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同归墟
作者: 路魆二十岁的一天,他得知自己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敬泉,另一个叫照维。这两人是孪生兄弟,在年轻时进行了一项匪夷所思的行为艺术:敬泉归墟,照维溯源。敬泉离家时也是二十岁,沿着一条小河,要走到大海去。在敬泉出发一个星期后,照维沿着一条贫瘠的砂砾小路,也要走到沙漠去,声称沙漠是世间所有砂砾的源头,流沙如水,但不随地势高低移动,只随风移动。大海是众水汇集之处,敬泉的想法尚可理解,但照维的想法就有点儿难捉摸。先不说这个观点缺乏理论支持,既然沙随风,漫无方向,散落四面八方,又如何能沿着一条路走到沙漠去?他觉得这两个与他素未谋面的哥哥,在青年时代陷入了一种通病中,心怀普遍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壮志,以为简单地通过一项行为艺术,就能在这个主张实用主义的时代重鼓浪漫古典的脉搏。作为血脉相连的兄弟,他担心十几年后自己会重蹈覆辙,不是通过这种方式,便是通过那种方式,总之会陷入相似的思想泥坑里。
父母在家等候多年,也不见敬泉和照维归来。兄弟二人想必是客死异乡,或者陷于臆想失败带来的羞愧没脸回来了。他一下子领悟到,自己的出生是为了弥补父母失去两个儿子的痛苦,所以他们亲子间的年龄才有如此大的差距。自己刚成年不久,父母却老得看起来足以当祖父母。他们曾多次拜托外出的村民帮忙寻找两兄弟的下落,均一无所获。他们在人生岁暮告诉他有关兄弟失踪的往事,是希望在临死之前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如今,轮到他担起寻人的责任。他暂且放下被父母当作哥哥代替品的私怨,分析为何在他之前,谁都没能找到这两兄弟。假如他们故意隐姓埋名,确实无论怎么费尽心机,也别想找到他们。他尝试另辟蹊径,从认识论的层面分析:是否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寻人的思维方法错了呢?既然敬泉和照维是基于对事物的独特认识才在归墟与溯源时失踪的,那么按理说,他也必须遵循同一种认识论,以同一种思维方法进行新一轮寻找——正如对同一个病症,中医和西医有不同的循证诊断,下药及疗效也不尽相同,甚至天差地别——这也意味着,要找到两个哥哥,他也要走上一条归墟和溯源的艰难道路。重蹈覆辙的命运虽然提前抵达了,但他们的初衷迥然相异,敬泉和照维是奔着注定失败的明天去的,而他去寻人,则是为了纠正一种昨天的失败。他要父亲指引他来到当初两兄弟出发的地方。
“涓涓细流,必汇大海。”父亲指着一条臭水沟说。
“众砾成道,发自荒原。”父亲又指着臭水沟旁的一条由建筑废料铺成的砂路,说道,“这是他们最后的话,除此之外,没别的线索了。孩子,你能找到他们吗?”
一条臭水沟?一条砂路?令人难以置信。他感到失望,事实上,这两个哥哥根本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认识吧,只不过是找个借口离家出走,去当浪荡子罢了,还预料到多年后会有一个弟弟替他们照顾年迈的父母。上当了,上当了,一旦出生,我就上当了!他愤愤不平。
“爸爸,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让他们走?”他不满地说,“万一我也像他们那样,一去不返,你们又要多忍受一次骨肉分离。”
“人最后都会死,但就这么死太遗憾了。他们离开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吧,做父母的又怎能完全理解孩子呢?再说,你不想见见两个哥哥吗?”父亲蹲下来帮他系紧松掉的鞋带,“我们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了。”鞋带勒得很紧,像捆了一块石头在他脚上,他却觉得,父亲更像解开了一条小船的缆绳,让它随波而去。
这时,母亲蹒跚走来,告诫他别太靠近河流,当心溺水。是啊,他不会游泳,父母从来不让他接近河流,但陆地也不见得安全无虞。临行前,他们叮嘱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打电话报平安,几乎拿出家里全部积蓄给他傍身。见此情景,他有话不能言。他们的嘱咐是那么诚恳、那么热切,背后其实是对两个失踪儿子归来的殷切期盼吧?因为只有他健康活着,才有机会帮他们找回两个失踪的儿子。那么在他身上,他们还有什么别的仅基于他个人发展的期待吗?比如盼望他在城市成家立业,当一个富商,或者当一个艺术家?他们什么都没说。他感到一种抽象渺茫的前途。为了不辜负父母别有用心的期望,秉持对两个哥哥最后的信任,他不得不夸下海口:
“我会找到他们的。我可是一个年轻人!”
“对啦,对啦!”父母热泪盈眶。
他很快探索了一番附近的地形,发现臭水沟和砂路延伸的方向是相反的,而地球又是圆的,他相信,如果敬泉和照维朝相反方向出发,一直走下去,他们必定会在另一头相见。首先,他踏上逻辑较为合理的归墟之行,再回头走那条溯源之路。
第一天,他沿着臭水沟走了不到三公里,就走到了尽头。臭水沟的污水流到一棵老树根部的空洞里,水流逐渐变小,最后干涸了。他看着空洞发呆,心想这条臭水沟还是多年前敬泉走的那条吗?时间过去那么久,历经种种地理变迁和人为改造,原本的支流很可能已经被掩埋。根据地势坡度,他将新起点定在下游的一条小溪。不连续的分段行走,必定会造成诸多不精确的歧路,这才第一天,他就感到气馁,无法准确推断敬泉当年的行走方法,只能祈祷他们曾面临相似的困境,在遇到死路时另辟了新路径,比如这条小溪。小溪的尽头,是一座乡间别墅的花园水池。他问别墅主人是否见过他哥哥敬泉。别墅主人是个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说没见过。听了他的故事后,别墅主人指着后山的一条小河,说流进他家水池的溪水最后会通过地下河流到那儿去。然而,小河的尽头是一个水库,水库的源头是另一条小溪……每走到一条支流的尽头,他就向附近的人打听敬泉的下落。人们听完他的故事后,为他指出下一条支流所在。走走停停多日后,他终于明白,这趟归墟之行的判断指标并非连续接驳的地表径流,而是一种断续的但始终朝向海洋的行走方向。这个发现令他振奋,他似乎理解了敬泉当年的做法,但随之而生的思考又困扰了他:看不见的水蒸气从地表升至天空,聚成云,汇成雨,落入海洋,这条垂直的天空之路是他无法踏上的。当然,敬泉不是神,走不上这道天梯,只能以凡人之躯行动,这么想,他就安心多了,至少他有能力复原这条现实中的路线。另外,生活还不忘给予他馈赠,路上不断有陌生人说见过他描述的那名男子。路上的消息就这样支撑着他,直到他走到城市边缘,只是这种馈赠到此也就消失了。
城市人流繁杂,市民面目相似,他无法再相信别人的回忆。水在城市的支流无非是深埋马路下的排水管道,而河涌只露出不长的一段也很快遁入地下,纵横交错,无法看见,难以判断其流向。茫茫的太平洋在东边,印度洋在南边,绵长的海岸线勾勒出国家的部分轮廓。他想过绕过城市的径流系统,沿着外围的大江走到海洋,但是这样就违背了敬泉的行走方法。穿行在山川之间,他仍感到方向就在脚下,然而,面对陌生庞大的城市,他彻底感到迷茫。在城市踽踽独行几天后,他买车票回到故乡。他没有进门,也没脸进门,再次站在臭水沟前,那颗原本踌躇满志的心相比出发时已经有了沮丧的变化。他决定搁置归墟,开始溯源。
这一回,他向前才走了几百米,那条砂路就融入一片农田和草地,不辨形体和方向了。他站在砂路的尽头犯难,相对水流而言,道路是静止的,四面八方皆可走,何谈方向?照维走的是一条更加艰难而无形的道路。沙漠是世间最荒芜的地带,若确实存在一条有迹可循的路径通向沙漠,那么越接近沙漠,荒芜的程度便会越高,沙漠的景观也就越明显。道路跟水流不一样,不是顺流而下的,莫如说,道路方向是一种更为个人的选择?他立刻更新自己的判断标准,不再茫然四顾,然后以砂路的尽头为轴心,选取一条看起来植被最稀疏、石头砂砾最多的路,继续前行。这个奇特的判断标准常常使他的路程变得曲折迂回,兜兜转转,他不得不多次穿越危险重重的矿区、拆迁区和垃圾填埋场等偏僻地带。
溯源之路方向抽象,路途更是凶险。常言道,柔情似水,他在归墟之行遇到的大多是善意相助的人,但在溯源之路上遇到的人,心肠往往坚硬如铁,悲怆如石。在非法采矿的山上,他误信一个矿主,进入矿洞,一边工作,一边寻人,差点儿被落石砸中。在拆迁区,一群无奈的业主推选他为代表,去跟无良开发商谈判,导致他被保安揍了一顿。还有人说,像他哥哥这样不切实际的人,注定会被社会抛弃,说不定已经沦为流浪汉在垃圾填埋场附近乞讨,叫他不妨去那儿看看。他便去找了,结果险些跟垃圾一起被机器压缩成方块送进焚烧炉。这真是一趟心惊肉跳的旅程啊。地带越荒芜,人心就越彪悍、越险恶吗?可是,唐僧在取经路上遇到妖精时,不也总是心怀慈悲吗?这世间的丑恶,只是一层徒有其表的大雾,只存在于他充满悲观色彩的心灵里。他痛恨自己不能兼济天下,又难独善其身,只有高度的才智和善良才能扭转这种险恶局面。他为自己树立了一个全新的生活目标:去做一个善良的人,心怀慈悲,兼济天下。他大声自我勉励:“锻炼!苦修!去成为一个圣徒!我走过的荒芜之地,都会开出鲜花,涌出活水!”空洞的口号喊完后,寻人之旅还得继续下去,判断方向的标准仍未发生变化,哪里荒芜,就往哪里走。一旦使用这种判断标准,脚下的路反而更自由了。
当眼前的景观只剩下残垣断壁、荒草和干涸的河流时,他如释重负,躺了下来,心想,沙漠就在不远处啦。这时,有个人踢了他一脚,叫他赶紧离开。
“你不能躺在这儿,危险!”
“沙尘暴来了吗?但沙尘暴来了,也不能阻挡我前行啊。”
“说什么呢?工地飞沙走石!”那人更急了,“出了事我们公司不负责!”
他躺在地上,眼睛倒转望着那人,发现对方戴着一顶红色施工帽,应该是一个施工队的工人。他立刻站起来,极目远眺,看见一个占地面积广阔、处处是钢筋水泥的工地,正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建设,如火如荼。工地远处,旭日东升。
“原来我还没走到沙漠!”他哀叹。这世上最荒芜的地带,难道是开发中的城市边缘?
“我是项目负责人。”工人又说,“你是来找活儿干的吗?看你体格健壮——”
“不,当然不是。”他急着否认,“比起砌砖,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别瞧不起人,这座城市可是由我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
“是吗?你们只是建了一座沙漠。”
“你这个愣头青,屁都不懂,滚吧!”
他不想争论下去,离开了工地,进入城市。穿街过巷时,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原来他在归墟之行时也来过这座城市!这无疑印证了此前的观点:地球是圆的,敬泉和照维若背向前行,必定会在另一头相见。他大喜过望,归墟和溯源的终点果然是同一个地方,不过这里不是天涯海角,亦非戈壁大漠,而是一个繁华的大都会。无论去大海,还是去沙漠,城市都将是所有旅途的终点站吗?如果他的行走方法没有错,那么多年前,敬泉和照维很可能曾在此相见,而且由于失望和疲惫,在城市定居下来,再也没脸回家。对于两个哥哥的行走实验,他找不出什么非凡的解释了。没变的是他的生活目标,他誓要做一个比敬泉和照维更有魄力的人,奔向海洋,抵达沙漠,在归乡之日,把兄弟的落魄真相告诉父母,而他呢,才是那个真正值得被疼爱的孩子。他决定深入城市,找到敬泉和照维,哪怕找不到,也要弄清楚他们最终被困在这里的真实原因,即便这将是他唯一能带回家乡的消息。
父母给他的钱已经花去一半,他开了个银行户口,把剩余的钱存进去。他准备在城市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实现真正的自给自足。过去那么多年,他一直依靠父母生活。父母对他溺爱有加,从不让他远游,限制他的活动范围,也许是害怕他像孪生兄弟那样走失吧。如今,到底是父母最终看见了自身的衰老,必须放手让他远游,还是像他以前揣测的那样,他们只想在临终前见见两个久违的亲生骨肉?从家中餐桌到学校课桌,曾是他每天的步行路线,偶尔才能到镇上活动,更多时间是埋头书堆,耽于临摹世界地图,为其精密宽广而着迷,在家当只笼中雀,在学校当个乖学生,仿佛站在世界边缘上的无名平原。朋友们经常说,他父母年纪太大,笑他们老来得子。每次他都哑口无言。得知自己还有两个失踪的哥哥时,他迫不及待想把消息分享给乡里的朋友:看,在这世上我可不是独自一人,在我之前有两个哥哥踏上冒险之路去了,他们是我的引路人。但是,在昭告天下前,要隐忍、等待和铺垫,这样才能获得一鸣惊人的最佳效果。老师不也常说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吗?他有种直觉,敬泉和照维就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只要找到他们,就轮到朋友哑口无言了,证明那绝非老来得子这么简单,他们的家族史事实上是那么丰富深厚。如果把这段冒险故事带回家,朋友肯定会对他刮目相看,哪怕他爬到树上去,他们也甘心坐在树下听自己讲个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