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庐”的自然美学
作者: 赵俊在从化,胡赤骏将他那个小天地称为“‘湖庐’自然艺术空间”。
每当傍晚来临,晚霞将“湖庐”外的水面漂染成了金色的质地,而那些白鹭依然逗留在水面上,用它们的曼妙的细脚在水面上跳着踢踏舞,顺便解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如果气温合适,他就会去湖里游泳。在湖里,他在各个方位都放了雕塑马,以此来探测水位。这当然是很浪漫的做法,马身用自身的多彩应对着一种绝对的蓝。
他还不想就此入睡的话,就会缓缓地走向湖边的小画廊。在那里,他开始画油画,那些画布中的颗粒在代替他说话。
群树婆娑
“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天性的深浅。湖所产生的湖边的树木是睫毛一样的镶边,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浓密突出的眉毛。”梭罗如此写道。我第一次去“湖庐”时,就被那些长在房子里的树给迷住了。这是一种和自然的和解。很久以前,人与自然彼此伤害:自然在人类的纵欲中枯竭,而这种枯竭也反噬了人类。比如“湖庐”附近的松树就因松材线虫病在不停地死去,有时候你甚至能够听到松鼠的哀鸣。你无法在中国古代审美中寻求慰藉,它并非审美意义上的“枯”,金庸小说里的“枯荣大师”只是枯掉了脸庞,他依然拥有绝世武学。而这里的枯只有浩瀚的死亡,正像陈先发《枯》一诗里所写的那样:枯的表面即是枯的全部。
一个湖的存在,本来是树木将自己变得更葳蕤的缘由。现在,那些病虫像浇油的火,淡水,已经无法将它们拯救。幸亏,其余的树种还有一个幸运的避难所。
是的,胡赤骏把原生的树木保留下来,让他们继续在房子里生长。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曾去过安吉那种“树上的别墅”:在几棵树根部拱起处,他们建造了那些小木屋,星月透过树冠的缝隙倾泻而下,你像走进了另一个时代。仿佛工业文明从未曾在这个蓝色星球降临,你依然活在加里·斯奈德的“龟岛”世界之中。
但胡赤骏明显不是那么简单粗暴。他按照树木原先生长的方式,让它们继续在房屋中得以生长。他在房子里为这些高耸入云的树木配置了像天井一样的方形凹槽,这一棵棵树就是一个个绿色烟囱,和这些房间一起和谐共存。雨水和阳光从不曾吝惜于自己的日常,它们总是在适当的时间到来,和刚刚为他们配备这些凹槽时相比,它们的个头儿已经大了不少,幸亏,他是具有前瞻性的,在那时就留有足够大的空间。如今,还能装载下它们的躯体。
和梭罗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相比,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的胡赤骏显然在进行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当代表达。在他的“湖庐”艺术空间,除了那些观赏的树种,他也会试着栽培嘉宝果。每当闲暇,他就会修剪树枝。结果的时候,他也会把一些果实从树上打落下来。“少即是多。”我忘记是哪位诗人经常跟我说这句话了,当我看到他孜孜不倦地重复这个动作时,我脑海中就只剩下这句箴言。
这就非常具有当代性了。当代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外来物种的“入侵”。当然,相比于巴西龟、鳄雀鳝、一枝黄花等让人闻之色变的物种,嘉宝果好像要友好得多。嘉宝果原产于南美洲的巴西、玻利维亚、巴拉圭和阿根廷东部地区,是桃金娘科树番樱属植物,因为外表和葡萄相似,所以大多数人都会叫它“树葡萄”。每年嘉宝果树都可以多次开花结果,最多可达到六次,也就是说,每隔两个月就可以吃到新鲜的嘉宝果。每到开花的时候,嘉宝果树的枝头都会出现淡黄色的小粉花,花落之后,就会出现小果实。最初嘉宝果是青色的,成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变成红色,直到成熟才会变成黑紫色。成熟后的果实,直径为1.5~4厘米,果皮表面十分光滑,看上去非常诱人。
20世纪60年代,嘉宝果才被引入中国。栽种的砂糖橘屡屡遭受病虫害,胡赤骏将目光投向了嘉宝果。它的当代性在于,如果你发现某一种端倪,你的修正会即刻来临。它是那么迅速,在病虫害发生之后,就当机立断地做出反应。这种迅捷是不容分说的,甚至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
观赏的树、用来饱腹的树都存在于这样的乡野之间。幸运的是,我在2018年就经历了这样的时刻。那是初夏的从化,暑气还没完全占据山野,溽热以一种节制的方式行走在人间。这时候,在树的浓荫之下,眼镜王蛇、树蛙已经在周边出动,它们一样要参与这个季节的享乐盛宴。
那是俄罗斯世界杯举办期间,在“湖庐”,为了支持的球队,我们甚至发出咆哮的声音,这让我第一次感受到野兽自由的呼唤。当比赛结束时,四周的寂静更是让你有一种“万古愁”的荒凉感。我在这样的时刻睡去,便有了诗,名字就叫作《“湖庐”的树》:在这一刻,我只发现,并不创造:在玻璃纯白色的梦中/它们获得更长久的安宁/被豢养的阳光,这生命的盐/像进入了信用良好的银行/这被储蓄的温度,将释放出/氧气的兵团,检阅众人的睡眠/在房子里,人和树达成共识/这并非互不干涉,而是构建/神圣同盟。雨水来袭的时刻/并没有埋怨的语言同样溢出/承受涝灾将同时收获雨声的按摩/像外滩的钟声一样被祝福,提醒/倾听者时间的坐标,雨季的到来/安眠的人手中怀抱着现代通信工具/全地都被无形的网捆绑在小小的屏幕/它们用硕大的根系,延伸着自我的谱系/在编年史中,向你伸出了巨型的缆绳/你像穴居者一样,重新懂得野营的意义/在油漆化学性的脸庞中,祖先的足迹/在你身体里重新印刻,并盖上红印/有什么事件,能比呵护一群树更为迫切?/对自然绝育之后的自我校正。将带来/低音部的吟唱,比起挖掘机高亢的嗓音/它总在角落扮演配角。如果有人正好/懂得乐理,将会从此记录下它的起伏/像窗外被风推拿的湖水,它们正运送着/自然的祝福,引领着后来者意念深处的唇音。
双倍浑浊IPA
和被动地用柴油为“湖庐”发电不同的是,制作精酿啤酒并饮下它,是胡赤骏多年来的另一种嗜好。也许,这也是他一种向自然致敬的方式。“那些工业酒精对不起我们的孤独。”在谴责那些劣质啤酒时,胡赤骏像个诗人。
有一次,我和胡赤骏在广州一家小酒吧喝酒。我忽然发现那种啤酒带着浓郁的香味,和一般酒吧里那种口感欠佳的啤酒不同的是,喝了这种啤酒之后根本不用急着上厕所,就开始大赞这种啤酒好喝。胡赤骏很神秘地带我到酒吧后面看那些不锈钢发酵桶。和制作法国红酒不同的是,橡木桶显然是不适合精酿啤酒发酵的。
在橡木上,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记号。酿酒是具有个性的,每个酿酒师都有各自的特征。除了技艺之外,性格也会体现在产品之上。我明显地感觉到,胡赤骏拿出来的酒更加浓郁,而他朋友的酒则显得较为清淡。
在那一刻,我感觉树木再次和这位油画家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起欧洲那些黑森林里的树木,甚至在品酒时,还有松茸一夜之间冒出了头。采蘑菇的少年在闲暇抿了一口啤酒,在林间空地安然休憩。
但那时候,我还真不知道有双倍浑浊这个概念。当我第一次和他在莫干山喝酒的时候,我们喝的是当地的莫干山啤酒。由于我的肠胃比较敏感,第二天早上就拉肚子了。但我跟他说,如果是好的啤酒,我绝对不会这样。那时候他就跟我说:“你的肚皮可能是啤酒鉴定器!你应该喝精酿的。”
莫干山的民宿做到了全国第一,但山里的啤酒依然粗鄙。我和他说,除非我们去景区才能喝到正宗的德国啤酒。在那时候,德国啤酒是我心目中“好啤酒”的代名词。他只是笑着对我说,下次让你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好的啤酒。果然,在广州就让我见识到了他自己和朋友的精酿啤酒。这仅仅是开胃菜,在疫情结束后的广州,我又一次遇到了一个词:双倍浑浊IPA。
那天,他神秘地拿出了一大瓶啤酒,然后就说出了这个词。等我喝到这个啤酒的时候,我感觉以前的啤酒都白喝了。那种清冽的滋味在舌尖上划过,如初春的枯枝前萌发出了新芽。
酒很快就见底了。虽然工作室里还有其余的酒,但胡赤骏坚持要继续喝这种酒。然而,这种酒只能在广州的珠江新城才能买到。如果叫外卖送到我们所在的地方要数小时,但胡赤骏依然坚持要喝。
在这中间,他向我讲述起他工作室英式蛋托的由来。那是一把银器,在一个架子上面,镶嵌着一个小小的托盘,正好可以装下一个鸡蛋。他说,这个他就是行家里手了。因为他大伯就在英国留过学。关于吃鸡蛋,这是有严格讲究的。在今天,鸡蛋作为一种优质的蛋白质人们觉得再平常不过了。可是在大规模养殖之前,鸡蛋也是一种非常金贵的农产品。所以,吃鸡蛋在英国和法国都很有仪式感。
他开始他事无巨细的吃蛋过程:“那个鸡蛋要在水里面煮三分钟,然后熄火,熄火后焖它四分钟。这样一共是七分钟,但是在法国呢,我看他们做的时间更短,也就焖到六分到六分三十秒。它里面的蛋黄起浆,但是它已经熟了。虽然熟了,却还没出现蛋黄的粉状,如果粉状的话那就太熟了。尤其是,不能让蛋黄表面呈现出绿色的质地。要先把鸡蛋在冷水里过一段,这样蛋壳容易剥离。这时候,要把鸡蛋尖的部分放在蛋托里面。用餐刀把那个盖子打开,敲掉之后呢,你就得用勺子啊,那种吃甜品的小勺子。你要先撒一点儿喜马拉雅的岩盐,把它碾成粉撒一点儿上去啊,再撒点儿黑胡椒粉。再用勺子挖着吃,这是英国的吃法。法国的做法呢,通常是把鸡蛋拿来抹面包和黄油,因为它更生一点儿,蘸着这两样东西吃会更有味道!”
恍惚间,双倍浑浊IPA已经来了。因为人太多,他无法向我们现场展示这个吃蛋的场景。然而,在很早以前,我看他穿着睡袍,在工作室里优雅地从蛋托上拿下蛋,在我面前大快朵颐。
不久前,他到深圳来办理画框事宜,特意找我出来喝酒。当他将车停在华侨城创意园后,我们在那里不停寻找有精酿啤酒的酒吧。只可惜,那些双倍浑浊IPA精酿啤酒仿佛隐遁了。我们找了著名的音乐酒吧,然而,不用说双倍浑浊IPA,连一般的精酿啤酒也没有找到。他让我继续想办法,我们甚至找了世界之窗边上的一家酒吧,可惜还是扑了个空。店面已经显示它正在转让了。
我们并没有气馁。继续在美团上寻找。终于,找到一家可以送外面的精酿啤酒坊。胡赤骏找了一家湘菜馆开始点菜。他说,双倍浑浊IPA绝对能将那些辣味中和。他让我继续在楼下等送外卖的小哥,大有不喝到双倍浑浊IPA誓不罢休的架势。但觥筹交错、酒酣之际,他还向我介绍了双倍浑浊IPA的前世今生:“其实这些啤酒和比利时、德国的啤酒又完全不一样,它是东印度公司在殖民印度时偶然发现的一种配方,后来被传到美国的新英格兰地区,它是目前IPA中的热宠,所谓的浑浊IPA,其实就是酒体呈现浑浊状态,作为一种大量干投啤酒花的IPA啤酒,在大量干投啤酒花和酵母之后,意外出现了浑浊IPA,而且一炮而红,令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浑浊’酒体上。”
他说,浑浊IPA和普通IPA的区别关键就在于啤酒花的使用上,从成本来说浑浊IPA其实跟双倍IPA的成本差不多,只不过更追求新鲜度,运输成本会高一些,所以价格通常会比传统IPA更贵一些。另外,酵母的选用也不同。浑浊IPA在发酵中更倾向选用英式菌株的艾尔酵母,发酵程度并不彻底,所以有更多二级代谢产物和产糖,加上啤酒花带来的酒花精油,令酒体呈现浑浊状态,加上不经过任何杀菌过滤,所以营养价值和新鲜度都要更高。
在他的熏陶下,第二天他回去后,我经过一家啤酒屋之后,就情不自禁地点了一杯双倍浑浊IPA啤酒。然后,我发了一个朋友圈。他急着发来信息:从你这个照片看不是真正的双倍浑浊IPA,我推荐你去一个网站买。
然后,他在微信那头狡黠地一笑,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会上瘾的!
学 生
在番禺,胡赤骏和友人租了一个农家小屋,作为他自己和友人共同的工作室。闲时,这里就只有胡赤骏;而忙碌时,则总是高朋满座。所谓的高朋,除了文学艺术界的朋友,最多的也就是他的学生了。
为了让自己和朋友都能喝上优质的双倍浑浊IPA啤酒,他的一个滴酒不沾的学生,忙里偷闲学会了酿造技术。现在,胡赤骏心爱的啤酒就从那不喝酒的学生手里冒出来的。
在这个小院落里,BBQ(户外烧烤)是会时常举行的。在双倍浑浊IPA的催促下,每次聚会都会在微醺中变得迷人。他从不买焦炭,他引火的材料永远都是院落里的枯枝。
在胡赤骏身上从没有刻意的部分,他总是会让一切变得很自然、从容。
因为这样,每次的篝火晚会都会变成一个嘉年华。在院落中,大家会用歌声、画笔、诗歌交织出艺术的交响曲。每一个片段、每一帧画面都让这个小小的院落变成快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