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外的莫奈
作者: 弋铧食时和隅时
方汝清进公司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他给前台小姐姐放上一杯南瓜汁,这是在公交站台后的早餐点买的。原来他给她买过玉米汁,这位好看的小姐姐脸露春风,俏皮地说:“谢谢方工。不过,南瓜汁更好呢。”方汝清记住了,此后就不时地给她捎带杯热腾腾的饮料。小姐姐用涂着粉色甲油的食指往上戳戳,小声地说:“方工,你们团队在三楼小会议室开会。”声音再压低点,“戚总今早没过来。”方汝清笑笑,点头致谢,绕过打卡机,直接沿着消防楼梯上去了。
消防楼道修得挺敞亮,每层的转角处有开阔的平台,平台上放置大型盆栽绿植,发财树、龟背竹、琴叶榕,绿意盈盈。从平台往窗外看,对面是所小学校的操场,铺排齐整的塑胶跑道,像一道五彩斑斓的彩虹。方汝清每上一层楼,影影绰绰的小学生们就越显朦胧,画着规整线条的跑道却越发清晰起来。每条队伍最前方有个领队,站得极为笔挺,再上一层,那个领队就越发突出,更显得与众不同。方汝清在转角平台呆立一会儿,看小学校里正在出操的孩子们,喇叭这时放出节奏明快的歌曲,阳光毫不忌惮地洒下来,不用看时间,方汝清也知道现在是十点十分,正是学校军律般的课间操点。
小会议室里谢工在主持开会,反馈国外那边对样品的意见,除了开发这个项目的另两位男性工程师,外销部的经理和负责这个单的销售员,这两位女性职员也在,场面挺肃穆。方汝清坐定才听清,国外对这单样品抱怨极大。
方汝清问:“可以把客户的原件传我看看吗?”
销售员面向自己的经理,经理稍稍迟疑,想想,点头应了。马上大屏幕里显出国外邮件的内容。方汝清细看,认真咀嚼每一个英文单词,最后笑笑,发言:“总体来说,他们对功能参数的测试都通过了,只是外壳的材质,还有排风孔的位置,以及样品里飞线的走法太粗糙,不太满意。你们可以回复说,这是样品,研发产品,如果他们觉得没有其他问题,我们可以再打板设计完美的批量产品。样品嘛,就是要不断沟通和再次完善的……”
销售经理打断他:“方工,不能这样说。这单是出国外的,可能你对外销品有误解。国外投入了样品研发费用,等待近四个月,最后满怀信心地想投入市场,发现我们发给他们的却是这样粗糙的产品,这怎么说得过去?”外销部的女经理,四十来岁,齐耳直发,乌黑油亮,总是一身合体西服套装打扮,无论冬夏,一看就是干练的“白骨精”,平常走路是带风的,眼睛往上瞟,方汝清和她不太熟悉,知道她是这家公司的强势人物,业绩做得相当不错,而且很会带团队,拿下好几个重头项目,是戚总非常得意的左膀。经理旁坐着的女销售员,二十多岁,抿着嘴,非常严肃地聆听经理的发言。她去年初进来的,在澳大利亚读过大学,本地姑娘,独生女,穿着时尚,衣装品质极好,价格不菲,是入不敷出的那类孩子——家里没指望她赚什么辛苦钱,只求有个安稳舒适的工作,再嫁个同阶层的先生,这辈子能惬意地生活就好。但是她自己,可能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毕竟出去过,见识过世界,见识过更高级的阶层和环境,也见识过才华更出众的男孩子。
媛媛再过两年,会不会像她那样?拎名牌包,穿价格昂贵的鞋,决不加班,休息日就想着和闺密们怎么去吧里消费时间和金钱,酒吧、K吧、桌游吧……傲慢的眼神睥睨一切,那是她们最嚣张的年纪吧?
媛媛大清早发过一条朋友圈,在开业前布置门店:桌面有以假乱真的干花,最新的产品模型,产品展示墙,以及当红男明星做广告的三脚架。配的文字是:社畜的一天,开始于清晨中的朝露。
方汝清当时在公交车上,给媛媛点赞,发评论:宝贝,梦想照进现实!但直到现在,媛媛也没回复他。不理,不睬,无视,忽视,一如既往。
方汝清去优衣库选了三四件衣服,结账是五百元整,微信里没有钱,卡里也没有钱,钱包只有几张小额的钞票,方汝清有些窘困,老戚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帮他刷卡,排解他的尴尬。这时他的手机传来叮咚的声音,有信息发过来,到账五百元钱,是银行打过来的。他不知为啥又在优衣库里逛?他不是爱逛街的人,优衣库打折季的衣服他已经买够了,本不需要再添置新衣。无法理解,他这种年纪的男人,还在这种店里踟蹰徘徊和眷恋?老戚又出现了,问,你怎么没还我的钱?不是银行钱打给你了吗?他嗫嚅,解释,我没拿发票,他们还没给我发票,我想着一讨要回发票,就马上还你的。他赶快拿出手机转账,五百元,叮咚一声,钱去了老戚那里。老戚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转身走掉。媛媛这时过来,冰冷地说,你老是给我们丢人!
方汝清就是被这个梦弄醒的。他现在特别能做梦,做完还能回忆出完整的细节来,就像发生在现实中一样。
他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回味完了这个梦的所有细节,慢慢下床,洗漱,冲凉,上“大号”,看会儿手机信息,朋友圈里的热闹,高中同学群的,大学同学群的,读过的总裁班的群,二十多个以往的商圈群,再有就是他们三口之家的“吉祥三宝”群。“吉祥三宝”很久没有动静了,方汝清一度以为这个群被她们俩中的一个解散了,发现并没有,它只是寂寂无声地躺那里,被冷落了三年之久。最后一条信息是媛媛发的:我无所谓……你们所有的事情都是决定了,最后才知会我,幸好你们还给了我知情权!
媛媛那时在武汉读大学,刚大一。武汉大学多,而且毕竟也是她爸妈读过大学的地方,又是老家的省会。媛媛一直对武汉有很深的乡情,当时全家达成的目标是,在武汉读三年本科,最后一年去国外进修,拿两个学校的毕业文凭,然后,再进修一个国外的硕士。不是去英国,就是美国,这两个国家的语言很容易过关,不用再费上一年或几年的工夫修当地语言,而且取得硕士文凭所花的时间也不多,只要一年,顶多一年半。媛媛说,每年暑假,我就不回来了,我要去祖国的大好河山到处旅游,新疆、西藏、哈尔滨,云川贵、江浙沪,我就每年寒假回来和你们过春节,陪伴父皇和母后。
方汝清私信媛媛:早餐吃过了吗?要好好吃早餐,晚上吃少点都没关系的。你看着非常健康。
媛媛最近执着于减肥,要瘦成一道闪电,不能有胸,不能有屁股,脸要尖,一点婴儿肥都显得蠢相。现在的审美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来迷人的S曲线美,据说早已不流行,兴起的是扁扁平平的女神型,这样才显得有智慧,有能力,杀伐果断,女权下的自我主义。媛媛早餐只喝一杯玉米汁,不加糖的饮品,只有玉米汁还有点自然的甜味让她能得以下咽。方汝清想,她是不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今年八月媛媛决定了工作的去向,到一家大厂的宜昌分部入职。试用期在这家大厂的一个线下门店做督导员,了解和熟悉公司的产品线以及推广情况。
方汝清当时非常焦急,为什么你不选择回深圳?
深圳的大厂本部我进不去。媛媛诚恳地回复他。确实,大学虽是“211”,但当年选择的专业不行,是领导力管理,就像当年方汝清那会儿的自修生基本选择“经济管理”一样,学出来也用不到岗位上,顶多只是加个文凭的头衔,唬自己却唬不了社会——本部是不会要这样的专业通用型职员。
留在武汉也不行吗?!方汝清追问道。
媛媛回复说:能有单位要就不错了,还能挑三拣四的?这个大厂名头那么响亮,给我Offer我已经喜不自禁,幸亏我是应届生,国家对大厂有指定的就业指标,如果社会招聘,我是怎么都进不去的。宜昌其实挺好的,离四川近,吃的东西又好又便宜。
听说今年的应届生不好找工作,但没想到自己女儿堂堂“211”大学的一个本科生,回不来深圳,竟然也留不了就读四年的武汉?!方汝清想说什么的,但终究咽下。他自身都难保,把家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哪有能力帮到女儿?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大难来时众人唯恐避之不及,还有什么资源可以帮女儿拥有明亮的前程?
薪水还行吧?方汝清小心翼翼地问。
媛媛过了很久才发来回复:能保证生活就可以了。
过五分钟,又补充一句:也就只是个工作,糊口的手段而已。
方汝清愧从心中来。曾经那个满怀理想充满梦想的女儿,在他面前俨然已经扮成自暴自弃的颓废模样,是要故意迁怒于他,还是果真对刚踏入的社会失望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起因都在于他这个做父亲的。
他知道媛媛的好几个同学,延续当初的计划,在国内修完本科学业,到国外再镀个一两年的金回来。虽然海归不像以往那么吃香,但出过国的学生,和没出过国的学生多少有些不一样,就拿外文来说,他们在语言上的优势就更明显一些,而且,硕士文凭,国外要比国内好拿得多,靠父母的一点积蓄,便成为质的飞跃,人生的起跑线又更接近终点,被人力资源部门选择时,更占据优势,薪水自然要高一截,以后的晋升空间,也因为这个文凭,比一介本科生要得势得多。
方汝清转动笔头,和外销部的女经理探讨国外发来的邮件,一字一句地告诉他理解的意义。
女经理眼神专注,嘴唇紧抿:“下一步,就是按客户的需求重新做了。方工,你们要给我们具体的时间期限。”
谢工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但技术上,他还是比较依赖方汝清。他朝方汝清探探:“那我们再做一板?你觉得一个月,如何?”
方汝清摇摇头:“不用,十五个工作日就行。”
女经理马上拿出手机调日历出来,她算一下日程,中间还有个节日,十五个工作日本来就得三周时间。女经理严肃地说:“我给你们团队二十八天。从今天算起,二十八个自然日后交货给我们。不能再出错!”她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谢工应了。方汝清想想,笑了笑,点头。女经理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掉,年轻的女销售起身,先用手梳理一下自己的长发,形态是我见犹怜的风情,然后有条不紊地整理桌面上的东西,她的电脑,她的U盘,她的笔记本,她的手机,搁置在一起,然后清理零乱的小会议室,收拾好投屏机,摆放好放乱的椅子,把没有启开的矿泉水瓶归置到放杂物的壁柜里。再然后,她拿着空调的遥控器,眼含疑问地看看方汝清。方汝清说,没事,我来关吧,你先忙你的。女销售便走出会议室。
也是个瘦得如闪电的小美女,腿和电线杆一样,大小腿一般细,连关节都瘦得没有影子了。媛媛大约就是追求这样的时尚?她刚入社会,所工作的地方,流行的全是这样的风格?也是这样小心地适应着环境,努力把工作完成就行?只要不犯错误,下班时间一到,立马像小鹿似的撒着欢地跑掉?在那种陌生的环境里,她怎么克服她的孤独感?娇滴滴的独生女,却不能和父母在一处,或者,是不想和父母在一处,宁肯到最孤僻的环境里,逃生般地去寻觅其余的生机?
日中与日昳
司机十一点半打来电话,已经在楼下等着,请方总即刻上车。方汝清礼貌地让他稍等,看看公司里各个办公室同事还在忙碌的身影,悄悄从自己所在的五楼下电梯。去电梯的过道上碰到运营部的区总,老戚的右臂,他正俯在一张卡座的围壁,让一个五官清秀的女职员调出什么文档来,与她聚精会神地讨论和研究着。方汝清含混地朝他打个招呼,区总斜眼看下他,微微点头。区总这个人一向高深莫测,能力很强的人大抵如此,聪明的人都是自负的,方汝清不想巴结他也不想得罪他,但更不想让他在老戚面前闲言碎语——到区总这个份上,在老戚面前讲他的谗言怕也不大可信,毕竟方汝清不是公司的正式职员,对他们的地位绝无妨害,但因为老戚的关系,承蒙器重,这种办公室争权夺利的行径,不能不防。
电梯下行,进去时碰到楼上下来的傅小姐。方汝清朝她招呼:“着急忙慌的,注意休养生息哦。”这公司上下,他和傅小姐算相熟的,傅小姐在财务部,分管私人报销账务,从来公司第一天,两个人打交道就比较合拍,投缘,也愉快。
傅小姐叹口气:“哪天都不能轻松哟!”
方汝清笑道:“忙点好。毕竟是上市公司,什么都走正轨,按条例来处理就行,忙点就有钱啊!”
傅小姐娇嗔地笑笑:“又不是我的公司,上没上市,股值多少,关我甚事?!我就做好我自己便行。”
两个人说笑着出来。傅小姐到一楼的事业部去了,方汝清找寻接他的司机。
这次换了辆别克的商务车,司机倒还是同一人。司机给方汝清拉车门,方汝清抬脚到司机的后方坐定。
逢初一和十五,陪小鱼儿茹素,一月两次,如果碰到周六周日,她就不和他一起吃斋了。
车窗外车流如织,人头攒动,目的地是市区一家大型商超购物中心。道两旁的绿化做得挺密集,隔三岔五地有各种盛开的花树,粉的风铃木,红的火焰树,黄的伊蓓,还有铺天盖地喧宾夺主花满一树的凤凰木。热闹是热闹,但是颜色太过灿烂,这么多树毫无规律地放在一处,这么多颜色各异的花朵竞相绽放,花落时节也不愿谢幕,耷拉着脑袋,强撑着筋骨,便显得有点乱,有点倔,有点脏,美丽便没达到欣赏和审视的意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