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警张胜利的退休生活

作者: 支奕

1

张胜利站在一架八十年代的旧衣橱前哼唱京剧《霸王别姬》:“孤此番出战,若不取胜,纵然战死沙场,又有何惜?”在海风灌满船帆一样的声音里,张胜利看着全身镜中离六十岁只差一天的自己,郑重地换上了一身辅警制服。清晨五点钟的光线就是在这个时候照进来的。光线走过西楚霸王项羽的泰阿剑,走过虞姬的如意冠,走进张胜利那间弥散着浊气的破屋子,施施然地来到张胜利身边,在他藏青色制服的袖口上停留了一会儿,袖口的边缘,就泛出了一层经年累月的油光,好像一段陈旧的岁月。张胜利在霸王的壮志豪情里,按下最后一粒铜制纽扣,光线便越上了他日渐稀疏的头顶。一丝光亮十分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此一战”突然就戛然而止。镜中的张胜利眯缝起眼睛,屏牢呼吸,一根新生的白发被他仔细拣出来,连根拔去。很快,霸王气吞山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此一战一定要旗开得胜,灭刘邦,擒韩信,共享太平。”

张胜利和被他唤作乌骓的小电驴,是早上七点前进的所里。他记得自己先在城墙根下的长发包子铺,照例要了八只生煎、一袋豆奶。摊主赵长发就从一锅生煎包后面,热气腾腾地升起一张笑脸。赵长发说,真早。

张胜利嘎嘎地笑,说不起早,没饭吃啊。

接着,赵长发氤氲的视线就被跨上“乌骓”的张胜利拉长了。穿过明清的公墙月洞门,一条青石板路就站在了秋天最深的地方。一座座台门似醒非醒,木架构上雕镂的八仙,还在潮湿的水汽中呼朋引伴。张胜利喜欢这样的潮湿,他骑着乌骓,吐纳着海的气息,屁股一颠一颠的,在古城中跃动前行。很快,他的背影就和老宅深巷融成了海州城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目光可及的绵长的海岸线。

张胜利的头发被海风高高地吹起,海藻般的思绪也飘散开去。他想半个钟头以后就要涨潮了,那片浅滩也要被淹没了。浅滩上的芦苇丛还在风中摇荡,一条小船搁浅其中,像是一个沉睡的秘密。张胜利看到,在铅灰色的云层下,一个身穿八三式绿色警服的男人站在船头,仍旧是面朝他急切地招着手。

在遥远而缥缈的想象中,张胜利一个熟练的刹车,和他的“乌骓”一起,站到了派出所院内那棵阴阳怪气的歪脖子枣树下。追着张胜利进来的风,随手扯下两片黄绿色的卵形树叶,树叶就旋转着跌进了张胜利的目光里。他看到树叶飘荡,一路飘荡到宿舍楼的台阶上面。一双大码黑胶鞋从天而降,树叶被毫不留情地封印在脚底。顺着鞋子往上,是一件略显宽松的辅警制服;再往上,是一截细细的脖颈儿;再往上是张得大大的嘴巴,然后才是一个塌鼻子,挤成两道缝的小眼睛。

“黛玉,别打哈欠了,赶紧上车!”

张胜利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值班民警陈四海的声音。陈四海腰别八件套,早坐进了警车。张胜利望着黛玉一路小跑,像只敏捷的袋鼠一般,跳上副驾驶座,那台老爷出警车便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冲出门去。车已经没影儿了,张胜利这才收回目光,拎起豆奶和生煎包,朝着综合信息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今天是张胜利退休的前一天。今天和之前的每一天都大同小异。

张胜利坐在一台电脑前,用两手粗壮的指头噼里啪啦地敲键盘。除了日常值班备勤,他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内勤录入各种报表信息。这绣花功夫让张胜利感到挫败,他盯着花样百出的统计表,常像一个打碎了花瓶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汗水从他日渐后撤的发际线上一条一条地挂下来,他猛灌下一口浓茶,把杯底重重地蹾在桌上说:“这个破秋天,这堆破数字,这张破表!”

但是今天张胜利一遍就顺过去了,他对自己感到讶异。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张胜利就无所事事地坐在办公桌前,看同事们忙碌地进进出出。他忽然觉得,自己跟窗台上那盆内勤养的仙人掌一样多余。那盆泥土插满了歪歪斜斜的烟屁股,但是仙人掌还是倔强地举着一团朝气蓬勃的绿。

下班了。内勤接着电话走出去。走廊上重重叠叠的脚步声,也像傍晚的天光一样,慢慢淡下去。张胜利轻轻叹出一口气,收拾好桌子,又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就在张胜利迈出门槛的时候,内勤捧着一只奶油蛋糕,笑容可掬地走进来。她的身后站着所领导和其他民警辅警。张胜利愣住了,接着,笑成了一朵皱巴巴的花。

所长周小木说:“张胜利同志,明天就要光荣退休了。感谢张胜利同志一直为所里做的付出,大家鼓掌。”

于是全所上下都鼓掌,张胜利自己也鼓掌。鼓着鼓着,他的眼角就有点儿湿。黛玉那帮小年轻嚷着要吃蛋糕,张胜利一直在笑,他笑着举起刀,笑着切下去,一旁的内勤就帮他把蛋糕盛到一次性纸碟里。

“第一块,肯定是给咱们周所的。”内勤殷勤地替张胜利把蛋糕送出去。

所长周小木正要客气地摆手婉拒,张胜利却一把抢过蛋糕说:“不,给刘狭义。”

现场的空气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全体都沉默了。这样的沉默让周小木感到一丝尴尬。这时铃声响起,周小木顺势去接。所有人看着他的脸上逐渐凝固的表情。收线后,周小木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紧急任务!全体人员一楼集合!”

众人像海潮一样迅速退去。张胜利放下蛋糕,用手顶了顶他的肝部,也要冲出去。周小木拦在门口顿了一顿,说:“师父,你好回家抱外孙去了,全世界的人都羡慕你。”周小木说完,立马转身跑下楼,只留张胜利一个人攥着工作帽,像一截木头一样僵在原地。

很快,警灯闪烁,警笛鸣叫。警车一辆接一辆地追出去。张胜利站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愣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对着周小木离开的方向,破口大骂:“周小木,你过河拆桥!当初是谁成天赖我屁股后头的?当所长了,就瞧不起人了!”

张胜利越骂越凶,他红着眼睛,简直是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声嘶力竭,像一个悲伤愤怒的小丑。

2

那天,张胜利有气无力地下了楼。

离开派出所的时候,他甚至忘了他的“乌骓”,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出了大门,他抬头看了一眼暮色深重的天空,觉得海州城的秋天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变得萧瑟。

张胜利百无聊赖地经过老城区的一排店铺。店主们看到他,都热切地叫他:“张队,张队,进来坐会儿啊。”张胜利就撑开一张笑脸,慢慢找回一点儿做辅警中队长时的感觉。他把两只手背在身后,踱进一家猪肉铺子。摊主也不多问,“哐哐”两刀,一条肥瘦相间的生猪肉就提到了他的手里。张胜利爱吃肉,经常粗声大气地提醒身边的每一个人:“一定要多吃肉,吃肉长力气。”

现在,他拎着一刀肉,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口,忽然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了。

张胜利摸出手机。“嘟——嘟——”的等待提示音,像是一个甩出去又滚回来的溜溜球,把他的心脏搞得一阵莫名紧张。

“喂。”张好好接起来,像是刚走完一条百米隧道,声音空洞且疲惫。

张胜利赶紧弓起背,把耳朵贴紧手机,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黄蜂狠命蜇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痛。他看着街对面的人行灯由红转绿,就惯性地迈出脚步,边走边说:“好好,是我啊。我退休啦。”

手机那头一阵沉默。

张胜利喉头嚅动,用近乎阿谀的语气说:“都好吧?可乐长高了吧?我想着退了也没啥事,到你那儿住几天,你看行吗?”

对街的人群向张胜利涌来,他似乎听到了女儿和女婿大强低声争执的声音。最后,张好好在手机那头淡淡地对他说:“不行。”

张胜利愣了一下,没言语。

张好好接着说:“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脚都站不下了。”

张胜利就很茫然地停下脚步,额上飘飞的头发倏地耷拉下来,贴住了头皮。他目光散淡地望着女儿的家所在的方向,举着手机的手臂垂落下来,紧接着往来的人流就把他彻底吞没。

张胜利还拎着那条肉。他本想拿到女儿家,给外孙可乐做红烧肉吃的。想到红烧肉,张胜利转而想起了另一个女人——李豆花。

李豆花是他的前妻,李豆花做红烧肉的手艺,在街坊四邻那里小有名气。张胜利觉得,自己当年苦苦追求相貌平平的李豆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那烧肉的独门手艺。每当系着围裙的李豆花,把一盆亮晶晶、颤巍巍的红烧肉端上桌时,张胜利总会美滋滋地灌上一口老酒,然后再戳起滴着酱汁的肉大快朵颐。他心想,真痛快!这老婆娶得值!

张胜利没有想到的是,婚后第十六年,也就是女儿张好好读高三的那一年,飘着肉香的安稳日子,突然就被一场台风给搅黄了。

在李豆花的记忆中,那一年的夏末,知了叫得特别疯狂,像是要冲破或者撕裂什么似的。然后,一场十几年不遇的超强台风便横扫了海州城。

台风呼啸的夜晚,张好好点起备用蜡烛,在家里刷高考模拟题。她歪着头,边演算边竖起耳朵听。她很想听到来自父亲母亲的那阵脚步声,可灌进她耳朵里的只有台风疯狂撞击门窗的呜咽。

海岸边的马路已经看不见了,海水倒灌,迅速向身处低洼地带的老居民区包抄。浑黄的海水奔走汇合,钻过门缝,弯个腰就漫进了屋里。张好好的脚底板像被冰凉的舌头突然舔了一下,她惊叫一声,忙把趿着拖鞋的两只脚丫子架到凳面上。拖鞋“啪嗒”一声掉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又浮上水面,顺着水流一路朝着厕所进发。张好好的鼻子就有些酸了,跳动的烛光把她蜷缩的影子扣在身后那堵白墙上,像是一座孤立的岛屿。

李豆花穿着雨靴在一片齐膝的汪洋中独自前行。风把她头上的雨披一次次吹开,李豆花的头发就被彻底打湿了。丝丝缕缕的头发胡乱地抹在额前和鬓角,倾斜的雨水密集地扑到脸上,她撑开眼皮艰难蹚行。

三个小时以前,李豆花不放心寡居的婆婆,着急忙慌地跑到一栋老朽的屋门前。婆婆仍是不愿离开,她只好送去应急的食物和药品。婆婆看着和风雨一起赶到的儿媳妇,满脸担忧地说:“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你叫胜利、好好他们别出门了啊。”

李豆花一阵苦笑,说好好在家学习呢。至于张胜利,这会儿早跟所里抗台风救援去了。

回家的路并不好走,很多地方已成一片泽国。李豆花打亮手机上的灯,一束孤零零的光就像一截细细的拐棍。李豆花紧咬住嘴唇,远远看去,她的身影就像一只暗夜里潜行的萤火虫。

就在拐出城墙根那道公墙的时候,李豆花脚一崴,一屁股坐进了水洼里。她感受着攀缘而上的凉意,看着手机带着那团脆弱的光甩出去,然后,“噗”的一声沉入水底。

李豆花陷在铺天盖地的雨中,一只手掌被水中的石块拉开了一道口子,血正从那里热情洋溢地冒出来。她支撑着墙角站起来,用另一只手掌有些缓慢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然感到,自己的人生也深深地陷了进去,仿佛陷进的是一种无声的悲凉。

台风到底是过去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张胜利红着眼,拎着一刀肉到家。女儿已经去上夜自习了。他看了一眼同样憔悴的李豆花,倒头便昏睡过去。在他疲软的睡眠里,一股扑鼻的肉香味像伸出来的一只柔软的手,只把温热的指腹从他脸上轻轻抚过。张胜利淌出了一身汗,觉得很安心。如果仅仅是这样,他又会在一场大快朵颐中,感叹讨到一个好老婆的幸运。关键是后来李豆花端出一盆亮晶晶、颤巍巍的红烧肉的时候,也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推到了他的面前。

李豆花说:“签字,这里。”

张胜利的笑容就慢慢收了起来,他看一眼李豆花。这么些年,她也有些发福了,鬓角花了,眼睛下面有了明显的眼袋,脸上的皮肤也松垮垮的。这一刻,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盯着张胜利看,分明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气势。张胜利咽下一口唾沫,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说:“为什么?”

李豆花有点儿模糊地笑笑,说:“你说为什么。”

张胜利不太喜欢李豆花这样反问的语气。他恍惚想起,第一次听到李豆花说这话,是在女儿刚出生的那一年。那是一个滞重的冬天。他在北方一座零下八摄氏度的小城,和抓捕民警连续蹲守了七天七夜,最后用快要冻僵的双手,给外逃的犯罪嫌疑人戴上了手铐。

海岛的温度比北方小城要高出好几个摄氏度,但是这里湿冷,入夜之后凉意更重。张胜利回来的时候是和午后的光线一起钻进屋子的,他搓着手,疲惫但是兴奋地说:“豆花,你是不知道那小子一口气能跑多远,可遇上了咱们,最后照样是一只死蟹。哈哈哈。你妈呢?”

李豆花绷着脸说:“累倒了。”

张胜利“哦”了一声,没有想这时候该及时关心一下媳妇儿和丈母娘,而是径直走到摇篮边,乐呵呵地抱起了襁褓里的张好好。

李豆花其实已经产后抑郁了。她在默默地生气,生张胜利的气。就在她快要生产的时候,她男人二话不说跟着抓捕小组就走了。她夜里疼得睡不好觉,打电话给张胜利,电话那头也是敷衍两句就挂了。去医院生孩子时,张胜利自然也不在场,只有亲妈忙前跑后地照应着。这让李豆花寒了心,觉得嫁错了人。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