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靠近

作者: 尹向东

阿尼住的村子离县城不远,步行大概一个小时。村子在一片草原边,那是缓坡地带,离国道也近。过去,有二十多户人家在这里。后来,村子里的人陆续去城里买房,许多屋子空出来,还像有人的样子,其实只有五六户人家。唯有阿尼,孤身一人的阿尼,没有在县城买房的实力,才一直住在村中。

藏房错落有致地矗立于两棵柏树下,或一弯溪水边、一爿岩石侧。藏房外饰多彩,看上去很热闹。以至于人去楼空,从远处看,仍然显得热闹。不过这是十多年前的景象,那时候,阿尼才刚满六十五岁,身体依然利索。闲着无事,他爱步行去县城,他喜欢县城的新鲜事物。

县城不大,弹丸之地。这几十年里,阿尼目睹了小小的县城有多少奇迹产生。曾经,在他童年时,县城的房屋还只像堆满河滩的乱石。后来,尤其是近些年,新房林立,不少高楼在雪域深处散发着现代城市的气息。街道拓宽了,全是柏油路,白色的行车标线,就像藏毯上的美妙图案。无论高楼还是商铺,都统一为带有藏文化特色的外饰。县城中心还建起广场,广场四周是展示这座县城历史和传说的文化墙。广场正中,铜铸一头巨大的牦牛,四蹄有力地蹬着,犄角扬起,像要摧毁前面的一切障碍。这是县城的标志,一头传说中的牦牛是这座县城最初的源头。每天晚饭后,广场中就聚集起城里的人们,他们放音乐,跳广场舞。待天黑下来,跳舞的、走路锻炼的都回了家,城市恢复宁静。但阿尼觉得,就算是夜晚,县城也热闹非凡。人虽然回家,各种灯却纷纷登场,广场四角,安了光线强烈的射灯,四个光柱在夜空中来回游走,让月亮和星辰都显得暗淡。许多高楼由彩灯勾勒出轮廓,不停闪烁。街道边每棵树、每座桥,都让彩灯装饰起来。

阿尼在城里从没有失望过,因此他一旦闲着,就步行到县城。看够彩灯新楼,看够时尚的城里人,阿尼又在县城发现了新鲜事。一天下午,他坐在广场的铁椅上看人们跳舞,无意中见到几只流浪狗也在广场边,它们或走或坐,悠闲地享受着。从那时候开始,阿尼的关注点就在这些狗身上。

在过去,高原各县城的流浪狗都多,它们像生活在城市的缝隙里,不被人察觉地活着。阿尼关注它们,是因他感受到它们在广场边那享受的劲儿,它们不像过去的流浪狗,它们随城市的发展也有了极大变化。

最初,县城的狗分为两拨。县城因小,大部分行政单位都建在一块儿,利于办事。这些单位在离广场不远的街上,是城市的中心地带,一拨狗就流浪在这里。几只大狗领着许多小狗,它们好些是被抛弃的宠物狗。金毛、二哈等大一些,还有好些是小型的鬈毛犬。它们被抛弃,是因血统不纯正,主人上了卖家的当,买回来,养大之后,才发现狗品种不对。比如那只金毛,粗看像,细看就能发觉比纯正金毛丑太多。嘴长,毛色杂乱,处于金毛与土狗之间。另一拨狗分布在市中心以外的城区,它们比较传统,是好些年就有的流浪狗,它们数量更多一些,种类也更庞杂,许多狗分辨不出是什么品种。

两拨狗都有领头。城中心领头的是一条不纯正的狼狗,无论做什么,别的狗都围着它转。上午,它们来到广场晒太阳,上午的广场人少,都是些闲散的老年人喝过早茶后,坐在台阶上晒晒太阳,聊聊天。狼狗领头,因为不纯正,全身的毛带点淡黄色,眼睛像土狗,但整体仍能看出是一条狼狗。它走到广场中,十多条狗跟随其后。它选一个阳光中的位置,懒散地卧下,别的狗就在它四周也纷纷躺下。到中午,它们已熟悉准确的时间和地点,仍由狼狗领头,前往各食堂、餐馆的泔水处。它们虽然不比家养的宠物狗那般优越,但与城市周边的狗比起来,明显要高一个档次。阿尼最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才知道是食堂、餐馆的泔水好,有肉有油,根本饿不了。城市周边的狗群,没有这样好的食物。除非是坏了的饭菜,大家不舍得随便把食物扔出来。这些狗觅食的地方就在垃圾桶边,那些塑料袋装的垃圾,通常被它们拨拉得四处都是。让阿尼觉得新奇的是那只领头的狗,那只狗体形小,是藏区常见的鬈毛狗,一身白毛。因一直流浪,没洗过,长长的鬈毛结成粘片,纯白的毛也满是污渍,脑袋上的鬈毛像一缕缕辫子密集地挂在脸颊,挡住了眼睛鼻子。阿尼替它难过,总觉得它看不清外面。就是这样一条小鬈毛狗,却带动着城边的狗群。

两拨狗偶尔相遇,阿尼觉得特别好玩。它们的界线很明显,广场之上,是城市中心;广场之下,是城市周边。城市外围的狗群时常路过广场下的街道,这时候,它们就能遇上另一拨狗。狗的听觉和嗅觉特别敏锐,城市周边的狗群还没靠近,那只懒散卧着的狼狗会惊觉地支起脑袋,跟着站起来,跑到广场边。别的狗纷纷效仿,在广场边站成一排。这时阿尼才看见城市外围的狗出现在街道上,小小的鬈毛狗领头,因右侧相邻广场,它尽量靠在左侧走。它低着头,尾巴紧紧地夹在屁股里,这群狗数量比城市中心的狗多,有二十多只,但在鬈毛狗的带领下,所有狗都低着头,夹紧尾巴,它们绝不向广场看上一眼。广场边站成一排的狗群,却是另一副模样。那只狼狗高昂起头,尾巴直立。再小的狗也学它的模样,把小脑袋高高挺着,短尾巴直愣愣立在后面。这时候阿尼就忍不住畅快地笑起来,这些狗东西,竟然也有高贵和低贱之分。从数量上来说,城市外围的狗占优势,如果要打起来,城中心的狗分明处于劣势,却不知为什么它们就这样分出等级。城市外围的狗甘愿夹着尾巴,绝不越雷池半步。甚至绝不敢看那些狗一眼,它们小心地迈着步子,不敢跑,也不敢停。那条高傲的狼狗,等它们走到中段,总会示威般高叫起来,一群狗跟着叫,或尖厉或低沉的狗叫声此起彼伏,交织一块儿。狗叫声一起,城市外围的狗将身子贴得更低,尾巴夹得更紧,几乎匍匐前行,胆小点的狗全身颤抖,尿吓得失禁,一路滴落。即将通过广场,鬈毛狗才抖擞精神,向前猛跑,别的狗也纷纷跑着撤离。狼狗目送它们跑远,才满意地回到原来的位置,再次舒适地躺下。

虽然住在村里,却丝毫不影响信息传播。电视、手机,随时能看天下事。晚上,降泽爱邀阿尼来家喝两杯酒,聊聊闲话。阿尼讲起这些流浪狗,降泽是个时髦的老头,整天把玩手机,还弄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学上网。他什么都懂,听阿尼说起流浪狗,他就去电脑上调出视频,那是在汉地的城市,夜深人静之时。街上没有行人,只有一辆车停在街边。视频上一群流浪狗出现了,领头的狗四处打探一番,跟着有七八条狗进入画面。领头的狗向那轿车跑去,咬前面的保险杠,所有狗也围上去,不一会儿,保险杠被咬下来,车身被咬得到处是划痕。

阿尼啧啧称奇,问:“这些狗怎么会仇恨一辆车?”

降泽说:“我估计是之前,它们中的一个同伴,被车撞死了。”

阿尼点头说:“难怪。”

降泽说:“不过它们的好日子也不长了。外面的城市,为了环境,要消灭流浪狗。”

说着,降泽又找出各类视频,有一些是警察四处抓狗,还有一些是街道组织人,见狗就打。那些狗被赶得四处逃窜,无路可走时,躺在角落里低下身颤抖,但仍躲不过人手中的棍棒。狗的眼神惶恐无助。

阿尼端酒杯的手在颤抖,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降泽说:“也是没办法的事,流浪狗太多,外面人口也多,流浪狗咬伤咬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

说着,降泽又调出视频,一个老人夜里遭流浪狗围攻,活活被咬死。

阿尼连声长叹,既气狗,又气人。

降泽说:“现在,大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各个城市也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漂亮,尤其是外面的大城市。你想想,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群流浪狗四处晃荡也不是事,它们肮脏,带着各种病菌,还时不时伤到人。不说这些,单是它们脏兮兮的样子,也影响市容。”

阿尼不说话,他同情那些狗,但城市越来越漂亮他也深有感触。他暗想,其实在这县城,无论是城市中心的流浪狗,还是城市周边的流浪狗,有了它们,这城市才更有趣。

降泽继续说:“你看着吧,藏区的城市也不会例外,好些事内地先行,然后就轮到藏区了。”

一听这话,阿尼呆呆地看着降泽,越发说不出话来。

降泽见他这样子,哈哈笑起来,说:“怎么听了这话,你的眼神像那些被驱赶的狗了?知道你喜欢动物,我们不说这些,高高兴兴喝酒。”

听了降泽的话,一段时间里,阿尼心神不宁,他怕那样的时刻到来,所有人拿着棍棒满街撵狗。再去县城,看着流浪狗,尤其是城市中心那些高傲的狗,阿尼脑中却总呈现着视频上的狗,那条即将被打死的狗,它的眼神恐慌、哀怜、无助。那一刻,阿尼的心就软得在胸膛里四散流淌。

阿尼害怕的事最终到来,这消息仍然由降泽传递给他。

降泽说:“阿尼,你担心的事要开始了。”

阿尼问:“什么事?”

降泽说:“流浪狗的事,我听说康定、泸定已开始行动。”

阿尼眼神惶恐,不知说什么,呆呆地看着降泽。

降泽笑起来,说:“看把你吓得,没那样严重,这事到了藏区,就变得好玩。”

阿尼的眼神轻松了些,说:“不会像电脑上那样打狗吧?”

降泽与阿尼说话,喜欢卖关子,说:“我说好玩就在这里,我听说有的县实施清狗行动,毕竟是藏区,多数人连蚊子都舍不得打死,别说是狗,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大难题,任务在那儿,又不忍心,不过,好歹让他们想出两全的办法来。”

阿尼眼中满是希望,忙问:“什么办法?”

降泽说:“你猜猜?”

阿尼拍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焦急地说:“真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

降泽说:“看你急得,我不逗你了,他们组织人将流浪狗逮住,放一辆卡车上,夜里拉到邻县的地盘里放掉。”

阿尼听了,哈哈笑起来说:“这办法好,来,喝酒。”

阿尼不知降泽所说是不是真的,他很希望事情能这样发展。那段时间阿尼去县城的次数特别多,一去就待到夜里,天都黑下来才回。城市中心和城市周边的狗仍和平相处,优越的继续优越,该夹紧尾巴的也照旧夹紧,什么事也没有。渐渐地,阿尼觉得降泽所说是为逗他玩,高原不像内地,始终差了一大段距离,内地的事,好些在高原也无法照搬。不过有一天夜里,阿尼回家路上,在城边却看见一群陌生的流浪狗,它们在城边游荡,试图进入城市,到此时,阿尼才觉得降泽所言非虚。

这一定是被别的县扔到此处的流浪狗,有二十多只。能看出来,领头的狗是临时产生的。那是只杂交藏獒,体形不大,极瘦,肚子下成排的乳头悬吊着,显然,这狗刚产了崽。其他狗虽跟着它转,但还没形成默契。

看见这群新出现的流浪狗,阿尼的心安定了不少,照此看来,清除流浪狗不会太血腥。阿尼远远站着,他观察这些狗。狗群集结在一块儿,它们嗅着电线杆、木桩等根部,它们迟疑地望向城内,犹豫不决。那只杂交藏獒站在最前面,它已饥饿难耐,它向城内走,前进两步,回头看看狗群。狗群与它隔着一些距离,它们惶恐、怀疑。就这样,一群狗犹豫地向城内走走停停,阿尼也隔了距离跟在其后。快到凌晨时分,狗群靠近了广场。阿尼惊异地看见,城市中心与城市周边的流浪狗,此刻已融合在一块儿,领头的竟然是那只小鬈毛狗,连狼狗也乖乖站其后面,它们对陌生的狗群早有准备,此时一块儿愤怒地狂吠起来。

杂交藏獒停下了,它看看身后的狗群,又看看前面。身后的狗群此刻都看着它。它犹豫着又向前迈出几步。城内的狗,尤其是那只小鬈毛狗,眼睛虽被遮住,却十分厉害,一边狂吠,一边作势要向前扑。杂交藏獒再次站定,它没再回头,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它像掂量着什么。那一刻,阿尼感受到它的坚定,一方面是退缩挨饿,一方面是拼死占领地盘。没容阿尼多想,杂交藏獒已拔腿向前冲去,身后的狗群也纷纷向前。一时间,双方互咬在一块儿,混乱的场面让阿尼再也分辨不清哪些是城内的狗,哪些是异地狗。撕咬声、狗狂吠声、哀鸣声充斥在城市的夜晚。偶尔,几条狗按住其中一条又撕又扯,然后相互追逐。

战斗并没持续太久,混战一会儿,好些狗扭头就跑。阿尼看见城市的狗战胜了,它们体能充沛,数量也多。异地狗逃跑时,它们并不追赶。那条杂交藏獒最后才从狗群中挣脱出来,它一瘸一拐地跑着,阿尼看见它受了重伤,血红的肠子掉出一半,拖在地上。城内的狗尚在狂吠,那是战胜后的喜悦。阿尼跟在杂交藏獒身后,其他狗已全部逃掉,只剩它孤零零地向城外走,越走越困难。阿尼说不出心中有什么在激荡,整个胸膛像要燃烧一般,他喘着粗气,跟在杂交藏獒身后走出了城。它向一片小树林中走去,它的步伐越来越慢,但它坚持着,直到在一棵树根旁,才倒了下去。阿尼隔着一段距离,好在有月光,他看见它倒在那里,再也不动。阿尼缓慢向前,走到狗身边才看见树根那儿有一条乳狗,正吮吸它干瘪的奶头。它侧卧在那里,肠子拖在地上,已经死去。阿尼的眼泪忍不住淌下来,他蹲在狗身边,看见乳狗不停地吮吸。估计是饥饿的原因,并没有奶水,乳狗边吮边小声呻吟。阿尼任由眼泪热辣辣地淌下来,此刻他才明白,杂交藏獒冲上前去时的坚定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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