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歌
作者: 周其伦一
这两年,江尚行一直想结合自己的一段经历来构思一篇小说,以他和陈俊杰之间几十年关系的变化来展现这个时代的某些变革。原本想着恐怕自己把握不好,他写小说一直都不擅长人物描写,但是不写出来又于心不甘,就这样踅摸来踅摸去,折磨得他心里发焦。
陈俊杰比他大两岁,1974年5月,两人来到农村插队时才算真正相识,那年江尚行17岁。说是下农村后他们才算认识,这个说法似乎也不恰当,打小他们就是一个厂的子弟,又居住在同一个居民段,下乡以前肯定是多次碰见过的,也大体知道对方是双江船厂的子弟,所以这里说的下乡那天他们才算相识,其实就是从那一天起,两人才开始有了对话的意思。
江尚行和陈俊杰在乡下接触了三年多的时光,陈家子女多,下乡的也多,所以按当年那个“三抽一”的政策,他就比江尚行先回城了。在双江这个熙熙攘攘的大城市里各自打拼,眼看包裹着他们大半生的光阴说过去一晃就要过去了,江尚行的心中始终觉得他们之间有那么一段像风又像雨的情愫,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丝丝缕缕的剪不断理还乱,如鲠在喉。
几十年间,经见的人和事多了去了,很多的人世际遇在转身的一刹那,就相互忘记得一干二净,但江尚行和陈俊杰的这种若即若离关系却始终如初,完整地保持到了今天。两人可以在任何需要找到对方的时候,准确而又及时地联系到对方,而且几乎不需要费什么波折,常常是多年不见的某一天,一个电话就心领神会地响应着对方张罗的聚会。这方面,又由于经济和时间的缘故,陈俊杰出面张罗的回数占了绝大多数,而每次聚会,江陈的参与互动都会觉得顺理成章。
岁月是把无情的刀,这把刀的锋刃过处,给他们留下的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江尚行曾经多次问过陈俊杰,陈俊杰先是一愣,后来也不知所云,有一次憋不住了,他才缓缓地反问一句:“你还记得我们当知青时,那漫山遍野的南竹吗?”“当然,这个我当然记得,恐怕此生都不会忘记。”“那就对了,下次再回农村耍,你去看看那南竹就知道了。”
这些年城市变化太大,某个人另择了岗位,换了手机或者搬家异地,可以说太稀松平常,大家要想在人海茫茫的大都市刻意去找到一个人,真的是比大海捞针还要难出许多倍。但奇怪的是,江尚行和陈俊杰也因为种种原因转换了无数次居住地、单位,电话更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们一般都会主动告诉对方自己最新的状况和最新的联系方式。
一开始谁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而四十多年过去以后,回过头再去审视这种淡而又淡的交往,倒还真是觉得有一些让人隐隐触动的东西,内心深处难免翻江倒海。
江尚行用陈俊杰来作为故事的主人公,有讨巧之嫌,因为他的人生经历有故事,而且故事还有些起伏跌宕。陈俊杰是知青下乡,代课教师,做过工人、厂办秘书、工会主席,随后又下海经商,后来听说他在几年时间里,就把一个不大不小的汽车配件企业搞得风生水起。随后又听说他被投资人边缘化,再后来又得知他罹患了严重的肝病,住院、住院、再次住院,反反复复在各大医院间拉锯的消息满天飞。最严重的一次,医生已经叫家属准备后事了,江知道消息后,准备相约去看望他,电话打通了,他却告知已经自驾越野车游山玩水去了,大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意思。如果有人较真地问江和陈的这种关系好还是不好,算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君子之交,只怕谁都掰扯不清。而四十多年这么行色匆匆过去后,再来回味他们的过往片段,真还有着一种别样的况味,江尚行就是觉得缺乏一根串联起来的线条。
二
文学沙龙的小李找了一个地方创作,说是马上过来接他。江尚行带的东西也不多,就是一个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必备的简单洗漱用具。上车后一时无语。小李见状便唠唠叨叨地说起他们单位今天的会议开得有点儿长,也说到他们的地产项目今年的愿景。
江尚行笑笑:“不是你的原因,是刚才出门一个老人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知青往事。”
“哦,江老师,你还当过知青?你给我讲你们那会儿的故事呗,反正这车还得走两三个小时。”
“你还喜欢听我们那一代人的老事儿啊?”
“是啊,我本来就是农村考大学出来的嘛,那时候我们家乡也来过知青,不过我当时还太小,也许我还在吃奶吧,没有丁点儿记忆。”
“你们没有记忆就好,那些东西毕竟不属于你们。而对于我们这一代就不同了。具体到我,知青那段岁月过去那么多年了,至今想起,我都会感觉历历在目。”
天可怜见,江尚行觉得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愿意聆听他讲知青故事的年轻人,话语就刹不住车。
1974年5月,江尚行和当年很多表面上看上去兴高采烈的知识青年一样,来到当年四川省永川县茶山脚下的杨家湾,那年他17岁。
江尚行有些陶醉:“小李,我先从高兴点儿的事情讲起吧,我们那时的知青生活可没有现在电影电视里描写的那么苦寒,我下乡五年,抽出去搞了一年多党的基本路线教育运动。哦,你们这一代肯定搞不明白啥子是基本路线教育,以后慢慢给你讲。”
“那时每年都要搞大大小小的文艺演出,汇报演出、巡回演出、慰问演出,演出一个接一个加上节目排练时间,这样七演八演一晃,时间过得飞快。一会儿是公社宣传队,一会儿又是大队宣传队,按照现在的话来说,我都是宣传队的主力阵容,绝对不是板凳队员。那时候上级要求下面搞的运动又特别多,全国的,省里的,最后一直到县里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有时还有公社和大队的应急宣传。”
“我们感受最多的就是搞文艺宣传,我们那时组织的大队文艺宣传队每年都要到各个小队去巡回演出,有两年连春节都没有回家。嗯,你说对了,小队就是今天所说的社。当年有两个节目是永远保留着的,一个是我们自编自演的快板剧《献给亲人解放军》,一个就是舞蹈《阿佤人民唱新歌》,一直演到了我回城参加工作……”
江尚行感觉才说到正题,电话却很突兀地响了。一愣神,接听电话后才知道是报社“出大事了”,主任叫他尽快赶回报社去开整顿会,他赶紧随口说已经坐飞机到外地了。
真得感谢现在这无处不在的互联网,便捷得让人无处躲藏,当然也可以随意撒个无关紧要的谎。江尚行所在的报社这些年每况愈下,而相关的宣传纪律却越来越严,在新媒体的冲击下,报纸是否能够维持下去就是一件大事。
一进入编辑部的QQ群,就大体明白是咋回事了。真的是出了大差错,这次是糗大了,他不由得阿弥陀佛,好在这次的责任人不是他,那他就更没有理由去改变自己的行程了。
在报社待过的人都知道,报社经常出点儿文字性差错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哪一家报社敢理直气壮地说他们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出错不管大或者小都不奇怪。但江尚行心里明白,他们报社这次的错误,也实在是太大太离谱,离谱到有些诡异的程度。图片编辑在国内新闻里安排一个外省高官受贿被双规的照片时,阴差阳错地放了张这个省现任省长的照片,这完全可以认为是一个政治性错误了。
出了这样的差错,负面影响肯定不小,不到半天时间就闹得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省也是沸沸扬扬。据说该省的宣传部门几次电话照会双江市的有关部门,市委宣传部几乎成了热线电话。这也怪不得宣传部长非常生气,发那么大的火,非要报社的一把手向书记和昨晚值班的老总方圆一大早就赶去宣传部听候发落,并责令报社整顿。
江尚行所在报社的岗位非常奇特,不说是在全国的新闻单位绝无仅有,在业内的岗位设置中的确也很少见。他们这个岗位开始叫审读,向书记来了别出心裁又改名叫一读,是在报纸的编辑过程中凭空地增加了一道安全检验岗。按照报社前老总处心积虑设置这个岗位的初衷,是为值班的老总当好参谋助手的最后一道关口,意思是每一篇文章、每一幅图片,乃至于每一个版面,都要在编辑和校对时同期审读,在整体质量上把一下关,最后在版面清样上签注意见,值班老总才在此基础上签样付印。记得当年设置这个岗位的时候,还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操作流程,不过现在报社都日落西山,岗位也形同虚设。
江尚行混迹于业内多年,来应聘“审读”自然水到渠成,有点儿一拍即合的意思。老总一句话直接就签订了长效聘用合同,做了“审读”之后,江尚行也曾经风生水起了一段时间。
前老总调离后,向书记到任。向书记走马上任后的第一天就觉得此岗位纯属多余,那些大问题有经手的记者、编辑、部门主任,乃至于具体的校对,值班老总层层都要负责,设立专门的审读还有什么意义呢,一点儿意义也没有。
向书记觉得没有,那就是没有了,大家自然是顺风一边倒。
但向书记也是个做官多年、混事比较高明的人,她入主之初实在没有必要在审读这个小得她都顾不过来的岗位上,去浪费宝贵的精力,这个岗位暂时不能撤,一撤说不定会牵一发动全身。那咋办呢,那就去协助编辑校对抓错别字吧,从此后审读们就开始鸡飞狗跳无一宁日了,怎么做也脱不了干系。
用脚指头都能够想到,把一个省长的照片错误地摆放在贪腐高官的位置,这件事情的性质非同小可。而这些年各地的省长市长换得跟走马灯似的,哪个人又敢保证他自己就看得出来图片差错呢,没有人敢保证。做审读的人就自己调侃说,我们的工作说穿了,就是每天都在赌,我们赌的是运气,遇到要倒霉的那一天,想绕都绕不开。
江尚行坐在飞驰的轿车上不用打听,也能够想象得出,办公室里的那一群苦瓜脸,是怎样唉声叹气,怎样如坐针毡,他们肯定一个个像是被早春里遭意外霜雪打蔫了的油菜花,一地的色调灰黄寡淡,还凌乱得惨不忍睹。
三
小李是供职于丰都一家地产企业的职业经理人,也是一位比较尊重江尚行的文学青年。现在像小李这样多多少少还喜欢文学,还敢于和文学中人交往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江尚行自己的家里人都不太理解他。
江尚行和小李是早就商量好了的,就住在长江南岸的县城,他不想住北岸景区附近的酒店,以免给小李的工作增添更多的麻烦。再说他自己都确定不了写作的作息时间,更想独自抽空儿出去到处走走,实实在在地从长江南岸细细浏览一下这座新近崛起的小城,远远地眺望长江对岸的名山和五鱼山。
报社主任的那个电话,报丧般一下子就把他的创作兴致冲淡了不少,他自己都怀疑还能不能静得下心来创作构思已久的小说。小李安慰他:“江老师,既来之,则安之。”“当然,也只能这样。”可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安不下来,因此脚步也少了一些轻快。
小车在县城里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家相对僻静的酒店,住进去了,江尚行叫小李自便,他想睡一会儿了。也许是这些年在报社的工作,养成了和别人不一致的生活习惯吧,一到下午或者一吃过晚饭就特别想睡会儿,好像不睡一会儿,整个人都会蔫头耷脑的。
双江地处西南,是出了名的阴冷,双江人在夏天开空调那是最舍得的,就是连评低保户都不去考量开空调与否,而双江市的百姓也真是奇怪得可以,很少有人家在冬天开暖空调的,好多家资不菲的家庭,冬天也很少开。双江人耐冷,尤其是老人就更耐冷,由此可见一斑。在大冬天大家最喜欢待的地儿,就是铺盖窝,如同大家知道的那样,被盖这么一裹,下面垫一床电热毯,其乐融融。
所以有人说电热毯的最大市场,不能说一定在双江,但双江肯定是主要的市场。双江市家家户户很少有人不用电热毯的,粗略估计这个城市一年下来怕是几百万床都不止。就在江尚行他们小区的麻将室,明明就有柜式空调,大家也多开烤脚的电暖器。他去打麻将时也问过别人,你们不怕冷吗,回答是一致的:烤起脚就不冷了。更明确一点儿的回答就是,开了空调麻将室就不能抽烟了,那还不如不开。
再者说南方的空调,也真是不如北方的暖气那么温润饱满醇和,江尚行在北方度过了几个冬天后,得出了一个很文学的结论。他曾经在甘肃的兰州和宁夏的固原探过亲,并在那里度过寒冬。原来以为那是大西北,出了名的偏僻去处,想着在那里的冬天,肯定会是冰雪覆盖、寒气逼人,而实际的结果却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现在的物流四通八达,可供人们消受的东西很难分出东西南北,鳞次栉比的街市和物畅其流的超市,把关乎人们生活幽微的生意都做到了极致。最让他感慨不已的还是暖气,在北方过春节期间,住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看书聊天很难不浮想联翩,怪不得老人们常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进入北方民家,温暖扑面而来,而且和南方空调最大的不一样是,暖气有着它浩荡的包容与大气,只要进入家里,不论在何处温暖就会徐徐漫漶,不会有开空调那样时冷时热的促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