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太平洋

作者: 韩东

一九九五年或者是一九九六年,一天我在工作室里写作,接到了赵步阳的电话。赵步阳问我这儿有没有欧宁的照片。他的嗓音本就细弱,此刻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气声,听上去就像特务接头一样。“你那儿有没有小欧的照片?”犹如一句暗语,我完全回答不上来。实际上赵步阳也没等我回答,他继续说道:“如果没有小欧的单人照,和小欧的合影你有没有?合影中有没有小欧正面的、照得比较清楚的?”

我说:“你想干吗?难道要用在追悼会上?”

赵步阳说:“是的,放大以后小欧的追悼会要用。”

“打住。”我说,“我们最好还是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小欧已经去了。”

“去了?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赵步阳紧张地措辞,最后他说,“小欧逝世了。”

赵步阳始终没有说“死”字。就死亡而言,“逝世”的确比“死”更加确凿无疑,更加正式。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书面语的庄重和权威。就像为配合赵步阳的说法,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赵步阳挂了电话。他没有进一步追问照片的事。可见问我这儿有没有小欧的照片,只不过是他通知死讯的一种方式。当时赵步阳就在小欧家里,帮忙处理后事。想必放下给我的电话,他还要打电话给蔡东、南人他们,开头必定是问:“你那儿有没有小欧的照片?”最后以“小欧逝世了”结束。当着小欧父母和妹妹的面,他的确不好意思说“死”,说小欧死了至少是一种不尊重。

晚上,我们不约而同去了赵步阳家。赵步阳已经从小欧家回来了,颇有点气定神闲的感觉,至少不像在电话里那么紧张和尴尬了。对我们同时上门他并不惊讶,将我们一一让进他那不足七平方米的小房间。赵步阳不提小欧,我们也不好主动——在电话里他只是通告了小欧“逝世”,没有涉及死因。我们只是说:“太突然了。”“怎么会是这样的?”赵步阳不接话茬,问我们说:“都吃过饭了吧?”他还说:“今天真够冷的,气温至少降了有十摄氏度。”赵步阳忙着烧开水泡茶,布置烟灰缸,大概在等人到齐。

这个圈子经常来往的有七八个人,也就是赵步阳打了一圈电话出去通知噩耗的那些人。大家对赵步阳家可说是熟门熟路,可同时聚齐、都来了是从没有过的。挤在小房间里,聚会尚未正式开始,屋里已被抽成了烟囱。我不由得想起一句话:屁暖床,烟暖房……烟气弥漫中,我觉得小欧也来了。他竟然也来了,这件事完全不应该吃惊。小欧不就是这帮人中最活跃的一员吗?尤其是他和赵步阳的关系最近(他俩是大学同学)。来赵步阳家会合,谁都可以缺席,唯独小欧不行。此刻他极其自然地坐在赵步阳平时睡觉的那张折叠床的床沿上,将手伸向小茶几上的烟盒,弹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我也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幻觉,对面的那人有可能是老德,但为什么就不能是小欧呢?

有人开始讲述小欧之死(死因及过程),我觉得整件事是由小欧自己讲出来的。他嘬烟的嘴唇始终在翕动,但声音细弱、平静,很像是赵步阳的嗓子。也就是说,我看着面目不清的小欧,耳朵里收听到的却是一个类似赵步阳的嗓音,某种奇怪而分裂的视听方式把我迷住了。开始时也许是刻意为之,后来竟然像魇镇一样无法自拔。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和我同样的感受。

整个过程中,赵步阳的父母在客厅里看电视。枪炮声和零星的对白通过小房间反锁的门不时传进来,模糊到失真,提供了另一个时空维度。再一个时空就是昨天晚上的太平洋泳浴中心了。

据小欧说,昨天下午他们律师事务所来了他的四个中学同学。是中学同学,不是大学同学,小欧的大学同学是赵步阳。这四人是两男两女,但并非两对,互相之间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听说小欧混得不错,相约前往探访、问候。律师事务所虽然不是小欧开的(他只是打工),但并不妨碍老同学们造访、参观和向小欧表达由衷的祝贺。小欧热情接待,结束后坚持请几位去大厦内的一家茶餐厅吃了便饭。说是便饭,但也喝了两瓶红酒,五个人两瓶并不算多。饭后,小欧继续待客之道,力邀他的中学同学去附近新开张的太平洋泳浴中心游泳加桑拿。

于是他们进入太平洋这个陌生而广大的所在。陌生,是此前小欧也没有去过,不知深浅;广大自然是说这个名字,太平洋呀。五个人在前台买了泳衣泳裤,踏足其中,除了他们,游泳池里再没有别人了,甚至不见工作人员。池子里就这么五个泳客,不大也大。太平洋碧波荡漾、紫气氤氲(被顶棚上射灯照的),水温保持在二十六摄氏度左右,体感舒适无比。三个男同学随即向一无所知的大洋游去,两个女生却不下水,坐在马赛克镶嵌的池沿上泡脚。所以说,同样一片水域,你可以看成大江大洋,也可当作家门口的小溪,一切由我们的主观而定……

两个男同学游了一圈回来,就扒着游泳池边沿,不再游了。两个女同学仍在泡脚戏水,男同学一边一个将她俩夹在中间,仰着水淋淋的脑袋和她们闲聊。就这样聊了很久、很久,大概因为各自都觉得这样的姿态太舒服了,而且非常浪漫,恍惚间真觉得自己置身于某个电影镜头里。小欧说,其实他远远地看见了,就差沙滩和几棵椰子树了。远远地就像做梦一样,两位青春少女还没有被阳光晒黑,而两个男孩皮肤光洁,闪着水光,犹如两头水兽从大海里冒出,被浪潮推至她俩脚下,驯服地趴卧在两侧。“因此我就不去打搅了。”他说。

但他还是破坏了这感人的画面。四人中的一个突然问:“欧宁呢?”这时候水面上早就没有了小欧的影子,他不在游泳池里,甚至也不在世界上了。小欧已远远地(更远地)退了出来。“他们在深水区发现了我的遗物,”他说,“也就是我的尸体。”

医院的鉴定是酒后溺亡。小欧辩解道:“其实我没喝多少酒,五个人两瓶,而且是红酒。你们是知道我酒量的……”

已经没有人在听他说了。给我的感觉是,小欧最后消失的是他那不顾一切的分辩的声音。我盯着的那个位置上已经没有了形象,老德的身边空出了一道缝隙。

第二天,我照常去工作室写作,打开电脑却写不出一个字。那就写一点悼念小欧的文字吧,仍然无从下笔。时间太近了,怎么说呢,就像死亡没有成熟一样,尚不能收获有关死者的任何回忆。小欧似乎还滞留在太平洋泳浴中心的那一池碧波里,或者仍然坐在这帮哥们中间,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打出去接进来不少电话。和我通话的人一概是昨天去了赵步阳家的,少不得还是说小欧。所以又有一种感觉,他目前就存在于那根电话线上。电话线有无形的以及我看得见的部分,我看见的那部分此刻就拖在电话机后,一直延伸到墙角,在那儿脏兮兮地窝成一团。小欧就待在那根狭窄、寒酸的皮线里,真是太可怜了。

每个人都觉得对方应该悲伤,因此互通电话又像是探听虚实。

“你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

“我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但总得说点什么、有所表示吧。于是我说:“我们中间还没有谁死过呢。”

“嗯嗯,开始了……”

老德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是关于名片的。我们这帮人中,只有小欧印制了名片,并且在第一时间发给了这帮人每人一张。小欧有名片而我们没有名片,也是工作需要,他是律师,在我们看来就是“社会人”。而我们的社会,当时正流行名片,只要是混社会的都会印名片、发名片,名片无所不在。我们没有印名片则是因为搞写作,正在或立志从事文学。名片这玩意儿在大家看来过于庸俗,没有名片恰恰是我们的集体名片。当然了,只有小欧是例外,我们亦完全可以理解。

我们不印也不发名片,却会收到很多名片。在社会上游走名片不禁如雨而下,将它们集中起来,放在专门的名片夹里或者随便什么容器里,积少成多,可作为通信录使用。老德放名片的地方是一只云南少数民族的彩绘木碗。他对我说的那件事是:接到赵步阳通知噩耗的那个电话,获悉小欧已经“逝世”,老德抬头一看,小木碗里堆成一堆的名片的最上面赫然放着小欧的名片。“宽大律师事务所 / 欧宁”,下面的一行略小的字则是“具有正规律师资格和有关证书”。

“你说这事巧不巧?我和小欧至少三个月没有联系了,他的名片怎么会到了最上面?”

我说我不知道。老德说:“太巧了,太奇怪了,简直是鬼使神差……命中注定!”

老德用词不当,但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属于谈论征兆或者预感的神秘派,死亡对他们而言并非悲伤(至少目前如此),而是神秘。

南人是感恩派代表,开始大谈小欧的恩德。他是这帮写作的哥们中最年轻的,就算这伙人中算进小欧,南人的年纪也是倒数第二。也许因为年轻,南人野心巨大,一心以为自己将会成为一位留名文学史的大作家。一次小欧宣布,将来要做这帮人的律师,我们所有的著作权官司他承包了,并且不收取任何费用。在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没当回事,南人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这无异于上天的许诺,不是许诺了我们(主要是他)一个免费的律师,而是许诺了一个有关未来的光辉前景。你想呀,当时这帮人谁都没有出过书,而所谓的著作权和出版不免相关,而且也只有著作大卖了才谈得上官司。

“小欧就是一个天使,上天的使者。”南人说,“是为传递信息而来的,而现在任务已经完成。”最后南人不无遗憾地表示,“以后,我们就没有律师了。”

他没有说上天收回了许诺,只是说我们没有律师需要另找。言尽于此的确有了一点悲伤的气氛。死亡不就是不能履行职责吗?合同或者承诺无法兑现?虽然我们和小欧之间没有签订任何合同,可他离开了,无法再做我们的哥们却是不争的事实。

追悼会这天,大家都起得很早,天没亮就赶往市中心的金陵饭店门前集合。赵步阳说,届时会来一辆中巴,接上我们去殡仪馆。

清晨时分,平时车水马龙的新街口不见行人,也没有一辆车。环卫工人尚未结束工作,在路灯的照射下旁若无人地扫着马路,竹枝做的大扫把在柏油路面上划拉出清晰提神的刺啦声。我们都有一点兴奋,因为从没有这么早起来过,更别说一帮人聚在一起,相约去某个地方。寒冷刺激着我们,有人开始发抖。说来也怪,正好有一个摆地摊的,一张塑料防雨布铺在金陵饭店的车辆入口处,上面放的居然是衣物——大概是工厂直销,有棉衣、裤子和翻毛劳保皮鞋。这么一大早竟然有人摆摊,也可能是昨天晚上就摆下了,没有及时收摊吧?

一帮人围过去,问价买衣服,兴奋不已。老德当即就买了一件军大衣,披裹在身上。我则买了一双劳保鞋,也换上了,旧鞋被踢到路边。中巴开来以前,我们一直围着摊主在闹腾,挑衣服、试衣服,用手电筒照着付钱、找零;中巴来了以后集体呼啸而去。蔡东是最后上车的,他一面跑一面提着那条刚套上去的背带裤。

这辆中巴是为我们特地准备的。车来的时候赵步阳已经在车上了,是他把中巴领来的。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我数了一下人头,心想,这帮人和死者的关系的确有些特殊。我们既不是小欧的亲戚,也不是他的同事,更不是发小或者他的小学、中学同学,我们纯粹是小欧的朋友、哥们。这体现了小欧自由择友的一面。然而我们这帮人却是因文学结缘,这帮人中只有小欧不写作,因此说到自由结交,也只是对小欧而言的。

车上的座位有一大半是空着的,即使空着也没有非写作的家伙插足。随着车厢里逐渐明亮,这点看上去颇为奇怪。至于到底奇怪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我们的队伍已经被迫纯洁了吧?就像我们和小欧隔着的不是生和死,而是因志向不同,才有了相异的人生或者结局。那道宽阔的裂隙在晨光的照耀下越来越清晰了,又消隐在晨光中……

也许是为打破车上沉思的气氛,蔡东说话了。他从前排转过脸,冲大家嘿嘿一笑,露出那排标志性的被烟熏得黄黑的门牙,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开始了,真的开始了!”蔡东说,然后又不说话了。

“什么开始了?”贾新诩问。

“你说呢?”蔡东说,“死亡啊,死亡开始了,就在我们中间!”

尽管耸人听闻,但他的后半句话值得肯定,因为把小欧包括在了“我们中间”。小欧死了,并非一个和我们无关的人死了。可蔡东下面的话就有点疯狂了。“小欧是我们中间年纪最小的。”——这点我想大家都没有异议。“是吧?”蔡东问道,“也就是说,我们这帮人是从年龄最小的开始,是倒过来的,年纪越小,死得越早!”说完,蔡东的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在每个人的脸上梭巡,我不禁起了一片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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