营现任华南理工大学土木与交通学院副院长,当年两人关系甚好,经常在一起切磋琢磨。现如今,吴是做科学研究的,陈是做工程技术研究的。科学与技术,算是两个领域,既有联系,又有不同,两人依然会保持良好的信息沟通。大学期间一道进课堂,一起上自习,作为一个足球队肩并肩的队员奔跑在绿茵场上,也是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还有一位同窗叶琨,毕业留校了,他主要研究隔震/减振,如今是这方面的专家了。那是经济不富足,精神尚饱满的日子,三两好友一起踢足球、一起学习,星期六和星期天还要上自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