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三记
作者: 陈世旭所谓三记:一山,一城,一祠。
白云山
冬日,去白云山登高。
白云山在广州市北,几十座山峰簇集,主峰摩星岭,海拔不过四百米,是广州最高的山峰,浮在城市高楼汹涌澎湃的浪涛上面。
旅游宣传沿袭着通行的模式:白云山早在广州建城之前的远古就闻名于世,战国名士出入,晋朝道士炼丹,南梁禅师建庙,唐朝就是旅游胜地,宋代以来历次评选出的“羊城八景”中有“景泰归僧、蒲涧濂泉、白云晚望、白云松涛、云山叠翠”,云云。
然而,天下名山,何山无云、无泉、无松、无叠翠乃至无僧?
广州真正以恢宏壮阔的气势进入世界视野,是近现代的事情。至今,广州五次被《福布斯》评为中国大陆最佳商业城市第一位,联合国报告的广州人类发展指数居中国第一。
即便如此,以我客居十余年的经验,广州并没有失去生活化、自然化乃至市井化的世俗韵致。
广州始建于公元前214年。商代称“南越”,周代称“百粤”,《汉书》称“南粤”。古民在古番山和禺山,筑“袤四里”小城,是最早的广州城。
城市传说的主角是最朴实的羊和谷穗:周朝时广州连年灾荒,五位仙人骑五羊从南海驾云而来,羊衔五色稻穗赐予百姓。
羊和谷穗,是朴实的象征。而朴实,是执着,也是宽厚;是恪守,也是容纳。
广府粤语、普通话、客家话以至英语,皆有流行;柱式门廊、柚木门窗、小庭院,印证着多元文化的并存;避雨防晒的骑楼,门廊串联成廊道,沿街敞开;“食在广州”无可争议:中国各大菜系、民间美食以及西方食谱,融会贯通;早间问候,多是“饮咗茶未?”——早茶可以“直落”午后,亲友团坐,热火朝天;春节插桃花“行桃运”、摆年橘“图吉利”、派红包以“利市”;船民祭拜的海神,是渔家的妈祖……平凡的欢喜快乐,充满了烟火气息;踏实的日常岁月,不张扬,不炫耀,不骄矜。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切,氤氲了白云山的文化品质。
白云山,平和,素净,冲淡:
没有陡峭壁立的巉岩,没有惊心动魄的峡谷,没有高不可攀的巅峰,没有矫揉造作的仿古楼阁,没有怀旧自恋的府第遗址,没有不可一世的富豪别墅。一如粤地乡间随处可以邂逅的村民,你随时可以坐下歇脚,畅饮主人用药材煲制的糖水或凉茶,听他们叙说祖上的来历,村子的变迁,在城里打工、上学或做生意的儿子女儿,忘却一路的疲惫。
亚热带沿海,温暖多雨,光热充足。四季常绿、花团锦簇的“花城”,年均气温不足二十二摄氏度,是中国年均温差最小的大城市。而白云山因其地理上的优势,对城市生态构成极佳的调节,是广州的“市肺”。
一座体量庞大、气象繁华、人口稠密的现代都市,有这样一座山,的确是一种福祉。
白云山有便捷的现代交通。缆车、电瓶车一应俱全。但除了老幼与外地旅客,当地人更多选择了徒步登山。
从飞鹅岭下绕过旖旎麓湖,深入云台花海,自鸣春谷踏上石阶,一步步走出喧闹的尘嚣,一阵阵谛听城市的呼吸,一次次感觉身心的淘洗。在涨满谷地的花的激流中徜徉,在密林的缝隙里看阳光照耀鸟雀的跳跃。沟底泛青的古木,仿佛失落的古老歌谣。半山的平畴,儿童遥控无人机。无主的废园,老者沉吟陈年旧事。空谷的清风拂面,谁在耳旁悄悄叮咛:去搭白云的马车,去摘想象的星星,把一种轻松的心情,在天地间随意挥洒。
摩星岭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岭上只有一个地理标高,还有护栏铁链上无数的爱情锁同心结。
白云山的价值,或许正在于它的平和、素净、冲淡,无须借重或有或无的名流,无须编造浅陋粗俗的神话,无须堆砌假冒伪劣的古董。
白云山是朴素的山。山名白云,不高;漫山遍树,不衰;树树有花,不妖。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
山给予了灵秀,水孕育了风韵,白云山如同一个安静的处子,掩藏万种风情,给人以无穷的想象。
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不必有仙,不必有龙。何须求名,何须问灵?满山的青翠,便是人生的沃野。低处的人们,总想攀缘高处;高处的流水,总在去往低处。天上的日月,永远俯视人间;山下的草木,始终保持谦卑。无数向上生长的生命,才捧起了高远的天空。
白云山登高,是一种性灵的释放。雾淡泊,坡平缓,散漫地信步,是莫大的享受。品味一种豁然,做一个轮回的梦。既然山之后还是山,既然雾之后还是雾,那就从容不迫,面对每一段路程之后的路程。
花 城
广州有花城之名。小时候从课本上读到前辈作家描写的广州,皆不出一个“花”字。
我们发现那里是花山,也是人海。在鲜花和绿叶堆成的一座座山下,奔流着汹涌的人群,我们走入春天的最深处了。(冰心《记广州花市》)
买了花的人把花树举在头上,把盆花托在肩上,那人流仿佛又变成了一道奇特的花流。南国的人们也真懂得欣赏这些春天的使者。(秦牧《花城》)
我因此对“花城”广州充满了向往。
及长,多读了些书,略知了广州花市的来历。
古来国中,洛阳看牡丹,昆明曰春城,皆以花市名世。而“海丝”开通,异邦珍品最早移入,南国广州即以草香花韵,至百代罕有匹敌。曾被视为“化外荒蛮”的广州,虽民风土俗有异于中原,但由于岭南夏无酷暑,冬无寒冻,雨量充沛,土壤滋润,地利得天独厚,以至树木常青,繁花长盛。说什么岁枯月荣,广州花事无岁月,此花才谢,彼花已放;说什么伤春悲秋,广州花事无春秋,此叶方落,彼叶已绿。
花市者,广州俗称“花街”。钩沉史籍文献,追寻“花街”芳踪,已二千余年矣。
西汉陆贾使南越,叹广州的“彩缕穿花”为观止。南越王赵佗因思乡,令城内广植陆贾自西域带来的素馨。夏时盛开,满城如雪,馨香弥漫。女子以彩丝贯之,素馨与茉莉相间,以绕云髻,是曰“花梳”;疍娘以花串悬于船周,装饰点缀;素馨提炼香油,儿女以脂面润发,冶以龙涎香饼,则韵味愈远;七巧节,珠江素馨花艇游泛。千门万户,皆挂素馨灯,结为鸾凤诸形,或作流苏宝带。豪门饮宴酒酣,出素馨球以献客,客闻寒香而沉醉以醒。挂复斗帐,能除夏炎,枕簟为之生凉。故此粤以素馨为矜类之尤物,蔚然成风。
素馨以其洁白可人,备受青睐,名列花市榜首。以素馨花为主的广州花市,最早有文字记载的在南宋。《岭外代答》(南宋·周去非)载,广州素馨花开时“旋掇花……以竹丝贯之,卖于市,一枝二文,竞买戴”,广州因称“天香茉莉素馨”。当年的珠江南岸,“平田弥望,皆种素馨”(《广东新语》),不啻为大花园。农家多以种花、卖花为业,是故清诗人有诗“三十三乡不少,相逢多半花农”,《番禺县志》载:“花客涉江买以归……城内外买者万家,富者以斗斛,贫者以升,其量花若量珠然。”“花田一片光如雪,照见卖花过河。”(清·何梦瑶《珠江竹枝词》)足见其产销两旺。
其实早在唐时,广州就有了专门卖花的营生。唐末南汉,广州近郊即现卖花的花墟。
明朝中期,常年花市形成。《南越笔记》中载:“广州有花渡,在五羊门南岸。广州花贩每分载素馨至城,从此登舟,故名花渡。”
花渡头,秋波桂楫木兰舟,红妆障日影悠悠。悠悠一水不可即,谁不怜花似颜色。钗头玉燕亦多情,不爱明(宝)珠爱素馨。君不见卖花儿女钱满袖,春风齐入五羊城。(清·方殿元《羊城花渡歌》)
载花船的招摇,卖花女的娇艳,尽在其中。
明朝,广州种花已成专业,从江南逐步扩展到花地。清代的名作家沈复在其名著《浮生六记》里专门写到“花地”:“对渡名花地,花木甚繁,广州卖花处也。余自以为无花不识,至此仅识十之六七,询其名有《群芳谱》所未载者。”可见花地花市之盛。每年农历正月初七,仕女结伴游花地,为当时风俗。平时花开季节,亦裙履联翩。俗谚“想死易过游花地”,“死”乃“挤死”之谓,是花地大策花市元宵灯会的写照。光绪年间,河南隔山名画家居巢、居廉兄弟,曾按二十四番风花信,写二十四种不同花的画册,使花地名花花容永驻。
乾隆年间,广州除夕花市逐渐成熟,逐步扩展到香港和东南亚。咸丰、同治年间,有了除夕花市。
除夕是花市的高潮。《广州城坊志》正式记载了除夕花市的盛况:“每届年暮,广州城内双门底卖吊钟花与水仙花,如云如霞,大家小户,售供座几,以娱岁华。”至此,广州花市已由单一的素馨花发展为多样化了,不但有吊钟花,还有水仙花。
20世纪20年代,广州大规模的除夕花市定型。
广州人对花和花市可谓痴迷至极。即使是抗日战争时期,广州的除夕花市照常举办。敌机凌空呼啸,市民照常逛花市买花。花市一度禁绝的岁月,几十年培育的数百宝贵花卉品种毁于一旦,但广州人居家度日不可无花。乡民自发“花墟”,市民轮渡而去,每次都在渡轮留下成堆被踩掉的鞋子。在广州人看来,花乃是天地恩赐,祥瑞而美丽,不可不敬,不可不亲。禁绝花市,逆天意,违民心。
20世纪70年代初,花市恢复,规模逐年扩大。广州十大“除夕花市”,每天流量都达百万人次以上。
广州花市是中国独一无二的民俗景观,也是世间规模浩大的美色集锦,作为一轴散发着浓郁岭南风情的文化长卷,成就了广州“花城”的美誉。
一年一度的迎春花市,是广州人的嘉年华。然而,客居广州十年,我一次也没有去过广州那些著名的花市。
盖因为没有必要。
我所居楼下的纵横街道,每年除夕将近,便纷纷搭起了一排排展卖鲜花鲜果及年宵用品的竹棚,四乡花农海潮般涌来,层层花架沿街伸展,宛如巨龙盘踞,望不到尽头。洛阳牡丹、漳州水仙、吉林君子兰、台湾蝴蝶兰、江西金边瑞香、欧洲薰衣草、泰国富贵掌、荷兰郁金香、北欧玫瑰、南美五代同堂、比利时杜鹃……常见的茶花、芍药、月桂、玫瑰、含笑、海棠、蟠桃、大红柑、大红橘、四季橘、朱砂橘、金蛋果、代代果,以及广府新年必备的年花金桔、桃花和水仙,乃至再普通不过的鸡冠花……林林总总,眼花缭乱。大街小巷,繁花漫漶,几被花海淹没。所有的主要出入口立起巨大的牌坊,灯火辉煌,气势壮观。花市开张,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古老而又青春的花市。灯色花光,春深如海。“人们选择和布置这么一个场面来作为迎春的高潮,真是匠心独运。”(秦牧《花城》)
不过,当年秦牧先生赞叹的“一日之间广州忽然变成了一座‘花城’”,早已无须商榷。即便不逢除夕花市,广州也是家家有花、户户多彩,一年四季颜似锦。徜徉于千年古都,见的是一城绚丽,闻的是一城芬芳,可谓无一日不是花市;现实中的广州,现代建筑如同山岳,山山有绿植。浓荫葱茏,鲜花夹道,让粗犷有了妩媚,坚硬变得温柔,可谓无一日不是花城。
广州人喜花、养花、赏花,一如他们的喜食、懂食、善食。食则山珍海味、花草果蔬,无所不可以入膳;花则天宫的仙芝、龙宫的琼瑶或不可得,无所不可以入赏。门前屋后种花,堂上室内摆花,开业志庆送花篮,男婚女嫁坐花车,探亲访友捧花束……广州有最多的花店,拐弯抹角,触目可见;广州有最多的花景,远近高低,少有空白。豪门巨贾不惜千金唯求国色天香,寻常人家一钵金橘、几株水仙清供岁朝。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岱《陶庵梦忆》)依愚之见,鸟有鸟痴,鱼有鱼痴,石有石痴,木有木痴,广州多花痴。说花市是广州人的“匠心独运”,莫如说是他们的品性使然。
广州人的热爱生活,花是最靓的证明。花与广州人的生活意愿息息相关,水乳交融。广州人多质朴,务实惠,重功利。“讲意头”,成为独特的花语言:桃花寓红运;柑橘示吉利;“发财树”“步步高”,其义自明;吊钟花“金钟一响,黄金万两”;标价数码多为“3”“8”“9”,谐音“生”“发”“久”,生猛、大发、长久;“行(hánɡ)花街”即“行大运”,广州本土歌曲《行花街》唱道:
行花街咯喂,你今年梗位;行花街咯喂,你今年冇闭翳;行花街咯喂,你科科考最威;行花街咯喂,你开心足一世;行花街咯喂,娶得一美妻;行花街咯喂,你先生变新贵;行花街咯喂,今年生番个仔!
广州人爱花,花也陶冶了广州人。花的招展使人天真,花的芳香使人向善,花的斑斓使人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