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轮转齿隙间盾构环行

作者: 周序

徐 行

当一些数字开始逆行乃至逐渐闪退于这方世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银锋。想着,想着,就见到了。

然后银锋坐在我对面。我问,怎么回来广州?这样问,手里攥着一张票单。沉默持续的时间太长,许久我才意识到那纸片已经揉作一团,而我记不起最初将它攥在手里是出于何故。

她仍在喝咖啡。“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说完这句话我就懊悔,似乎已在餐桌上建起一层厚障壁。她抬起头,注视着我。只消一下,那障壁就破裂开来,留下一个圆形的孔环。我被吓了一跳。

“盾构机。”她说,“地铁十一号线洞通,用了五十五台盾构机。打破纪录了。”她把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语气干脆。“环线离我们越来越近。”

“还有十二号线。可能会分段开通。”

我习惯这番表达,却想问,你要说的仅此而已吗?但话到嘴边只剩一个停顿。我不想让银锋再凿壁而来。

她却率先转移话题。“我给你发过请柬。你没有来。”她说。

“是的,我没有去。那实在是太奇怪的要求了。抱歉。”

仅存的奶沫在杯中旋转。我盯着那群奶沫,它们就如浮土一般在眼眶中化为虚影。“那是你自己的工作室?”

“不,不是。”

“不重要。其实你已经来了。或者说,你一直都在。”

我开始注视墙上的那口钟。它的数字在11与12之间由齿轮推动徐行。新年在即。

始 发

几年前,我只身一人来到广州求学。母亲说,去了广州不要乱跑。那里外地人太多,不安全。接着我下火车,自然而然地加入外地人行列。天气潮湿酷热,高大的棕榈树遮住了我们的身影。学校还有很多诸如棕榈一样肆意生长的南方植被。葱郁又奇诡地窥探来自天南海北的青涩学生。我仪式般地参观了学校食堂、教学楼、图书馆还有操场。校外有一条商业街,这里离最近的商业中心只有两三公里。距学校很近的地方有一条旧铁道,似乎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遗迹。我未曾到访过。

这里是天河区。如今的天河区就称得上是广州的新市中心所在——在老城区之外,名为天河体育中心的建筑在最近的时间轴上赋予这片区划名字。而后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组成了我们今天熟知的珠江新城。体育中心的设置给这片新生的土地形态带来诸多经济吸引,围绕着它就有数座地铁站,其中包括最为知名的体育西路。三号线贯穿这片土地。

我那个时候认为地铁是很新鲜的造物。实际上,我小时候也曾随父母出行搭乘火车,但也不过数面之缘。那时候,从上车到下车的选择都与自己无关。在家所在的城市的时候,我也不喜外出。这种情感,大抵最早产生于父母对绝大多数所居住城市的嫌恶。他们工作经常调动,一调动,我就要跟着去新的城市生活。直到中学之后,我们才长期住在一座内陆三线小城中。小城没有地铁,几条仅有的巴士线路几乎覆盖整个城区。我亦不常坐巴士,后来我才意识到,父母的嫌恶已经渗透给了我。这种埋藏于潜意识的深层次的厌恶产生规避的诉求。但又或者我厌恶的只是厌恶本身。

然而广州不同,或与之无关。广州是一座全新的城市。广州阳光明媚,通透而自然。步入新生活的我在广州全新的阳光洒落之处呼吸着陈旧绵密的水汽。而这水汽来自城中村暗无天日的小巷和那些空调滴落的神秘液体,倘若厌倦校内的饭菜,大可选择穿行在校外狭小扭结的街巷中寻得美味。我的舍友率先一步闯入其中,提来芋头汤、蒸烧鹅饭。胆大的舍友先享受珍馐。

相较于城中村,地铁似乎略易让外来人适应,却一样具备奇异性。我第一次坐三号线是去番禺活动,之后回校上晚课。在归程地铁上,我抬头观望三号线的站名。有两个字很难读准:沥滘。北方人的视角中这两个字带有棕色塘泥一般的黏重感。有四个字很有诗意:嘉禾望岗。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诸如“布达佩斯”这样浪漫的爱情传说。后来告诉我本地友人这样的想法,她反而读不出任何美感,直言那是一村一街道名称的合集。我却更加笃定这一具有交互意味的地名确实存在文学感。

不过在那个当下,我很快就发现这款浪漫来错了时候。当列车没有按照我想象的方向运行时,所谓浪漫也就被无法赶上课程的担忧挤占。我打电话问朋友如何转线,或许声音略大吸引了周围的乘客,身后一个细细的女孩声音道:“你这趟不对,你得下车。去对面站台回体育西路站,然后等着天河客运站方向的车来了,你再上去。”

“三号线是这样。你会熟悉的。”

我回头。这就是我与银锋的首次相见了。

隧 穿

“所谓盾构机呢,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条大号的机械蚯蚓。它一边吞噬着前方的土壤,一边构筑出一条完整的隧道。当盾构机挖好隧道以后,就可以铺轨了。你现在在国内见到的绝大多数地铁,都是这样铺设而成的。”

银锋矮我一头,外表酷似高中生。她不爱化妆,梳马尾辫,走到哪儿都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包里能翻出任何东西。当她与你对视时目光很快就会变得涣散,所以她一般不正面对人说话。有时她突然发声,令人难以反应过来她是在同你交谈还是自言自语。她经常喝咖啡。

银锋喜欢说一些无关当下的话,而且往往忽然就发声。她的语词有种将万事万物都熔进一个炼化炉的意味。说是插科打诨也好,思维发散也好,我喜欢听她讲话,且认为她乃是有意为之。当下的一切都太过割裂,在银锋这里,我终于领略到事物的罅隙均有弥合的可能,更进一步讲,一切存在都会在特定的机缘下重叠于一点。

我承认自己在那次偶遇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爱上了地铁旅行。地铁有点儿像一盘磁带,读取着不同地名的信息并加以播报。直到终点站,再折返、倒带、重播。乘坐地铁时你会很清晰地体会到地铁强大的牵引力,这种承载感会令人安心。当你熟悉了一条地铁的运行模式,大致站点,就好像你会逐渐愿意将自己寄托在这既定的按照城市形态铺设的轨道上。陪伴与观测——这是我在这座城市找准自己所在的方式。搭乘地铁陪伴或者观测一座城。

我第三次在地铁上遇到银锋时正在乘坐五号线。她率先找我搭话:“你是不是出来游车河的?”

“什么意思?”我不解。

“字面意思。所谓‘游车河’,就是搭乘交通工具闲逛。仅仅是闲逛而已。”

在历经黑暗的隧道疾驰后,有时会开到地面或者高架上去。“上了高架的地铁是不是轻轨?”我问银锋。“不是哦。地铁是地铁,轻轨是轻轨。这个和在不在地面上没有关系,和运量有关系……”

银锋的自我沉浸当中有一种庞大而坚实的力量感。

“下一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滘口。”

该下车了?去对面然后坐回去吗?银锋却摆手说不用。接下来,车门开启又关闭,扭动至对向车道,在把我们带回来时的路上反向前行。

过 境

我的第一份兼职是在中山五路附近做家教。广州地铁的客流形态与北京、上海不同,周内客流与周末无大异,而往往在周末或节假日的前一天晚间达到一周的高峰。而我的兼职被安排在周五晚,于是每次结束工作,我都会在北京路一带游荡一圈,直到客流退去再乘车返校。

周五的北京路商业街往往人头攒动。小情侣或一家人往往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出门游乐。我看着这些温情的瞬间心中亦能产生幸福感。不同于一些朋友向往的宁静的田园风光,我向来以为大城市最自在,也最易感到安全,尤其是在热闹的环境下。我毫不怀疑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城市人,即使每每触及来处的讨论又总能令我轻而易举地抽离。

这又让我想起初见一些朋友时大家最常聊到的话题:你为什么来广州?

“所以呢,你为什么选广州?”银锋有些狡猾地问。她又找到我。

“不知道。分数合适?专业对口?想来?我对城市没有什么要求,随遇而安吧。”

“你呢?”我问。“广州吗?当然是因为广州有地铁啦。我想把全国的地铁都坐一遍。”“真的?”“开玩笑的啦。我有工作任务,来广州待一段时间。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几年,我也说不上。”

广州很奇妙。当我想努力构建出一段文字来表达“广州是什么样”的时候,那些瞬时产生的有关广州的词汇都会像池塘里的鱼一样四散逃窜。来广州一年有余,这些鱼形的意象在名为广州的空气场域中游弋。属于“广州气质”的符号概念织网几乎难以结成——广州是笼罩不住的。笼罩不住,我就很难讲出更多的话来。有时候,这座城市的温热朴实也令人懊丧。我往往归结于来自北方的自己与这座城市的隔膜,但言语确有其不可抵达之处。

我沉默片刻,银锋的思路估计早已不在此处——她思维跳跃又极其容易走神。“你搭乘一号线过来?”我点头。“那太好了。你记得公园前的双站台了吧?就是那个,先开一侧门,让下车乘客下车;再开另一侧门,让上车的乘客上车。一号线和二号线都是这种设计,换乘很方便的。公园前是广州地铁相当杰出的设计啊。”

她说得有道理。在有些时候,我也会惯用这一带老城区的模样来指向整个广州市。广州,千年商都,自南越王时期就未曾更改过的政治中心,一直延伸到了今日。北京路下层层堆叠的,就是这看得见的历史。然而“历史”一词太过硬质,直到我来到公园前,周围有一家主打ACGN文化的商场。看到那些cosplay爱好者的活力,才体会到这一段的生命力度。

“等一下去坐六号线好啦,都在不远处的。”银锋抱住我的胳膊。

“六号线不要。没凳子,罚站。”我打趣说。

伫 倚

学业生活是不能免除枯燥乏味与失落的,在竞赛失败后我想起我的过往。长期以来,我想成为的人一直在变化。小学的我想成为乖巧的同学,因为老师喜欢那些乖孩子。初中的时候,我想成为那些看上去很聪明,能回答所有问题的同学,因为我答不上那些问题。高中的时候,我想成为身边参加很多社团活动,活跃且反叛的同学。

“帮忙想想,我住哪条地铁线附近合适。一号线很宽敞,但沿线太老旧了。三号线很新潮,但太挤。五号线?五号线有趣,但太忙。那就八号线吧。虽然它还没有真正开通。”银锋蜷缩在列车长凳一角,动作并不自然地卷着披在身上的外套。而据我所知,她从未真正定居在任何一个片区或地铁沿线。倘若今天我还能在芳村和她一起吃顿路边摊,下个月就要穿越快速路到达燕岭,“A出口见。”

“什么叫‘真正’?”我这样问。

“怎么说,好比你有一对严厉而优秀的父母。他们为你安排好了人生路线,你很小,很乖。于是你就按照这条路走下去。走下去了,但很快就走到头了。你适应了你的生活轨迹,而后呢?接下来呢?你要往哪儿开?”

我希望她真的是在说地铁。然而无可否认,八号线确实如此。二号线早在二〇〇二年开通时,就为未来的拆解做好了预留准备。二〇一〇年——那个欣欣向荣的年份,就在广州市民还在喜气洋洋庆祝中秋的时候,二号线停运了。紧接着三日过去,有人注意到二号线一端的终末站不再是万胜围,前往琶洲地区的乘客要在新站昌岗转车。昌岗,胆大的舍友去那里淘过批发衣服,回头和我们八卦隔壁美院的学生长相有多么养眼。

这之后的八号线就这样,几乎维持着原状。贴合着海珠区北部行进,没有延长的八号线不曾跨越珠江。一条线的开通日期由二○一六推延一年又一年,六号线、七号线开了,这条线仍然踟蹰徘徊。

让八号线“成为自己”的说法多么神奇啊。然而,身边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要做你自己”。但我认为,那即将要成为的并非所谓的“自己”,只是一个被称为“自己”的模型的构建。我原先也犹疑着如何才能成为自己,但后续发现“自己”也是被外在不断塑造着的。如今我更关心的问题是,我在何处,我又看到了什么?

投 射

银锋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住处,就位于新港东路的客村站附近,她在那里至少住了三个月。她真的住在了八号线沿线。

八号线在它诞生十年后迎来新生。这条线路向北延伸,扩展成前所未有的模样。在那段时间我常常去海珠找她小聚。我从客村站出来,她已经在外面迎接我了。

“你看!”她指着导向柱对我说,“你看客村站的编号,多有意思的组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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