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金
作者: 李敏锐1
其实,并不是非得赶回广州吃晚饭。
红磡上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可到达广州东站。夏天室内冷气充足,身上还得罩衫御寒,出来时才发觉热浪凶猛,衬衣都能浸出汗。排队打车的人成两条长龙,一眼望不到头。等不及,掉头,又往地下钻。地铁里当然凉爽,只是得换两趟,体育西下来,换三号线,坐一站又得下,再换五号线,来回折腾,脚拖着鞋走。猎德站出来,便是天德广场,力气又上来了。
约周洛明吃晚饭,地点是文慈定的,选了新开张的毋米粥店。约了七点,周洛明早到,给她发微信,说是不急,正好要处理一些文件。文慈生出愧疚,打出一段话,又删去,不如急急赶路。挨至八点,才到餐厅,饥肠辘辘,周洛明冲服务生挥手,“靓女,点菜啊!”不消多时,桌上摆满了各种食材。又同她讲:“今天生蚝好肥,你多吃啊。”点头,一时间不知谁请谁吃饭。不管了。饱蘸粥汁的生蚝在生抽碟中滚入味,一口咬下,只觉得人间美味。一鲜、二荤、三素、四粥,收尾点上一份捞味菜,煮成一锅蔬菜粥,最后再饮上一碗,终于有了饱腹感,这才想起自己的意图。周洛明也望着她。
喊他周老师,低声细语。关于姑姑的事,之前同他讲过一些,断断续续,不成故事,今天是正儿八经地讲,中间还牵扯到她的一些身世,总之,就是想表达出她同姑姑极亲,希望周洛明可以帮她寻一位靠谱的律师。待文慈讲完,周洛明帮她分析,“你姑姑和田钢没有领证,想要认定他俩是情侣关系,比较麻烦。”文慈点头说是,随即又争辩,“田钢的儿子要回房子,那是应该的,但是把这些年的租金都要回去,我觉得不大合理。”语气愤愤。讲起姑姑二十多岁跟着田钢,虽说一开始是住家保姆的身份,可能也夹带一些私人欲望,即便如此,也是陪田钢走完了最后十年,而且料理田钢后事的人亦是姑姑,田家人在美国定居多年,对田钢不闻不问,若不是听闻凤阳村要拆迁,恐怕早忘了那间屋。周洛明听罢,只好直言:“没有领证的话,你姑姑在田钢死后是无权居住在这间房子里的,所以房租当然得全部退回去。”
“这个世上的事,总要讲一半情谊吧。”
“情谊这个东西,非常主观,如果对方不想讲,你偏要拿来作为证据,就是无理取闹。”
话讲到这儿,文慈全然明白,沉默下去,周洛明见她眉头微蹙,以为是自己言重,是愧疚又是窘:“对不起,我是不是用词不当?”
文慈摇头,解释道:“你要是不跟我讲实话,我真去请律师,花钱又费时,我会怨你的。”
过会儿,又讲:
“我只是不晓得如何把这些话转给我姑姑,她一直把自己当成田钢的老婆……”
叹出一口气,着实难办。小妹送来现切的西瓜,甜滋滋的,非常解腻。周洛明递了一块给她。她接过,又放在一边,周洛明便劝她:“你需要放松,世上的路有很多条。”言语间颇有怜爱之意。文慈听出其意,只是当下烦心事不少,未有余暇谈情说爱。这样想,手却不自主地,放去周洛明的掌心,是一种示弱。周洛明握紧她的手,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最终,文慈避开周洛明的眼睛,看向窗外行走的人们。天全黑了下来,街上却一片亮。
十年前,天德广场这一带还是一片握手楼,老鼠蟑螂满街行,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城中新贵聚集地,高级餐厅酒吧,一间接一间地开。“天德原来大吉昌”,讲风水的人认为天德是祖先积德,遗留给子孙的福德。这样理解,也行得通。2010年左右,猎德村改建,临街商铺售价六七万一平方米,传闻有村民一口气买下十间,去年全部出手,三十平不到的档口,卖至三四百万的价格,一口气赚下人家几代人的财富。
的确要感谢祖宗。若无祖宗庇佑,如何有这泼天的富贵?热闹繁华之下,旧的砖瓦纷纷落地,那些原本租住在握手楼里的人,他们又去了哪儿呢?不得而知。反正,总归会找到一条路来走。只是有些人找到好路,有些人,一脚踩进坑里,再提脚时,全是泥,越走越苦。不能怨,佛祖畏因,凡人畏果,走错走对,都是命中注定——多亏了姑姑,文慈获得了庇护,一步一个脚印,躲避凶险,没有走歪路,才有了今日与周洛明同桌共饮的资格……想起过去种种,眼泪溃决,暗自下决心,要将姑姑接来一起住。如此,似乎找到一个事情解决的出路。周洛明也是这样建议的。
2
论常理,母亲应最亲。母亲在文慈三岁时,离家出走,听人讲去了东莞打工。母亲这一走,就没有回过头,过去的所有,连同她在内,都被母亲决然斩断。父亲生性暴躁,又喜欢喝酒,酒后控制不住脾气,拳脚便落在文慈身上。好在有奶奶,奶奶和她最亲,其次是姑姑。
七岁时见过一次姑姑,细节不太记得,只记得烫了头,嘴唇抹得鲜红,张口说话时,门牙上还沾上点儿口红印,再无其他印象。再见面时,已经过去十余年。
大巴车坐足七个小时,下来时天旋地转,一口浊气积在胸口,还未全部吐出,又往地下钻。地铁里倒是干净,女人们单肩背着一个精致的小包,一手拉着吊环,一手玩着手机,发丝里有股淡淡的清香——视线移开,望着窗外的漆黑,车玻璃上出现一个背着硕大背包的女人,脸是稚嫩的,肩膀却是有力的。
按照姑姑给的地址,鹭江地铁站出来,可见着一个牌坊,上面刻着“鹭江春岐”四个字,什么意思?琢磨不透。姑姑在短信里讲,要从牌坊里走进去,看到一家士多店,就往左拐。拐完后,道路变窄,两边的档口也跟着低档,服装店的小哥踩着红色塑料凳拿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十蚊,十蚊,通通十蚊!”倒是有兴趣,想着晚上可以过来逛逛。一不留神,一辆电动车从身边急速擦过,往前一趔趄,差点儿摔了一跤,正欲发怒,电动车后排的男人扭头朝她诡异一笑。路边档口的老板饮下半口茶,道:“好彩,没抢走你包包!”也听不懂,继续往前走。
夜晚,城中村的路似乎是无尽的,每条小道都在往前延伸,似乎都能通往一个目的地,不敢贸然前行。迟疑许久,挑了一个面善的女人问路。
“姐姐,请问俏姿美甲店怎么走?”
“你跟着我走啦,我也要去那边。”女人领着文慈走。两个人做了简短的交流,都很谨慎,没有交换姓名。看到俏姿美甲店的招牌时,文慈微微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橙子,塞到女人手上:“我从家里带来的,清甜的。”
两人推搡了几下,女人最终接过橙子,文慈便觉得没有亏欠人家。俏姿美甲店的小妹探出头,望了文慈一眼,以为她是来租房的,指了指墙上的广告。文慈不知何意,不敢搭理,直接按下401房。这是最后一步了。
嘀一声,门开了。
沿着楼梯往上,楼道灯泡应是用了许久,半边乌黑,昏黄的光线只够照亮灯下一圈,脚步也跟着小心起来。二楼的门是敞开的,却不见人,再往上走,还差几步就到三楼,不知从哪儿钻出一个小孩,噔噔噔地往楼下跑,口中一路叫喊,“发癫了!发癫了!”文慈吓了一跳,人也贴紧墙壁。紧接着,听见女人的叫骂声,一句骂完,拖长尾音,紧跟第二句,不给任何人插话的机会。文慈更加发慌,不知楼上发生了何事,是不是与她有关?又过了一会儿,四楼下来一个妇人,手上拿着一串钥匙,边走边丁零当啷地响。妇人停在三楼,骂道:
“要吵去街上吵,不要在我这里吵,脑壳都给你们吵开了!”
又讲:
“只能吵架啊,不能砸我的东西啊。上次你们搞烂的茶几,你们还没赔给我,再不赔钱,就给我滚!”
方才叫骂的女人瞬间安静下来。文慈放胆上前,喊了妇人一声“姑姑”。姑姑扭过头,微眯着眼睛,望着她:“慈妹子呀。”
“嗯咯。”
“你奶奶不是说你明天才到?先进屋吧。”姑姑转过身,先行上楼。文慈走在姑姑的后头,低她三四个楼梯。一抬头,瞧见姑姑肥大的屁股:紧身裤的裤中缝被撑得极大,似乎到达拉伸极限,奇怪的是,小腿以下又是细细的,肥肉全长在中间地带,如同直立行走的青蛙,甚是滑稽。
门没有关严实,推门即开。“换鞋先。”姑姑从鞋架上扔来一双塑料拖鞋,文慈听话换上,又把自己的鞋整齐摆放在门口,最后才卸下行李。
姑姑坐下,文慈不敢坐,靠着沙发边站着。
“坐呀!”
“我裤子好脏,怕搞脏沙发。”
“没关系,我也好几天没擦灰了。”姑姑讲道,拿出塑料杯,准备给文慈倒水。文慈不敢抬头,盯着地板看,待到姑姑去厨房拿热水,这才抬起眼睛,四处打量,最后望向墙壁上那张男人的黑白照……想起出门时奶奶装了一塑料油桶的鸡蛋,让她带给姑姑。赶紧把油桶往前推了推。
“这是家里的鸡下的蛋。”
“你放在边上,我先跟你讲几句。”姑姑乜斜了一眼鸡蛋,鸡蛋中间拿米糠垫着,坏肯定不会坏,就是广州天气热,冰箱里又搁不下这么多的蛋。姑姑轻咳了一声,眼神落回文慈身上:“你来广州打工,我是冇意见,但是有一条,你不能住在我这里。”
“那我住哪里?”
“我不是在电话里跟你奶奶讲了吗,我给你找了一家餐厅打工,他们有员工宿舍,你就住他们员工宿舍里。”
文慈低着头,嘴巴微微嘟起,不作声。
“今晚还是可以住我这里的。”姑姑站起身,把鸡蛋拎去厨房,文慈想帮她,无奈动作慢了一拍,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只能作罢。姑姑问她有没有吃晚饭,她答还未,姑姑就给她煮粉。米粉也是文慈从湖南背来的。姑姑边煮米粉边问老家的情况,文慈一一作答。
“慈妹子,你恨你姆妈不?”
“不恨。”
“讲假话!”姑姑冷冷一笑,随即又讲,“无所谓啦,你也长大了。”
文慈不答,暗暗担着心事。如果姑姑这儿不让住,往后的日子,恐怕有些难过,但是真让她住这里,她也会不习惯。世事古难全,走一步算一步吧。这样想着,心也不揪了。吃完粉,姑姑喊她冲凉睡觉,脱衬衣时才发现肩膀疼得要命,内衣的肩带竟然嵌进肉里,压出两条深红的痕迹。顾不上,疲惫涌了上来,仿佛潮水,一次又一次地奔涌,最终将她埋在睡意里。
3
餐厅不在城中村,要走出城中村,行至马路对面,门面三台车宽,一个着旗袍的女人站在咨台后,便是这里。一楼是入口,大堂在二楼,还有一层,三楼是包房。乡下妹没见过大场面,竟然有些腿软。端菜的小哥嫌她挡路,大声吼,吓得跳去墙根,一条端菜队伍鱼贯而进,好似乡下摆酒。哪知日日如此,这是餐厅常态。
刚来的小妹一般被安排倒茶水。客人落座,即刻倒茶,茶不能倒满,三分之二最佳,“饮茶先,马上有人来写菜了!”脸上要带笑,但又不能过分热情,否则客人会问三问四,若接不上话,就会被人识破是新来的。茶水小妹一个月工资一千五,第一个月工资扣住不发,第二个月一并发下。干满三个月,便可以去端菜,工资涨到一千八。端菜的人可以进出厨房,偷吃是常事。切菜的小哥与文慈年龄相仿,烟瘾却大得很,每次见他,都是叼着烟。小哥刀法利索,一手按菜,一手起刀,葱丝姜丝萝卜丝,丝丝分明。就是从未见过切菜小哥洗过菜,有一次问他,他答:“洗鬼乜,哪有空洗,泥巴抖抖,就行啦。”从此再也不敢吃店里带叶子的菜。
写菜的小妹工资高,一个月底薪一千八,加上奖金,可以过三千。文慈同姑姑讲,要是一个月可以拿到三千的工资,就知足了。姑姑一筷子敲过来:“冇出息,你要端一辈子盘子啊!”未解其意,只觉得被敲那处火辣辣。姑姑又讲:“慈妹子,你莫要谈恋爱啊,你现在还小,万一肚子搞大了,你这辈子就完了。”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文慈,切菜小哥追她,前几日还买了奶茶给她喝。被人追求,当然欢喜啦!餐厅收档,切菜小哥骑着电动车带她出去玩。电动车往珠江边开,夜里的江边,路灯明亮,远处的广州塔如同一个花棒棒,绚丽多彩。切菜小哥把电动车开得飞快,故意从散步的人群中穿过,文慈吓得高声尖叫,散步的人被惊扰,连连骂道:“扑街,开咁快,赶住投胎乜!”文慈晓得是在骂他们,眼神低垂,方才的欢喜劲儿瞬间消散。切菜小哥不恼,嘴里叼着烟,依然很愉快,甚至还捋了捋额头前的头发,得意极了。
文慈便觉得她与切菜小哥不是一路人,再加上姑姑的话,也警醒了她。她想起母亲,她不能再走母亲的老路,于是拒绝了切菜小哥。过了些时日,听说切菜小哥和新来的茶水小妹好上了,两个人搬出餐厅宿舍,另租了一间屋。半年后,茶水小妹回老家生孩子,切菜小哥还在餐厅做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照样约其他女人吃夜宵。想起姑姑的话,只觉得男人凉薄。幸好,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