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让想象力保护想象力

作者: 黄礼孩

诗歌站在语言的转折点上

一切文字都是人的创造,每一个字诞生的背后都是传达、表意、命名,汇聚成知识,去认识人类自身,去理解与构建世界。诗歌的语言朝向抒情,简约说话,在功能之外偏向梦想预留的位置,于蜕变与渗透里掀起奇异的浪潮,向可能的世界跃起。

诗歌语言的转折是一种暴动,就像卡夫卡的写作是为了炸开世代的锁链。新诗歌从不放弃生命里的情感与信念,它受命与陈词滥调斗争,它是自己灵魂的冶炼厂。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歌语言,诗歌的天赋是对其时代的突围与外延,它解除老生常谈的约束,离开流水账,跳出公共言语的窠臼。它拒绝作为系统,它像开水壶,到了时间就发声。

阿甘本说:“诗,就语言的命运来说,它是独一。”诗歌是跨物种孕育出来的心灵之果,它是生命的奇情。语言总是处于黑暗与光明、混乱与秩序、物质与精神、自然与文化之间,当诗歌转身,它要战胜更多的阻力,诗的唯一性才在无限的空间里闪亮出它可辨的面孔。

诗人对来自祖先的语言充满了崇拜,但在朝向别处去认知时,诗人内心却对无法企及的东西更心驰神往,正是可能性的召唤令他们走得更远。人心是一条幽暗的隧道,诗人把自己视为理想与神话,夜以继日培育超验的力量,独自迈向奇妙的圣地,为自己的生命发现自己,此时的独立言说将开辟出进步之路,一如感情的登天之行。

语言之于诗人持开放的姿态,就像窗子打开,可能的鸟语与花香就入内。诗人并非只能使用窒息、无力、混沌的短语,而应该去了解日常生活以外的事物,去组合自由的元素,仿佛携带着光的强度,通过自身的生成之义,在错综复杂又层次分明处形成言说之场,汇聚于巴别塔之上,传递近乎无限的思想。一旦诗人自觉言说的意愿强烈,语言的张力就获得掌控,这力量寻求自身观念主义的烟火,即便愚蠢的乌云奔涌而来,也被闪电击中,在那里黑暗已被刺透。

诗歌的语言往往逆光而行。布莱恩·格林说:“反义词到处都是,因为经验中到处都是对立。物理学也是这样:正电与负电、有序与无序、物质与反物质,但从牛顿时代以来,万有引力这种作用力就似乎卓尔不群,跟这种常见模式截然不同。”从逻辑语言到反逻辑语言,截然不同的正是诗歌转化出来的奇迹,就像诗人从一首诗的技法里获得另一首诗的预兆。莎士比亚的创新之处,在他一遍遍地转向违反主流文化规范时,这种魔力在增强在塑造,就像动词相互缠绕向上。

语言不可避免地指向自己的文化记忆,它向着诗人招手,但诗人却渴望未曾踏上的旅途,去探寻即将发生的一切,成就另一个诗歌个体。如果说诗歌从无限通往永恒,诗人就一直走在语言的险途上,一如荷尔德林的慷慨人生: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终其一生,诗人无非为踏上一场陌生的语言之旅而竭尽所有,在神秘的世界充满风吹万窍的感知狂喜,就像渴望与一个所爱之人订下永恒的婚约。

诗歌预设着自己的语言,永远站在语言的转折点上,趋向更高的生命情境,和谐于自我与世界。在翻转上领悟与再创造,在想象中行走并挣脱,逸出之际,伟大的语言获得了思维新的彩虹。

你用不着那么急,没人等着读你的诗

技术正在改变着现实,媒介的变革,带来新的阅读方式,比如诗歌进入小视频传播等。这是一个流量的年代,似乎人人都需要涌动的流量。平时,你也许收到诗人朋友发来的诗歌链接,希望帮忙转发,去产生流量。我见过一些知名诗人自诩他的诗歌有多少人点击,尽情享受着流量带来的自我陶醉。人总是竭尽全力表现自己,喜欢流量的诗人需要洪涌的表扬,中意浮于表面的矫饰。

诗人也需要寻求自己的市场,要求诗人不去宣传自己的作品,显然是刻薄的。但在诗歌是唯一没有商品化的艺术的前提下,诗人花精力去吆喝,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在流量年代,诗人如何去应对?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

在一个到处是信息,但同时信息被截留、被过滤、被筛选的年代,更应该去寻找有价值的信息。不过,如今无论是纸媒体或者自媒体,都存在浑水摸鱼的状态。面对看不见的洪涌流量,诗歌成为中流砥柱了吗?只能说是一个美好的幻影。噱头大于意义的网络流量真能帮助诗人平步青云吗?诗人需要成为“流量王”吗?我想,不管我们如何宣扬“媒介就是立场”这样的观点,诗歌写不好,再大的流量也只是落花流水。流量服从流量的命运,诗人扑向流量,最终被流量卷走。所以,一个诗人怀着巨大的热情去求流量,如果不是为了哗众取宠,就是为了刷存在感。诗人不专注思想的创造、语言的创新、观念的洞见,反而求流量,天天把自己有多少惊人的流量挂在嘴上,多是肤浅的。这也是当下人的悲哀,只追逐新玩意,而不是新思想。

最近诗人西川的英文诗歌发表后,很多人觉得很棒,便自由转发,其中有读者留言:“最好的文化交流就是自己的作品站得住,用流量运营的那种逻辑思维反而干扰了市场自然发出的信号。”我不反对流量,自然而然产生的流量诗歌是一种良性的选择。像杜甫的诗歌《登高》,在唐朝那个没有微信的时代,它流传下来,是因为作品写出了人类心境,诗歌被每个时代的时间与空间所盈满,从而实现了自身源远流长的流量。

时间也有它的市场,伟大的文学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依然熠熠生辉,这才是自带的“流量体质”。显然,真正的诗歌不是“流量作品”的代名词。传世的作品,靠的远不是快手、抖音、微信公众号等传送带上此起彼伏快速消失的流量,也不存在所谓出圈的问题,因为伟大的作品自然会越界。加拿大作家拉费里埃说:“你不要那么着急,没人等你的书。”是的,多用心在语言创造上才是良方,用不着火急火燎告知我,你的诗歌公众号的阅读量有多少万了。说实在的,我并不关心。

对功利化与媚俗化写作的抵抗

伟大的诗歌维持着永恒的记忆,当我们重新阅读,存在的场景与叙事对象之间持续复苏,产生再造语境化,那是一个在场的心灵意图。在漫长岁月里,能够留下来的杰作,已去掉了功利色彩,去掉时间的界限,就像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

独一无二的诗歌存在的状态还在改变着事实,不断解释着我们的现状。生命以不同的形式参与社会人生,沉浸于词语和事物冒险的相遇体验,引发了使自身感知一切的方式,从而转化为世界不断的新生。普适的诗歌总是一次次回归,就像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以隐喻性的精神穿越时空,无限地生成审美,充满先知的力量。

当下诗歌有这样的魅力吗?诗歌是教育的结果,什么样的种子种在什么样的土壤就结什么样的果。功利化的教育环境持续改变着写作者,不少写作充溢着功利的色彩,自我放弃内心的高贵,到处是投机的、抬轿子的、吹喇叭的,哪里有脱颖而出的写作。因为现代汉语诗歌一些更早时候的写作者心思已屈服于陈词滥调,听从了精致的盘算。如此,更多语言的疾病通过文字垃圾投喂给读者的胃,造成语言的再污染。讨好的、不出问题的陈词滥调让人变得麻木,面对恶俗或谄媚的诗歌,你不可能感受到有高超的神灵存在于生命未被展开的部分里。

中国古代伟大的诗人都讲诗的德性,“天子呼来不上船”,像杜甫这样的诗人,现已绝迹。捷克籍作家米兰·昆德拉,他不允许自己的作品功利化,这样会背离了他写作的初衷:他是作家,作品的生命高于一切。不违背目标的纯粹性成为他的信条。他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写道:“我深深渴望的唯一东西就是清醒、觉悟的目光。”

如果当下的写作者接过来昆德拉的目光,其视野就会从凡常中产生偏离。诗人有义务去发现或者恢复语言的德能,但精神懒惰是更多诗人的通病,对于自身的腐烂气味,没有多少人愿意奋起清洁自身,更谈不上义愤了。他们甚至欺骗自己,被自我想象洗脑,假装凝视时代,这导致了异常浮夸的写作伦理。异化的、停滞的世界,在自身的倾听通道那里被阻塞,对诗歌的尊重与畏惧也就随之消失了。机会主义与功利主义最想做的事情是抹掉诗人的形象。

在诗歌的崇拜里,我们并没有认清什么叫诗歌,它远不是分行那个结构。对于伟大诗歌的判断依旧是一个问题。超越功利的存在就是诗歌潜在的状态,诗人一边放飞自由的创造,一边进行功利的约束。诗人是平凡之人,有各种欲望也正常,但诗歌是一种解救,拥有超然的风格才是真诗人。诗人不应该用自己的灵魂来换取不道德的利益。诗歌的目的,不是谄媚生活,而是改变生活,将生命带向审美的状态,跨进经验的道路和不可预见的方向,那里有着功利者和媚俗者无法感知的战栗。

自然,一切事实

自然是人类栖居的空间,是文化的母体。自然为文化做背景,文化得以无限展开,但自然又对文化提出难题,永无休止。科技在夜以继日创造新的人类,但病毒的变异却什么时候都先人类一步到来,它用利刃把人类逼向绝境,人在自然的面前战战兢兢,预设的知识敌不过鬼魅的自然。今天,骄傲自满的人类在征服陆地、海洋、星空,占有与劫持还在进行中,但生活的难题越来越难解,病毒无处不在,它蔑视人类的一切机巧,地球一夜之间仿佛凋零,成为危险之地、悲恸之所。

人类的生命是一场考验,自然即是考场。2020年发生的疫情,是从过去到今天,持续不绝的启示。踉跄、停滞、空洞、破碎、贫乏、僵硬、覆盖、解除和消失的现实处境,召唤着我们去理解自然的波谲云诡,去凝视自然的肖像,不断参照、改进。万物彻头彻底地不可捉摸,或远或近,或隐或现,或明或暗,触摸之处,当我们诉诸自然,无论哪种存在都是震慑的力量。人类不能背对宇宙星辰,人在自然那里应做自我化身。梭罗说,猫头鹰的叫声之间夹杂着一种空旷的、未经开垦的自然,而人类还没有能力充分理解这些。是的,一只动物神秘的他性就存在于惊心动魄的自然里。

大自然是空茫的,并不给人安慰,它作为一种镜像,却映照着人类的枯竭、杂乱、堆积、矛盾与分化、幸与不幸,甚至无解。人类与自然的纠结,是无所不在的纠结,正是这份纠缠产生了新的寻找。人在自然中如何生存,思想如何在场,依然是自然隐秘的修辞,一个饱含求生的修辞之象。事实上,人类在自然中要想续命,就得破除自然是人类随心所欲使用对象这样的念头。相遇、接纳、联合、共生,双轨搭配,人类与自然和睦共处的路径是这样吗?如果不是,又在哪里?

诗歌本质上是无,它全然来自创造,创造就是寻找。自然在诗歌中有着意味深长的空缺。有限的诗歌,分配于无限的宇宙,是如此渺茫。对诗人来说,专注于兽域与人界,专注于精神性与自然性,诗歌才有人性上的感知、书写和新的调解。在自然之中,人类必须不断费尽周折自我调适和改进自身。可以说人既是古怪生灵,又是造物者,我们选择从灵魂的层面去思考,通过诗歌尝试去了解自然的一切事实。尝试用语言去进入眼前及遥远的一切,此时语言是一种新的开端。

诗歌探索的是人的心灵状况和命运,却用自然来揭示世界。诗歌艺术如果坚持以发现自然与人类被遗忘的部分为目的,人与自然的相逢就在诗歌里。今天,欲望的法则改变了人类的一切,虚假的借口遍布人间,人如嗜血的野兽,人失去了对复杂性的理解,精神失重,失去了终极的盼望。人类如何去挽回对美好社会的向往?诗歌能做什么?自然支配一切,人的命运就系在自然身上。自然,作为一切的事实,了解事实的真相是关键,但仅此不够。一切的事实都在有思想能量的诗歌那里,诗歌应当指出出路与未来。一切的文字,必须在灵魂上确立与生成。一切言语的凝聚,在低处,更低处,也在高处,更高处,气息深沉又飞扬,带着全部的诚意,构建诗在自然生活中的正义。

由于命运的牵引,地球上每一个日子的尽头,让我们从自然那里获得重生的诗歌,安抚黑暗,免于堕入深渊般的绝望。此时此地此疫情带来人类的危机,它是毁灭,也是重生吗?诗歌回答不了自然,却像未予应答的祈祷,但永恒的存在与契约,相互给予时刻的到来,使得人类回应自然的心灵之声响起,它的光辉将穿过特定的缝隙进入人的精神世界。作为对抗死亡的一剂良药,诗歌是对现实的医治。每一个人都有最终的诗歌,它是一切的记忆,也是一切的希望,从恐惧中治愈心灵。

诗歌,让想象力保护想象力

想象力一直是一个例外。想象力的发生,在诗歌的书写里是无所不在的创造,它赢得栩栩如生的时光,那是词语不受陈词滥调限制的光荣时刻。先前的生活经历之于诗歌,是以想象力的年轻化塑造了诗世界。写作中个人化的想象力,是在世的生活与书本生活的融合,就像梭罗所说,还没站起身生活过就坐下来写作,必然贫乏无力。

诗人必须通过语言改变世界,强烈的想象力是诗人的技艺,通过进入熟悉事物的内里,给时空加入新的想象,写作的心灵才能摆脱窘境。写作不仅仅是体验,更要把所得加以变革、断裂、熔铸,这份力量来自信心。想象力在心灵的中介里是生生不息的力量,在诗意那里引发了未说之言的奇迹。今天,人与世界的节奏发生了变化,我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超越风花雪月的平庸体验,自然、社会、历史、空间、科学等在发现的秩序里一次次刷新,必然需要想象力来处理当代复杂的题材。想象力在写作中构建新秩序,也形成观念的光速。当想象成为一种认知能力,在叙述的框架下,想象力表达一切,成为灵魂完成的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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