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桥
作者: 冉正万翠微巷路口有家炒货店,炒葵花、花生、南瓜子,两三个人在板棚里忙碌,或炒或簸或筛,或过秤或叫卖,这种热气腾腾跑到巷子里,整个小巷生机勃勃。任何一个情绪低落的人只要放下身心看上几分钟就会被热烈的场面治愈,往下撇的嘴角即使不能上翘也可拉平。嗑几粒刚出锅的瓜子,烦恼至少可以消除一半。
雪隐住在石岭街,去文化路得从炒货店外面经过。没戒烟之前,他除了赞叹炒货店生意好很少买。从戒烟那天起,他每次路过都要买半斤原味瓜子。刚开始是为了让手指像蚯蚓觅食一样把摸烟改成摸瓜子。拈一颗出来,嗑开,细嚼,像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提醒自己:你正在戒烟啦。蚯蚓没长眼睛,在土里拱来拱去从不迷路,手指头也没长眼睛,却知道烟在哪里,火机在哪里,有时大脑并没指挥,它已殷勤地替他把烟点上。大脑要等他吸上一口才想起手指,手指像受到表彰的小人物一样,两个指尖互相搓搓,及时地把他含在嘴上的烟拿开,以便他缓口气抽第二口。让手指习惯从摸烟到摸瓜子,他花了八个月时间。现在,他对瓜子有了小小的瘾头,不过没关系,瓜子瘾和烟瘾不可相提并论,如果烟瘾的力量是一头狮子,瓜子瘾最多算一只哈巴狗。
这天他正在买瓜子,合伙人老谢康打来电话,激动地告诉他,有人愿意为千翻赞助一笔钱。雪隐不如老谢康激动,他嗯嗯啊啊敷衍。
“老雪隐,你是不是不相信?”
“当然相信,这是好事,好事。”
老谢康像遇到扶不上墙的烂泥,懒得和他计较。“你快点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节目,赞助人要看了节目才给钱。”
老谢康不老,他们是中学同学,上学时看了《麦田里的守望者》,学霍尔顿在同学的名字前加个“老”字。
有赞助当然好,不过现在高兴未免早了点,钱到账再高兴也不迟。千翻是剧场的名字。千翻是土话,包含聪明、作怪、捣乱、讨嫌之意。去年以来,千翻演出了连水电费都不够的几场戏,房子若不是老谢康他父亲当年出资买下,他们早该散伙各奔东西了。剧场已不再卖门票,卖不动,主要用来排练,收入靠参加大单位活动。劳务费不低,恼人的是空闲时没活干,活太多时没法分身。
翠微巷又窄又短,宽大的新华路像树干,翠微巷则是新华路向东伸出的枝条。翠微巷往北二十余米就是南门桥,钢筋混凝土结构,由六个桥拱组成,桥拱与水中倒影相连,因水位变化时而溜圆,时而椭圆。雪隐走到桥下,钻进泄洪桥孔兼人行通道。钻进去是入相,从另一边爬上来是出将。出将入相可避免过人行横道。人行横道并非不安全,而是过人行横道的紧张感,有如社恐患者抑制不住焦虑,即使没有车经过也会担心意外。有时候走得太快,站在桥头不由自主回头看一眼,看灵魂有没有跟上来。老谢康老喜欢咋咋呼呼,灵魂还没跟上来就做事,一点不沉稳,吃一堑生一次气,智慧一次也没增长。雪隐有时走完大桥再穿到对面,这是一种防止陈词滥调似的行为自觉。南门桥其实有八个洞,六个水洞,两个旱洞,旱洞在两头,与傍水步道贯通。自从下决心戒烟,雪隐从就近的桥洞穿到对面。陈词滥调不好,但仅凭走不同的路并不能解决问题,刻意为之显得做作。
老谢康嫌他走得慢,他说他边走边想,并没耽搁。从南门桥过去后,既可走小巷到文化路,也可一直沿河边走。确实在思考,也确实沿着河边走,路程远不了多少,是灵魂让他脚步变慢。他觉得他的灵魂不愿跟着他走,他只好不时坐下来,吃着瓜子等它。他很注意不让瓜子皮掉地上,装进沿途收到的广告纸折成的盒子里。他折叠的盒子与众不同,瓜子皮进去出不来。在千翻剧场,他表演话剧和魔术,心灵手巧。
这次演出是社区要求的戒赌宣传,老谢康的意思是好好搞,不光要在社区演,还要在其他地方演,甚至在千翻演出。剧场卖不了门票,可以卖爆米花和饮料,卖老雪隐念叨的炒瓜子,赠送老雪隐折叠的貔貅纸盒。老谢康给纸盒取名貔貅,只进不出嘛。
雪隐说他想好了怎么演,保证精彩。他用三个小时制作道具。雪隐一人演两个角色,既演赌徒也演赌徒的女人,老谢康当助手。台词很简单,由赌博引起的争吵、指责,耳熟能详的市井语言,信手拈来非常鲜活,排练时自己都憋不住笑。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赌徒听了老婆的规劝和告诫(其实是唠叨和哭诉)后决定痛改前非,女人不相信他能改,类似的保证已经不知听了多少。赌徒带着委屈和决绝,手起刀落砍掉两根手指。
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手指,是雪隐用硅胶做的假手指,里面灌满红墨水,为了逼真,在红墨水里加了几滴黑墨水。颜色接近,浓稠度大不相同,但戏剧效果比真正的血还好。胳膊下夹了一个装满同样内容的吹灰球,轻轻一夹,“断指”再次飙血,为了效果可飙三次。伴以女人的尖叫,赌徒不以为然地飙血,剧情到达高潮。
老谢康建议在千翻剧场试演,看看观众的反应如何,再综合大家意见修改。雪隐觉得这是废话,平时不也这么做嘛。不管什么人,相处太久总能发现不对味的弱点,但不必点穿,疥癣之疾而已,自己在老谢康眼里怕是毛病更多。
雪隐正准备坐下来安心吃瓜子,赛车咆哮声突然响起。这是老谢康的手机铃声。电话是妈妈打来的,住在医院的父亲吃不下东西,昨天今天吃什么吐什么。老谢康说,妈,我马上来,顺手从桌子上抓起头盔。从剧场旁边巷子里推出摩托车,哧哈哧哈,轰轰、轰轰,像骑烈马一样冲到大路上。老谢康发动摩托时,雪隐说我也去。老谢康说不用。雪隐追着背影大声喊慢点。
老谢康的梦想是当个赛车手,偶像是舒马赫。别的小朋友抢遥控器看动画片时,他只看F1(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小小年纪就能分清法拉利、迈凯伦、梅赛德斯、本田、丰田。妈妈说,有什么看头呀。他的回答是尖叫。二十出头,知道这辈子上不了F1赛场,只能用手机铃声和一辆拉风的六眼神魔过瘾。这辆摩托是弹射起步,冲劲十足,出发时像炮弹射出去。从零公里加速到三百公里只要7.7秒。妈妈每次看到他骑上去都心惊肉跳,他干脆把摩托放在千翻剧场,再也不骑回家。即便如此,雪隐总要喊一声慢点。有没有用是一回事,喊不喊这一声是另外一回事。
老谢康赶到医院,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药物性黄疸。医生说修改用药方案应该能够得到缓解。老谢康叫妈妈回去休息,他来陪爸爸。妈妈比爸爸小二十多岁,爸爸住院一个月,妈妈一下变老,和爸爸的面相越来越般配,老谢康一阵心酸。只有雪隐叫他老谢康,别人叫他谢康乐或谢总,爸爸妈妈叫他乐乐。妈妈说:
“乐乐,我没事,你去忙你的。”
老谢康说他要和爸爸聊天。
他平时很少和爸爸聊天,甚至连爸爸也很少叫,当面背后叫他老爷子。父亲住院后,他一改玩世不恭,当面叫爸爸,和人说到时以“我爸”指代。
晋人谢灵运继承祖父爵位,被封为康乐公,谢康乐是他的别名,谢爸爸很喜欢这位山水诗鼻祖,临摹过明朝画家的《谢灵运像》,儿子还没出世就已经想好给他取名谢康乐。
谢爸爸往常喜欢聊贵州的画家,或评头论足,或回忆他们的轶事。最近几年却喜欢刷抖音,尤其是住院以来,抖音占据除吃药打针外所有时间。被病友抗议两次后,老谢康给他买了耳机并提醒他随时戴上,以免声音让别人烦。老谢康说要陪爸爸聊天,是想把他从抖音里拉出来。但是他失败了,以前他不喜欢听爸爸聊,现在爸爸没兴趣和他聊。雪隐打电话问老爷子如何,他就这事和雪隐聊了半天。
“我发现什么东西都在生锈,水管、螺丝、相框,连鸽子的爪子都在生锈。”雪隐说。
“最近雨水有点多。”老谢康说。
“和雨水无关。”
“污染?”
“不是,我是说我们都老了。”
“我也觉得。”
两个即将年满三十的人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你想放弃吗?”笑完后老谢康严肃地问。
“坚决不。”雪隐说。
雪隐说的“锈”是花粉,在三、四、五这三个月里,整个贵阳花粉弥漫,它们来自图云关森林公园、黔灵公园、顺海林场和环城林带,赤松、湿地松、火炬松,它们大大咧咧地将花序举在空中,让成熟的花粉御风而行。花粉在阳光里看不见,却和光同尘无孔不入,桌子三天不擦,就能堆得有三张A4纸厚,颜色如同黄土,摸着像细沙。雪隐故意把它说成锈,是想借通感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所指的老不完全是年龄,而是老气横秋,朝气被看不见的“锈”抹杀。
这锈来自生活的意外和不可把握。
老谢康说,即使不聊天,他也要在医院多陪爸爸两天。
“应该的。”雪隐说。
试演放在一个周末。雪隐亲自设计易拉宝。
谐剧:赌徒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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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谢康的第二个梦想是当演员,电影电视里那种,他觉得不是自己演得不好,而是没有机会。在一部不太有名的电影里,他演过一名开车逃跑的犯罪嫌疑人。觉得不过瘾,却再也没人来请他。雪隐不同,他只对话剧感兴趣,毕业后没去剧团而是靠关系去信访局当接待员,别人羡慕他找了个好工作,他干了两年后坚决辞职。重新考剧团没考上,遇到老谢康后决定自己干。常日就他和老谢康,需要人手时请艺校学生或志愿者帮忙。老谢康相信还有机会在镜头前表演,雪隐则认为话剧才是真正的艺术,古老而又常青,期待有朝一日去大剧院演一场真正的话剧。比如《撒勒姆的女巫》,他为这部戏准备了好多年。
试演这天空气不错,下了阵小雨,花粉被淋湿后没能进城,雪隐买好瓜子往巷子里走,绕道甲秀楼。水云天酒店外面有棵大樱桃树,红宝石般的樱桃密密麻麻,因为樱桃酸,也因为人的自尊自重,直到熟透都很少被摘。雪隐觉得很好,种在闹市的樱桃就应该这样,种来看不种来吃。这给了他好心情,表演时格外放松。
观众来得比预计的多,十排坐了七排,虽然每排两头位置没坐人,打眼望去人头攒动,须知只在朋友圈推送了一次。
老谢康设计了一款小视频,把与赌字有关的词做成跳动的小鬼,从黑暗深处跳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狰狞一笑做吞噬状,然后消失。
赌徒赌鬼赌神赌气赌局赌家赌色赌钱赌债赌棍赌友赌博赌资赌贼赌账赌本赌窝赌场赌术赌注。
最后出来的是“贝”和“者”。篆体,“贝”字像胸骨,“者”字在燃烧。视频一放,喧闹的剧场顿时安静下来。
雪隐化阴阳妆,左侧是男人,右侧是女人。亮相后回到后台。音响里发出洗牌声数钱声得意声抱怨声哀叹声吵闹声。声音戛然而止,雪隐侧脸出来,亮女人相,嗑瓜子,灵巧地把瓜子皮吹出两米远。
谢爸爸买下房子,是想儿子走投无路时用来开个超市或餐馆。在谢爸爸眼里,儿子早就走投无路。得知他用来搞剧场,气得直哆嗦。若不是妻子开导,“不怕的,房子还在”,他会不会晕倒在地,全看从四肢向中心聚拢的颤抖何时到达脑部。妻子一边拍一边劝,将这股怨气及时纾解。
老谢康对爸爸的评价是:他不懂。
谢爸爸对儿子的评价是:他什么都不懂。
雪隐的演出一看就懂,一点也不复杂。在赌徒对天发誓痛改前非不被信任手起刀落之前,雪隐将女性冷静的脸转向观众,老谢康在幕后发出疑问:
你为什么不相信他?
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人。
绝望的赌徒将手指放在桌子上,然后大义凛然地一刀砍下去。
高潮。
雪隐将“断指”面向观众,胳膊暗中用力,让气囊里的“血”飙向观众席。追光灯追着飙血,从空中追到地上,让观众看到地上泛出血光。再镇定的人也会胆寒毛竖。
结尾是赌徒的女人一边指责一边送赌徒去医院,雪隐揭下手套,以示这不过是魔术,他的手指并未砍掉。
他在挤第二次血时,观众席上一位女观众被吓坏了,痛苦地叫了一声,没等他表演完就晕倒过去。剧场里顿时一片混乱。
雪隐茫然地站在舞台上,下垂的“断指”在滴血。
老谢康从后台出来,笑着问什么情况。雪隐用滴血的手指下面,不小心把“血”挤出来,忙脱掉手套,和老谢康走到台下,把完整的手指亮给观众。
晕倒的人躺在椅子之间,在几个手机电筒的照射下模模糊糊。老谢康跳回去开灯。“快送医院啦。”“快做人工呼吸呀。”“太吓人了。”动嘴的多,动手的少。有个年轻人跪在地上捧着她的头,是她男朋友。大灯打开后,躺在地上的人动了一下,男朋友低下头喊她的名字,她微弱的咕哝声梦魇般不知所云。雪隐想来扶她,被她男朋友拒绝,“你不能再吓她了”。老谢康和她男朋友把她扶起来,她惨然不语地摇晃。老谢康说,让她坐会儿吧,休息下要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