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世界

作者: 塞壬

小镇图书馆每年的读书节都有一个征文比赛,自我接手以来似乎变得隆重了。在征文启事发布之前总会有许多人问,塞老师,今年征文的主题是什么呀?今年的奖金有没有涨啊?我总是莞尔一笑,这笑里有一种“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啦,总是问个没完没了真是烦死了”的傲娇感。先前就向馆里申请把获奖的名额和奖金增加了一倍,于是这小小的征文比赛忽然就引人注目起来。一件事情能不能弄得有滋有味,在于能否遇到有意思的文章和有意思的人。

我是说,这是一种属于我个人的任性评选。我从来就没有把这个征文当成是一场文学的考量,以那种所谓特别“文学”的标准去对待这些投稿,还煞有介事地定要把它们分出个胜负来,毕竟他们也不会真正从事写作。在这样一个小镇,让工厂、学校、社会上的文学爱好者提笔写读书征文,仅参与一下就已达到目的。然后组织颁奖,十多人获奖,拍照留影,馆里再出个新闻稿。最后去土菜馆摆两桌,不请领导,一大帮子人就这样相互认识了,酒到深处,说着自己与这个小镇的故事,和那些年丢失的文学梦。曾经有一个成名的作家也投稿过来,为了公平起见,我还是把一等奖评给他了。当我把获奖名单发给他的时候,他愣住了,塞壬,这征文的获奖者居然没有一个是作家,全是陌生的名字,是不是我这样的人不能投稿呀?我笑着说,没有没有,你获一等奖是当之无愧的。他沉吟许久,面有惭色地说道,我本是作家,阅读是分内的事。这征文的目的是倡议大家来读书的。于是跟我说了几声抱歉,说什么都不肯再接受这个奖了。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

2020年中秋节前,办公室来了一个中年妇女,身材高大,五十岁上下年纪,穿一身厂里的蓝色工装,戴着口罩,说是要找壬塞老师,她居然把我名字叫反了。我听见她很重的喘息声,忙让她取下口罩,电梯坏了,她爬上六楼。原来是过来投稿的,可是征文已经截稿了。但我还是接过了稿件,牛皮纸信封里是一篇厚厚的手写稿,圆珠笔写的,那字,几乎是车祸现场,多处涂了蓝色墨坨,再在旁边写着几个缩头缩脑的小字,笔尖太用力,纸都顶破了。我拧紧了眉头。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说自己不会打字,本来是想让女儿帮她打出来再投进征稿邮箱,可后来想,投进邮箱要是弄丢了你没收到怎么办,她信不过电子邮箱,她得亲自把稿子送到我手上。靠近我的瞬间,我闻到令人不适的汗馊味。

信不过电子邮箱。这句话让人震惊。我疑心是否真的有人依然活在网络之外。

接着,她说了另一句让我更震惊的话:壬塞老师,你至少要给我评个二等奖。这奖金有两千块钱,刚好。

这个女人从她进门说的每一句话都似平地起惊雷。那是一种在她的世界里绝对笃定且不容置疑的态度,特别硬茬。

我一时蒙住了。从来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赤裸裸,明要。要知道,我评这个征文可谓六亲不认。先前有人向我暗示自己是馆长的亲戚都不好使。我潜意识里,还是偏向于让更多的农民工作者获奖。但奇怪的是,她开口明要居然没有给人一种无赖、无耻的感觉。相反,我竟被一种莫名的强大气场给震慑住,居然生出要顺遂其意的念头。这太荒谬了。我定了定神,用一种谨慎的语气跟她说,我先看看吧,看后一定复你。我几乎是赔笑着。

她终于移开了那双钉死在我脸上的眼睛。转身往外走,在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扭头:你记住了,至少给我个二等奖。她的脸有陡峭的高颧,昂起的时候,下颌线硬朗有力,那声音是用牙齿发出来的,唇没有动。

我打开稿件。她叫赵月梅。

我几乎是摸爬着、半猜半辩、磕磕巴巴地读完了它。字难认,语法不通。我艰难地读完了它。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三千多字,她给我讲了一段跟一本书有关的爱情故事。出生在贫困的湖南乡村,16岁初中辍学。这是那个年代绝大多数乡村女孩共同的命运。然而她带我进入了一个隐秘的内心世界。因为阅读,她与一个男同学代入了对一本小说男女主人公爱情的模仿中,对着书,念着书中的句子做了男女情欲的那件事。这本小说是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隔着那么长久的岁月,这本书之于情欲的烈度至今让我震撼不已。可以想见,在闭塞的乡村,在身体暴风成长的少男少女共读这样一本书会引起的情欲地震。我是一个卑劣的读者,竟在阅读间期待那种露骨而肮脏的细节。然而没有。言词仅限于发生了“那件事”。很自然地,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王小波的《绿毛水怪》,它有一种青涩的浪漫,有泛黄的旧照片那样的年代感。它唤起了一种久违的情愫,人们对情爱最初的期盼。纯粹的灵魂与肉体的吸引。

这段经历让她对爱情有着极高的纯度要求。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人对爱情的认知直接影响着她的人格与品行,她是在那样的准则中活着。紧接着,她的文字就一路破碎下来,继续读书的男友与辍学在家喂猪砍柴的乡村少女,故事的走向不言而喻,它毫不例外地呈现人性那残酷的部分。没有意外。但她并没有将这个结局归根为“是受到了一本坏书的影响”。她没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而是经历了一场不计后果没有退路搭进整个生命的一场爱情。是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纯粹的燃烧。正如她说的,爱情没有成功与失败。只有有和无。

我面对的是一个黄金般质地的灵魂。它是人间的稀有物种。给一等奖?文字略粗糙了些,有很多句子不通,二等奖又着实委屈它了。来稿中多的是一本书的读后感,摘的心灵鸡汤,更多的则是带有教化色彩的劝诫,偶有亮眼的,也不过是因读书与人结缘、抑或是改变命运的励志故事。权衡再三,我给她评了一个二等奖。

打电话通知她的时候,她就嗯了一声,仿佛是意料中的事,没有一丝惊讶,只回了一句,来我屋里,我给你做擂茶。

她径自骑了一辆男式的旧摩托车来接我,把一顶有裂缝的白色安全帽递过来说,查得紧,还是戴上吧。她居然相信我不会嫌弃。那顶安全帽磕摔得满是划痕,油黑的颈带,闻着有汗渍的酸味。待我坐稳,她加大油门,呜的一声,车子脱缰而驰。过地下通道进入工业区外围,拐了几个长长的里弄,东莞本地人的旧宅基,平房,房前屋后窄窄的小路,有排水沟在侧,她踮着脚,慢慢地把车滑着走,过了一个小卖部,我们来到一处出租屋。

本地人的出租屋是那种低矮的平房,阴暗,沁凉。家家户户连在一起,过道铺的青石板,板缝间长着马齿苋。偶有一只猫“喵”的一声蹿出跃过轮前。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本地人的老宅,为了防台风,人们把房子连成一片,一个村庄就像一个整体,这样就坚不可摧了。当我意识到,这些房子可能在宋代清代就是这个模样时,不由得敬畏起来。然而,本地人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搬进农民别墅区去了,因为祠堂还在,所以将它们保留了下来。这是东莞最底层的出租屋了。很多地方裸露出石砖,有风化的痕迹,半围着的院子里,长着高大的龙眼树。一枝枝火红的三角梅探出头来,外墙角还长着湿湿的苔藓,狗被拴在屋里,对着行人狂吠。往上走,看到下面的黑瓦屋顶晒着萝卜干、鱼干,瓦楞里积满落叶,长着野草。

赵月梅住的是一居室。房间正中间有一口井,手摇式的水井,井上搭了个水泥托子,搁了块木板,这就是一个简易茶几了。一张木架子单人床。一个双开门木衣柜。木沙发。靠窗有一张裸色木桌,码了几本旧书,一盏白绢罩小台灯。还有一个相框,照片中她贴脸抱着一个婴儿。地面的瓷砖有几个花色,纯白,蓝格子还有麻灰。角落有一棵粗壮的发财树,叶子翠绿繁茂。这屋子竟有一股禁欲系的原木风,简约,却有一种高级的审美。女人的房间,没有看到化妆品。甚至连镜子都没有。赵月梅说,这间原先是个小院子,是她十年前用工地捡来的砖慢慢盖起来的。难怪房间正中央有一口井。

你盖的?我还是难以置信,忍不住问。

对啊,我一个人用两个月时间砌起来的,不到四千块钱。瓷砖也是捡人家装修剩下的。不是那谁谁曾说过吗,女人得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太硬核了。房东让你盖?

租房合同都是五年起租,房东知道我们是来这里讨生活的人。再说了,我是盖又不是拆。

隔壁住着女儿女婿一家。他们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一进主屋,竟挤满了女人,只为了招待我这个贵宾。我才知道,湖南安化人请你来家里吃擂茶是把你当成了贵宾。哪家来了客人,一个村子的女人都去她家里帮忙。

赵月梅抱出一个桶大的粗陶擂钵,坐在一张有靠背的竹椅上,把擂钵放在两腿间,旁边一个胖娘递给她一根手腕粗的圆头擂棒,钵里放了新鲜的茶叶,熟花生米,泡好的糯米、绿豆、藤椒叶。赵月梅抡起擂棒沿着钵壁研磨,那钵壁刻有细密的圈圈,很是粗糙,它加强了摩擦的锐度。她快速地摇动手臂,像是在演奏某种乐器。

忽然间,屋里的所有女子齐声唱了起来,那歌声高亢,裂帛般,响遏云霄。我惊讶那优美的和声部分,低柔地托着主体旋律,婉转起扬,她们是如何懂得在没有乐器伴奏的情况下,让一首曲子有了如此绝妙的层次感。这壮丽的合唱像是站在山巅,将全部的激情从胸腔迸出,敞开无蔽,大开大合。赵月梅也唱着,她摇着擂棒画圈圈,那张靠背竹椅也咿咿呀呀应和着,她的表情,像是入了魔般沉醉。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法形容,虽然唱词我一句都没有听懂,但所有的疑问、惊讶、震撼都被强行统一在一个绝对的旋律里。它是唯一的意志和存在。

一曲末了,茶浆擂好。细腻无渣,起着成串的小泡泡,微微眨动。那藤椒叶的香气霸道,灌进鼻孔,令人神清目明。这老宅有柴火灶、大铁锅,那锅早烧好了开水,只待茶浆下锅,赵月梅拿着木勺边搅动边吹着扑面而来的蒸汽。然后她把剥好的甜玉米粒撒进锅里,旋即,她又用木勺从旁边的陶罐挖了一坨猪油混了进去。客厅的桌子已摆好了各色点心和果子,洗干净的蓝边小瓷碗整齐地摆了一圈。赵月梅把煮好的擂茶盛在一个大肚铜锅里端了上来,那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

一个梳着矮髻的老太太用一根细柄不锈钢勺子往汤锅里搅了搅,她轻轻地吹着,那闭目摇头的样子很美。然后把擂茶盛进一个蓝边小瓷碗里,三勺刚好,不深不浅。盛好后再扬手往上面撒了一撮熟芝麻。她优雅得像一只天鹅。她端起小瓷碗,双手递到我的面前。她的每一个动作显得那么虔诚,像是在礼拜,仿佛漏掉一个细节这擂茶的美味就会烟消云散。

我哪里受得起这样的礼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双手接住,笨拙地接住。老太太含着笑意看着我,满屋的人都看着我,我必须在众人的注视下喝完这碗擂茶,不能迟疑,不能有丝毫怠慢。一口气,大口灌下。我傻气的样子逗乐了众人。赵月梅笑着说,塞老师,擂茶不是这样吃的,要坐下来,就着甜品果子用勺子小口细品。

席间,我听闻安化人说这擂茶是到死都舍不下的。说一个人将死,就说他连擂茶都吃不下喽。安化人在哪里,擂茶就跟去哪里,三天不吃人发慌。每一个安化女人都会擂茶,母女间,姐妹间,妯娌间,边磨边唱着擂茶谣。我惊讶竟有十几户安化人住在这出租屋里,他们来自同一个村庄、同一个族系。二十多年,这擂茶硬是被生生搬进这东莞小镇,为了随时可以摘取新鲜的茶叶,他们就在院子里种上茶树和藤椒。他们把完整的文化移植到异乡,这也算是一种最后的倔强与坚守了。我和赵月梅顺着青石板路往上走,上到了高处的一个亭子,那儿的风很大。眺望远处,一整个村庄匍匐在脚下,它们安静地蹲着,像静默的海。二十多年,这些异乡人把这里活成属于自己的家园,并把属于自己族系的文明复制到这里。我不知道,东莞的出租屋有多少这样的村庄,他们把自己的村庄背在背上,停在哪里就扎根在哪里。

赵月梅,我要是不给你二等奖,你就不请我吃擂茶咯?

那是自然。

刚才唱的擂茶谣,歌词讲的是什么?

就男女那点儿破事。

奖金用来干吗?

给我外孙女买张折叠婴儿床。刚好两千块。

你文章写的都是真事儿?

我瞎编的。

你会坚持写作吗?

不会。我不是那块料。

她有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智慧。我已经知道了。当我想倾诉却无人可诉时,这个时候就可以把电话打给她——赵月梅。至于擂茶的味道,我认为它是一种香气,是一种属于精神范畴的存在。它把你身体里所有的浊气给逼了出去,然后整个地腌渍你,腌晕你,最后又从你的毛孔散发出去。它清洗了你的肉身和魂灵。而不仅只是填充了你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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