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与土

作者: 梁刚

田野上满是白色黑色的根芽/飘逸着令人悸动的芳香,/蚯蚓和流水把土地一遍遍耕耘。/一缕莫名的悲伤/隐隐骚动在我的心房。/死亡并非我唯一的归宿,/不止一次,我的心头/体验到泥土和青草的分量。

——萨瓦多尔·夸西莫多《莫名的悲伤》

迎 送

我很小就知道,在我们滇南乡下,人一到六七十岁,最怕过的日子是冬季。其实,相对于春、夏、秋三个季节,冬是乡村最养人的季节。农活儿轻,喜事多,油水旺,空气鲜,还少了蚊叮虫咬、暑气熏蒸。虽说下霜的晨间寒冷,但雾一散,太阳也就出来了。老老小小蹲坐在村中心的老墙和掉光叶子的老树下晒太阳,身子一热,大家其乐融融,谈笑风生。很少有人在这样的早晨发生口角。更让人高兴的是,一个美好的节日——大年,一天天向人们走来了。

我们村的张寡妇早年在放夜水时嘀咕:“哪棵树不落叶?哪个人不变土?”但更多的人说:“老牛老马难过冬。”冬天,是老人归土最多的时候。有的老人头晚还和刚生娃娃的儿媳分享了一碗糖水鸡蛋,天亮,人们还没有走到晒太阳的地方,就听到从老人家里传来的号啕。老人们听着,不再言语,呆若木鸡,孩子们也一脸严肃,不再笑闹。

村子一静下来,哭号声就显得更大更响了,像一条河长得不能再长;又像冰雹混着雨水,席卷整个村庄让人心凉。而这时,会有邻居家催奶吃的婴儿的啼哭声不管不顾地响起,直到奶头塞进他的小嘴,啼哭声才止住。常常,出殡时撒在地上的纸钱还没有被风吹散,就有坐月子的女人把表示添丁的鸡蛋壳倒在街道上让人踩,踩的人越多,表明新生儿得到的祝福越多。村人往往今天吃白事饭,但第二天,人们就穿着光鲜地到晒场上喝喜酒了。孩子满月或嫁娶喜宴,老人们都端坐上桌,他们一个个神态自若,有说有笑,手里端着酒,脸上没有一点儿前几天兔死狐悲的阴影。

死者入土为安后,三天两天,村子里一如既往,人们感到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就像你从河里舀了一瓢水,或倒进去一瓢水。每天天一亮,老人孩子又散落在村街上晒太阳。

孩提时,我像奶奶的尾巴,一天形影不离地跟着她,记得老人们每天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死亡。大冬天晒太阳或大热天在树下纳凉时,老人们从对襟衣服口袋里掏出鞋底,一针一线地慢慢纳起来,咯吱咯吱。有几天,五保老人邓奶奶没来。江氏说:“她还不满八十啊,连招呼都不跟我们打一声就去了?真不够意思,几十年的老姐妹。”其他老人都不作声,脸绷得紧紧的。李氏说,“她怕是病了,再说又没有听到老鸹叫。”老人们这才轻嘘了一口气。

一天,茴香奶奶背靠大青树晒太阳,起先还有一句无一句地与老伙伴们闲扯,后来睡着了。那天的老鸹叫了又叫,老人们都往地上吐唾沫。天晚了,茴香奶奶还熟睡不醒,杨氏上前推搡,一推老人就倒地了,上前一摸老人的手,说还热热的,用手在老人的鼻下一试,说没气了。

茴香奶奶已经七十八岁,老人们很羡慕她,死得这样好,没有一点儿痛苦,还不折磨家人。神不知鬼不觉就去了一个人最后应该去的地方,而不像大前年冬天死去的陆奶奶,在床上躺了两年才咽气,死时身子干缩得比一个两岁的孩子大不了多少。连一向孝顺的儿子都忍受不了长年为老母端屎端尿的折磨,骂她“老不死”。这天,邓奶奶和她的猫又露面了,大家才高兴起来。

除非夭折的人,七老八十的人走了,人们总是把白事当喜事办的。送葬那天,村里比过大年还热闹,亲朋好友一大堆,都来为死者送终,人们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簇拥着棺材一步步向后山走去。当天,除了死者亲人一身白孝,哭哭啼啼,其他的人就像相约着赶集一样有说有笑。也有的老人对生死相当达观。这年晚秋,村里一位老人无疾而终。老人的“后家”(娘家)请了三支乐队,下葬那天从早闹到晚。我们村七十几户人家三百多人,那天,差不多所有人都没有去掰玉米,大人小孩全来看热闹。满山坡都是人,都穿得红红绿绿的。我也站在人群中观望着。86岁的老人陆氏拄着拐杖站在山坡上,对身边的儿子白忠说:“快两年了,村里都没有人办红白事,人都快闷死啦。等过几年我死了,你要是也像这样唱唱跳跳送我走,让村里人高兴高兴,我也就不枉来人世间一趟了。”说完,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白忠不高兴地说:“妈,你活得好好的说这样的话?我少了你吃还是穿?”陆氏嘴一歪:“只有长生不老的天,没有长生不老的人。”

那时,村里很少有人外出谋生,抬棺的常常是嘴上刚长毛的小伙子。我第一次抬棺,是在17岁那年,村头81岁的宋正德老人走了。我抬的位置是棺头一侧,村里最漂亮的少女小水仙往我口袋里放米粒,又在我的上衣纽扣上缠上红线。她咬线头时,我闻到了从她黑发上散发的油菜花的那种粉香,我感到心跳加快了,但接下来她一一为抬棺的男人放米、缠线,我的心就平静下来了。有领头的说声“起棺”,鞭炮响起,锣鼓喧天,脚杆粗的木杠就上了我们的肩。被缚了脚、拴在棺面上的公鸡这时惊慌失措地连声大叫。一路经过三五回绕棺仪式后,棺材被抬到了坟地,一阵鞭炮声响过,男人们七手八脚把棺材轻轻放在挖好的墓穴里,又七手八脚挥锹把土填进去,很快,山上多起一个馒头样的土包。

从外村请来的祭师——一个我看不出年纪的老人,用树皮般粗糙的老手,解开缚在鸡脚上的麻线,把放生的公鸡往坟边不远的林子一抛,看着公鸡闪身进了树林,他像完成一项重要得不得了的使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随后,他面无表情地对大家说:“这个人,当年出生后还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宋正德。现在想想就像是昨天的事。一个人说走就走了。人生啊,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听了他的话,大家都不再说笑。那一刻,木讷如我的人,也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生与死啊,原来离得这样近。下山,一到村头,一堆柏枝正燃烧着。柏枝是刚砍下的,用松毛给引燃,白烟升腾,散发着清香。男人们先后跨上去,闭着眼睛,让烟熏火燎,新鲜柏枝生出的烟雾,据说能把抬棺者身上的晦气除掉。直到烟雾散开,人们才走开。这时,有人说话了:“人死一阵烟,说没就没了。”后来,读到诗人穆旦的《赞美》,回想起宋正德老人的一生,感到这诗就是写给他的: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倒是今天的抬棺人,说不定隔天就和村里的姑娘们,组成了娶亲的队伍。他们穿着簇新的衣服,抬着新娘的陪嫁品,一路打打闹闹,有的男女就在路上生了情。大年一过,媒人一走动,两人就结下了良缘,往往当年冬,就成了让村里小伙子和姑娘们羡慕的新娘新郎。

除此之外,乡土上,要迎接和送走的太多太多:播种时就在迎接收获,而收获时就在等待播种。春,迎来夏;夏,迎来秋;秋又迎来冬。反过来,冬,送走了秋;秋,送走了夏;夏,送走了春;生送走了死,死,又迎来了生……反反复复,首尾相衔,生老病死,周而复始。迎送中,有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有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更有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的物事、人事、史事。而草木,就在一迎一送间枯枯荣荣,日月就在一迎一送中升升落落,人生就在一迎一送间生生死死。而大地,仍像你记事时看到的第一眼一样,一成不变,山还那样立着,水还那样流着,云还是那样飘着,火还是那样燃烧着。你要是一位老庄稼汉,你会感慨:岁月真的无敌啊!土地真不会老啊。

但不管怎么说,没有人怀疑:一代代农人,真的在这沧桑而又常新的大地上走过。

异乡的鸭群

当我们滇南晃桥河谷里的农人刚提着镰刀向稻田走去,滇中陆良县的放鸭人同时上路了,赶着他们的麻鸭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有时,我们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个生人。每年晚秋,陆良人赶鸭到我们村,都被大人小孩视作一件大事。

用不着谁通知,鸭叫声会让全村每一个人知道,陆良人和他们的鸭群又如期而至。

我们的稻子刚上场,他们的鸭群便风尘仆仆、骨瘦如柴、羽毛凌乱地出现在我们的稻田,用扁大的嘴,一一捡拾我们遗落在田地的散金碎银。而衣衫褴褛的放鸭人,把蓑衣往田埂上一铺,便呼呼睡去。头顶的一棵桑树或柳树上,挂着他们的马灯,树身靠着他们赶鸭的长长的竹竿。夜幕四合时,放鸭人把鸭子赶到村头一片稍微干燥的稻田,在震耳欲聋的鸭鸣声中,打开折叠的竹篱笆,把鸭子圈了,生火做饭。

我们这些孩子端着饭碗远远地看。

他们没有用鸭蛋下饭,吃的是一些田里随处可见的野菜。他们向我们打招呼,口音怪声怪气,只有鸭子的叫声,跟我们村的鸭子一模一样。

公鸭羽毛华丽,却都是哑嗓子;母鸭长得土里土气,声音却舒展明亮。它们一起叫起来,声音大得要把整个村子都掀起来。

村里有心的大人,晚上燃着火把,在白天鸭子们走过的地方寻觅,他们不会白费工夫,总是能从草棵或是谷茬根捡拾到三五个散蛋。当他们神神秘秘地从已经端着碗的放鸭人身旁走过,放鸭人停止咀嚼,轻轻地叹一口气。随后,听着夜色中起伏的虫鸣,走进搭在一棵大树下的小小看棚,身下垫着向村人讨要的新鲜的稻草,盖着蓑衣,沉入梦乡。

为防止蛇或猫狗骚扰鸭子,几盏马灯分别挂在篱笆四角,一直亮到天明。

每天放学,我们一边到田里打猪草,一边看正在觅食的鸭子。很少有鸭子这样不挑食的家禽,什么稻谷、嫩草、野慈姑,螺蛳、蝗虫、蚯蚓、土蚕、小鱼小虾,甚至蚂蟥等杂七杂八的东西,照单全收,吃得津津有味。一天,我看到一只大黑鸭子从稀泥中拦腰叼起一条拇指粗、长一尺的鳝鱼。它黄里透青,是条足岁的大鳝鱼了。大黑鸭的同伴一起撵上来。大黑鸭扑棱着双翅飞奔上了田埂,放下鳝鱼。说时迟那时快,它一口吞下鳝头,麻花般扭曲的鳝身如同它钻进泥里的洞穴一眨眼不见了,而大黑鸭,从容地走下水田,回到同伴中间,若无其事地继续寻食。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它的喉咙足足蠕动了一支烟的工夫,才慢慢平静下来。我估计,像大黑鸭这样有运气和本领的鸭子不在少数。

果不其然,鸭子们一天天肥胖起来,有的母鸭一肚子都是蛋,走起路来,屁股沉重得都拖着地了。傍晚,放鸭人总是把鸭子赶进村头的晃桥河。长长一段河流漂浮着鸭子,在水中相互追逐,有的一个猛子能扎几十米远。

它们上岸后把羽毛上的水抖尽,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在青草地上走来走去,一副丰衣足食的样子。好热闹的麻雀落在河岸边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尽管有这么多的鸭子、麻雀陪伴着,手持放鸭竿的放鸭人看上去总是那么孤独。

秋风起了,霜便开始一场场降落。天亮一拉开门,一大股冷气扑面而来,饱含着腐叶的气息,让人最后一丝睡意顿消。霜重的早晨,天地总是格外干净清朗,连云也只在高天轻描淡写。只是河流和沟渠,家家户户的瓦屋顶,会飘袅着浓浓的白气和淡蓝的炊烟,而一天到晚的鸭叫声,使凝滞的大地灵动和热闹起来。

凌晨,我们这些读书少年,总要跑到鸭群旁,看放鸭人捡拾鸭蛋。约好似的,母鸭总是把它们的白皮或绿皮的蛋像人摆放好似的堆在一角,干干净净。一个叠一个,几百个簇拥在一起,一拾一大筐。一天,我问一个面善的放鸭人,蛋是不是他摆放成这样的。不想他没好气地说:“才用不着我动手,有的牲口比人还能干!”

收成好了,有的放鸭人会揣着鸭蛋和空酒瓶,到供销社换一瓶酒,夜里小酌一番。但他们用来下酒的仍不是鸭蛋,而是他们白天捉到的蚂蚱或鱼虾。

有一年,我们村一个女人在这个时节生孩子。和大多数人家一样,这户人家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产妇没有奶水,产妇的婆婆厚着脸皮向放鸭人要鸭蛋,放鸭人是个满脸疙瘩的毛头小伙子,他回棚里两手各抓了三个鸭蛋,送给产妇的婆婆。

第二年,竟然有五个女人先后在晚秋生孩子,她们的家人都一起相约着向那个放鸭的小伙子讨要鸭蛋。他苦笑着,每户人家各给了三个鸭蛋。次年,就没有见到他到我们这里放鸭了。

习习霜风起,绵绵暮雨凉。大半月过后,收割过的田野几乎都被一张张扁平的大嘴给犁了数遍,放鸭人便又向河下游的村庄出发,由于生产用水的关系,下游村庄的稻谷栽插得晚,总是会晚于我们河上游的一个节令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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