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触及

作者: 潘谨言

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我知道你在石屋后面的山坡上看着我,透过铺着灰瓦的屋顶,透过一丛丛绿色的竹林,看着我,一步步地走近你。这一天,你我都等了多年,我已不是当初十来岁的模样,你还认得我吗?

村口新修了水泥路,灰白坚硬的路避开了我们的老石屋,直直地插入村子深处。老路旧了,苔藓和杂草从它满是皱纹的脸上密密匝匝地钻出来。空气中满是蒿草的味道。老路睡着了,已经鲜有人打扰,就像你也睡着多年了。风很轻,它也怕吵醒你们。我轻手轻脚地踩在老路上,我多希望赛虎能从老石屋里奔出来接我。可是,我知道它不会来了。

前几天应该下过一场雨,路面的泥有些软。踩上去一步一个脚印。陈旧的时光里,这条路上印上了我们许许多多的脚印。我的小脚印,你的大脚印,赛虎的梅花脚印。

当年,我从干旱的大西北来到你身边。九、十月的天空,是漏雨的筛子。路面泡成了泥浆,踩上去很滑,比大西北冬天的冰面还滑。我能在坚硬的冰面上行走,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在南方的泥泞里保持平衡。我穿着雨靴去上学,一路摔到学校,再一路摔回来。那天我是哭着到家的,我的小胳膊小腿摔青了,头发书包上全是泥,雨靴已不见踪影。我穿着雨靴不停地摔跤,同行的小伙伴打着赤脚却像一条泥鳅一样平稳滑行。一定是鞋子的问题,于是我把它们扔进了稻田里,可光着脚的我摔得更狠了。

我哭着说这是什么烂路,为什么光摔我?你帮我清洗了身上的泥巴,眼里满是心疼。后来每到下雨天,你都背着我去上学,再背着我回家。你的背很宽,你的脚步很稳,你的身上有淡淡的苦味,像傍晚的老核桃树。我趴在你的背上,像坐在一艘历经风霜的老船里,在泥泞的雨季里缓慢地滑行。这条船在岁月里滑行了两年,直到你再也背不动我,直到我也能像本地的孩子一样在泥泞里摇摆着平衡。

一个雨天,你像往常一样背我放学。我打着伞,努力地罩着自己和弯着腰的你。外面下大雨,伞里下小雨,你灰白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路过一户村民的院子时,村民看向你的眼神很柔,眼底有破碎的疼惜。她问我,外公对你这么好,以后怎么报答外公呀?我说,以后我工作了,要给外公买很多好吃的,我去哪里就带外公去哪里。大家都哈哈地笑着,把那些话当成孩子的戏言。最后那些话果真成了戏言,在场的人唯有我不懂“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那秧苗一样嫩的年纪,怎么能想到那么遥远的事。

那个泥泞的雨季,赛虎也来到了家里。它是一只黄色的小狗,脊背有一撮圆圆的黑毛,肉墩墩的,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我喜欢抱着它,就像抱着个洋娃娃,可是它总是扭着身子从我手里逃脱。吃饭时,赛虎趴在我的脚边,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偷偷摸摸地把碗里的饭拨到地上,看着它摇着尾巴舔食。有时被你看到,你总是瞪我一眼说,狗吃你的饭,以后你没记性。说完你顺手把自己碗里的饭拨一些给我。

不下雨的日子里,当我背起书包,赛虎就摇着尾巴贴过来。我出门,赛虎一路跟着。快到校门口了,我转过身,挥手赶它回去,赛虎站住,目送着我踏进校门,它才一路小跑着回家。

今天,我又踏上了这条小路,却只留下我的脚印。

越往深里走,小路越模糊,它们被霸道的茅草淹没了。茅草的叶片边缘锋利如刀,小时候在野地里转一圈,胳膊腿上总会挂上几道口子。我抱怨世界上为什么要长茅草。你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觉得庄稼好还是茅草好?我说庄稼好,茅草最讨厌,会割手,会割脚。你的笑容僵住了,核桃般的皱纹里灌满忧伤。你说,孩子,如果长在地里就做庄稼,如果长在路边就做茅草。我问你那我是什么,你说我是薄地里的庄稼,也许以后会成为森林里的大树,但是,如果有一天被扔在路边,那就做一棵劲道的茅草。

你在那边有鞋穿吗?这些茅草会不会割你的脚?记忆里你只有两双鞋,一双解放牌胶鞋,一双薄棉鞋。这两双鞋很耐穿,从我六岁见到你时你穿着它们,等我十四岁你离开时还穿着它们。只是它们已经褪了颜色破了洞,早没了最初的模样。最后那两年,你的脚一直浮肿着,像两个硕大的玉米面馒头。那个时候,两双鞋你都穿不进了,脚尖塞进鞋里,脚后跟露出来。其他三季还好,冬季时你的脚后跟成了旱灾时的水稻田,布满裂痕,裂痕里露出红色的肉,鲜艳艳的。

你还记得吗?十二岁那年冬天,我的头发已经垂到腰下了,握起来像一把柳条。那天,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剪了,卖了十二块钱,跟我的年龄一样。我捏着那些钱,还捏着一根绳子,猛跑到集市上。我在那些鞋摊上来来回回地扒拉,拿着绳子在鞋底上焦急地比画。我把所有的鞋都比了一遍,它们都比那根绳子短。老板拿过那根绳,拉直看了看,说,谁的脚这么大,这得四十二码,你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卖的。

可是,我没有多余的钱付车费,我那十二块钱只够买一双价位最低的鞋。回到家,你盯着我贴着后脑勺的怪异短发问我,头发呢?我说卖了。你操起一根竹竿在我腿上拍了一下。我哭着把那根绳拉直摆在你的鞋旁边,把捏出汗的钱塞在你手里。你也哭了,无声的泪沿着脸上的沟壑蜿蜒着往下流淌。

我去找大姨,求她给你做一双鞋。她说她很忙,不耐烦地把我打发走了。两年后,你走的那天,我握着你的手,你的身体一点点变凉。你曾说过脚暖身就暖,我把你的脚塞进我的怀里,可是它们还是一点点地变凉,农历八月的艳阳天,你的脚冰得像两块冬天的铁。大姨匆匆忙忙地赶来,提着一双还没完工的棉鞋,套在了你的脚上。可你冰冷的身体再也感受不到这迟来的温暖了。

我终于走到了你的跟前。细纹爬上了我的眼角,世事沧桑落进了我的眼底。而你,是否还是以前的模样?

我差点儿找不到你了。当年离开时,你的坟像座新修的屋子,灰白色的石块垒得整整齐齐,坟顶的泥土成色也很新,这比你晚年住的漏风又漏雨的屋子好许多。你的坟紧挨着外婆的,外婆的坟上长满青苔,那时我总是从两座紧挨着却成色不同的坟来快速找到你。可是,如今你们的坟却是一个模样,一样铺满青苔,一样长满杂草,一样苍老。你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你曾经也期盼过吧?

那年,外婆病危,母亲带着我们从几千里外赶回来。那时候的外婆,被岁月和生活挤压成薄薄的一片枯叶,躺在打着补丁的被子里。从门口看过去,被子是平的,只能从枕头上那颗花白的脑袋判断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时的我,不懂生老病死,不懂你们的眼泪和哀伤。某一天,外婆终是躺进了一口薄薄的棺木里。家里聚集了很多人,村里的人都来了,我不认识的亲戚也来了,他们平静地忙碌着,就像平静地赶集。你的女儿们在哭,我有些好奇,她们为什么那么悲伤,而悲伤与悲伤又是不一样的。哭得最厉害的是我的母亲,她腿软得站不起来了,第二是三姨,她哭得满脸通红,哭得最平静的是大姨。

看她们哭泣很无聊,母亲呵斥我让我跪下,我很不情愿地跪下了。可我没有眼泪,我哭不出来,我只有被我爸打才会哭。我偷偷地抬头看道士们作法,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敲着锣、念着我听不懂的话,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转着。院子里摆放着纸屋、纸马、纸床、纸被、纸衣服,还有纸人,似乎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已家财万贯。我不知道那会儿你在哪里,也许是新奇的事物太多,我没关注到你。也许你躲起来了,正在某个角落里陪伴外婆最后一程。

宴席摆了三天,热热闹闹的。我最喜欢的是红糖糯米饭,那碗糖饭带来的喜悦是整个葬礼最值得期待的事。最后一顿宴席,我和同桌的一个小孩抢那碗糖饭,我用筷子敲了他的头,他在我的手上咬了一口。我哇哇大哭着,手上却还在抢那只碗。母亲气冲冲地跑过来,用力掰开我的手,把碗给了那个小孩。我哭得更大声了,为了那碗糖饭,更为了母亲对他人的偏袒。她眼里流着泪,脸上却充满了怒气,她抓着我的衣领,把我往屋里推搡,说要把我关起来。这时你出来了,手里端着半碗糖饭,你的眼睛红肿着,你拦住母亲,牵着我的手到一张空桌子跟前,把碗端到我面前,说,快吃吧。我吃完后问你还有没有,你说没有了,我说我还想吃,你愣了一下说,傻娃娃,这饭白事上才能吃。后来母亲说,你已经几天没吃饭了,那是给你留的饭。

那是一场悲伤又热闹的葬礼,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平平无奇。每一个老人,不管生前过得富足也好,贫苦也好,那样的一场葬礼是他的亲人们为他做的告别,是最后表达亲密与怀念的方式。可是,最后你连这样的一场葬礼也没有。这样的结局,也许你也曾预料过。

那天,我放学回来,外婆斜靠在床头,脖颈无力,小小的脑袋像个面口袋一样地垂在肩上。你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宽大的背影浸出浓浓的悲伤。我背着书包静静地站在门口,听着你们的抽泣声。

外婆说,我要走了,我这一生过得好可怜。

你说,你走在前头,你还有我,你不可怜,走在后头的人才可怜。

那天院子里很静,聒噪的蝉忘了鸣叫,在那平静无波的安静里,你的话砸进来,溅起片片水花。

那场热闹的葬礼之后,大家的生活慢慢恢复如常,难以恢复的只有你。每天傍晚,你坐在屋檐下默默抽旱烟的时间变长了。夕阳的余晖下,屋前那棵满身裂痕的老核桃树散发着微微的苦味。你在核桃树下坐着,默默地裹烟卷,轻轻地点燃,慢慢地吸,蓝色的烟圈也配合着你的节奏,缓缓地喷出,沉默地弥漫。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旱烟卷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地闪着,你的身上也散发着微微的苦味。抽过四五卷之后,你收起烟杆,在树干上轻轻地磕一磕,驼着背一步步缓缓地往小屋里走去。

外婆刚离开的那两年,每次做了荤菜,你都郑重地盛一小碗,坐在以前外婆常坐的那张小板凳上,向着外婆的坟的方向,目光凝视一会儿,往上抬一抬碗,就像敬酒的人抬一抬酒杯,再轻声说,老张,回家吃饭了。每次说完,你的嘴唇都是颤抖的,眼眶湿漉漉的。有时被我撞见,你就立马埋头喝一口汤,汤喝得呼噜呼噜响,比你唤外婆回家吃饭的声音还大。

核桃树照样生长,日子照样流淌。这个世界不会因某些人的离去或某些人的悲伤而大变模样。

一天早晨,我睡到太阳升到老高才起来,没人来催我,家里静悄悄的。我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你一脸歉疚地对我说,你爸妈带着你弟回去了。我听到有个东西从高处掉下来,砸得心很疼,可我依然挣扎着问,为什么不叫我?

你的嘴唇颤抖了,你总是这样,一激动嘴唇就颤抖,你说,他们说让你在这里读书。

那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

可能要等你初中毕业。

那东西彻底碎了,像玻璃一样破碎了,扎得我浑身是孔。明明我刚过了一个欢乐的七岁生日,怎么第二天就被抛弃了。他们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轨道,而我的生活变了模样。我没有悲伤,只有一些失落,这失落很深,深到年近不惑也难以填平。如今,我有一个和我当年一样大的孩子,他那么聪明伶俐、乖巧可爱,他也那么脆弱胆小,晚上他要拉着我的手才肯睡觉。当年的我,应该也一样吧。我的父母,天真愚昧的父母,他们是怎么忍心抛下我的呢?

自此以后,我们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我不知道我带给你的是欢乐多一些还是苦难多一些。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你的痛楚。你那个儿子,唯一的儿子,曾经你拿出全部积蓄耗尽心血培养成手艺人却嗜赌成性的儿子,在你的晚年,开始想着法子折磨你。而折磨你光明正大的理由,就是你养着我这个野孩子。他收走了你的田地,说你老了,种不动了,把地给他,他每年给你一担粮食。可是每年一担的粮食,逐渐变成了大半担、半担、小半担、掺着泥沙的小半担。他说,要想恢复成一担,就得把我送走。从我到你家开始,他就说从此以后,粮食不够的部分,该由我母亲承担。你没说什么,我母亲确实会寄钱来,但他们收入不稳定,有时半年也没寄来,你得想办法维持我们的生活。

你有一小片菜园,你带着我在菜园种菜。菜园的右边种了黄瓜、豆角、苦瓜。那个年代,大家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况且每家每户都种一些菜,只有他们种不了的菜在集市上才能卖掉。给我们挣来零花钱的,是不好种的苦瓜。你种的苦瓜又长又大,在架子上吊着,像一根根棒槌。同村的人以为是你的瓜种子好,问你要了种子去种,结出来的瓜却不是短的就是弯的。问你何故,你笑着说那是需要秘诀的,对方磨缠一阵,你便告诉他们,需要上鸡粪,需要打叉,还需要每天浇水。对方嘀咕着谁有那闲心,然后怏怏地走了。

现在我才明白,你的秘诀是勤劳。四川盆地的夏季,人站在太阳下能晒出油。每到下午,大地被炙烤了一整天,光脚踩上去能烫出泡来,菜园的菜渴得奄奄一息。你已经七十几岁了,背已佝偻,但你却坚持每天挑水浇菜。我跟着你在地里蹦蹦跳跳,抓蝴蝶,捉蜻蜓,抓拇指大的小癞蛤蟆,有时跟在你后面拔几根杂草,有时又蹿到树上去了。你一般不说话,默默地干活儿,干完了,唤我回家,再在灶前烧火做饭。你的衣衫总是湿透的,可你从来不喊累。我以为你的勤劳是天性,可当我经历了许多世事之后,才明白哪有人天生愿意劳碌,不过是面对生活时不得已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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