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雨

作者: 姚筱琼

1

清晨。

浓雾在山林间腾起。四周一片静谧的落雾声和喧闹的鸟鸣。

太阳还没爬上山顶。林间草叶上挂满露水。

“哎哟哎哟,奴的个挨千刀的你呀。哎哟哎哟,你看我瞪起个贼眼睛呀……”

栀子早起挑水,晃着水桶,一路唱着野歌儿从雾里走来。

山雾厚重,栀子尖厉的嗓子像把利剑,将雾层层撕裂,划碎。最后,那些碎成片片的雾退至山腰,在那山腰缠绕,让那树木袅袅生烟。

栀子每天清早挑三担水。挑完三担水放下水桶去做别的。或挎菜篮子去园子里择菜。或一头钻进地里薅露水草。薅得手指染上青草汁,翠莹莹的像几根嫩蒜薹儿。有时只是唱歌,有的没的瞎唱。山里雾厚,若没有尖厉的嗓子将雾驱除,让它聚集成厚厚的云朵,就会阴天,接着,淅淅沥沥的潮梅雨就会落得山脉生烟,树生霉菌。

栀子唱歌驱雾,晃着水桶,闪着扁担,一双赤足,在清晨的雾里显得既白又水灵。

栀子是一个苗女。

苗女儿生下地便是一双赤足。祖先说过,女子如一粒狗尾巴草籽儿,落地生根,淡水薄土生就的贱命。

挑第三担水时,栀子忽然想去看看阿爹装的套索。

阿爹说过,上回那头白颌麂死不闭眼,是在飘魂儿招伴。想必不出三日,准招来一头菊黄麂。头上长着一个菊花旋儿,身上绒毛寸多厚,一吹一个细窝儿。

栀子到了怀春年纪,想做一个毛皮烟荷包,等有了机缘,赠送心悦的情郎。上回得了一块白颌皮,想再要一块菊花旋儿的颌皮,这才往竹林深处跑得勤快了点儿。

栀子的紫红色水桶搁在路中央,过不久,两只桶吸满雾气,像盛满热水一般,蒸气腾腾往上升。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等到热气散尽,太阳已经晒到林梢。

喊栀子,栀子没再应声。

2

一只乌篷船由远而近。

两岸风景如画。

船中对坐两位青年。一位弱冠年纪,面如白玉,五官俊朗,星眸清澈如水,甚是温润干净。身穿一身白茧绸学生装,长发齐耳,浑身上下飘逸着一股书生气质。他的特点是手不释卷。一卷残书捧在手里,边读,边默,边想,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这位面白如玉的青年名叫荙璧,在湘陵城读大学,是芭蕉寨第七代匪王荙辛的独子。

船中另一位青年名叫萨龙,年岁与荙璧相当,英俊健壮,身高七尺,一身江湖短打,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他在荙璧看书的时候,四下打量,眼神犀利。

荙少爷,快到家了,你看看锦江,当歇歇眼睛。

萨龙和荙璧从小形影不离,情谊深厚,对他的关心无微不至。

萨龙,你少管我,我和你虽然吃同一个奶长大,但我们并不是一根藤上结的瓜,我和书才是真正的知己。

萨龙心性温和敦厚,不以为意地一笑。

荙璧就是从他的笑意里意识到自己的孟浪,但他不想刻意与他道歉,如此似乎有些不自在,在膝上把书卷起,不动声色走到船头。

河风吹着他的长发和绸衣,使他看起来丰神俊朗,飘飘欲仙。

他注意到远远的河岸上有人在高喊什么人。

他眉头似蹙非蹙。嘴角微抿,似笑非笑。

船继续行走,渐渐将岸上的人丢远。

乌篷船进入麻阳锦江河段。

荙璧抬头仰望高山密林。

锦江两岸过去是生苗与熟苗的分界线。青岗岩砌的南长城百十米就有一座“卡子”,卡子就是哨所,古时叫烽火台。十步一岗,五步一哨,驻扎的都是官兵。如今,卡子里混进了梁子(土匪),不时点着狼烟,给山寨的同伙放信号。有经验的当地百姓一见,就知道梁子有“关羊”行动,马上躲进寨子,以免横生祸端。

此刻,高山密林中便升起一团浓烟,向空中飘散。

荙璧看到熟悉的一幕,眉头皱起很深的川字纹。

船靠岸。

荙璧握着书卷下船。

萨龙紧随其后,挑着箱笼包袱。一个精致的藤黄箱,一个大包袱,包袱旁还挂着网兜套住的搪瓷脸盆,盆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书。

船老大恭恭敬敬看着他俩渐渐远去,才提锚抽板,撑船离开。

二人一前一后沿船码头拾级而上。

萨龙不时关照提醒他,荙少爷,看路,别东张西望。

荙璧抿嘴微笑,甩一下头发,像山鹰振翅一样飞起来。萨龙的关怀无时不在,这让荙璧有些不自在。他跳上一块岩石,面对汤汤锦江,用书遮挡阳光,仰望着锦江上空一只盘旋的老鹰抿嘴微笑。时不时甩甩头发,像山鹰振翅一样张开双臂,自由翱翔。

萨龙放下担子,趁他玩耍时歇下肩。他抽出腰间汗巾,首先想到递给荙璧。

荙少爷,揩揩汗。

荙少爷,荙少爷,跟你说过多少次,这里没有少爷,只有你儿时玩伴阿璧。荙璧终于忍无可忍冲萨龙发飙了。

萨龙想解释,刚张嘴就被荙璧堵回去。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是你阿爹要你对我恭敬,对不对?

荙璧对着上空那只盘旋的老鹰大声喊:喂——你个哈娃子,飞那么高,那么听话,你是吃空气长大的吗?

萨龙忍不住笑,晓得他这是变着法子骂自己,憨劲上来,大声应道:我就是那个吃空气也比你长得高大威猛的哈娃子,怎么样,气不气?

说完,这枚舔狗不忘拿起自己的汗巾替他擦汗。

荙璧眼疾手快躲开他的汗巾,掏出自己裤兜里叠得方正的手帕。

还说这里没有荙少爷,只有阿璧,你看你,还和以前一样爱摆阔,爱干净,从不与人亲和。

阿龙有种被辜负的表情,口气也带着一股酸意。

阿龙,你真比你爹的嘴还碎。我就是一个半工半读的穷学生,摆的哪门子阔。爱干净是个人生活习惯,我从小有传染病,干娘不许和你共用汗巾和食具,你忘了吗?就为了给我扣顶帽子,说我不与人亲和,来来,你过来,让我亲亲你,抱抱你,可成?荙璧每次说话总爱捎带上阿龙的父亲萨腊师爷,看样子,他对这位师爷颇有微词,不仅如此,对上辈人干梁子这件事一直无法打开心结。

阿龙被他训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荙璧转头看向那只鹰,开始哄阿龙,阿龙你看那只鹰,它在我心中就是云蝶姨的化身。我好羡慕它飞得那么高,那么远。

云蝶是荙璧的贴身护卫,萨龙的小姨,比他俩大六岁,性格洒脱不羁。她随荙璧去湘陵城之后,加入了地下党的锄奸小组,专门刺杀汉奸卖国贼,再后来,她因身份暴露,去了延安。

荙璧回想当年,自己与父亲吵架,负气离家出走,是十八岁的云蝶陪着自己,黑灯瞎火地来到一个陌生城市,彼此共同历经多少困苦磨难,才过上自食其力的生活。说她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手给他拉扯大也不为过。而她,仅仅比他大六岁。

一声高亢的鹰啸穿云而来。

荙璧手捧着嘴大声喊,云蝶姨,你还好吗?我好向往你的自由啊。他回头问萨龙想念自己的小姨吗?

萨龙嘟哝道:她从小就被指派给你,对我没感情。

哟嗬,你还分得清什么是感情。荙璧把自己这些年在湘陵城与云蝶相依为命的经历简单跟萨龙叙述了一番,萨龙听了很感动,荙璧说:云蝶姨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芭蕉寨的钱财都是杀人越货得来的不义之财,有良心有品性的人就不该拿这钱财挥霍、摆阔。你还记得我阿妈吗?她家是做生意的,被抢来山寨做压寨夫人,心里一直郁闷不服,她想等我长大以后,带我离开芭蕉寨,通过读书,做个明白人。后来她不明不白死了,我更加恨我阿爹,不能接受芭蕉寨干的这个营生。

突然,荙璧话锋一转。

你说,我阿爹为什么派你来学校接我回寨?

萨龙支支吾吾不语。

你阿妈是我干娘,我拿你当兄弟,你和我说实话,别坑兄弟。

萨龙擦把汗,尴尬地说:我……说实话吧,是我阿爹的主意。

不可能。你阿爹为何做我的主?

阿龙犹豫半晌,实情相告:荙王他……他……过世了……

荙璧一愣,刚跨出去的脚停留在半空。随后缓缓着地,弯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泛起红晕。

萨龙后悔说出真相,露出既紧张又焦急的表情。

3

芭蕉寨师爷萨腊中等身材,壮实精干。

长衫配青裤,脚蹬布草鞋,站在场地中央,慢悠悠吸着旱烟,环视着四周训练队伍。

他看似对擒拿格斗有兴趣,不时上前指导一二,对那些笨蛋抬腿就是一脚,踹倒在地。

都好好练,一会儿你们的新荙王就到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身上不佩枪,腰间别一杆纯铜打造的烟杆,闪闪发亮。

一个名叫嫪古的小伙子问萨腊:萨爷,阿璧要回来了?

萨腊操起烟杆就给了他一下:阿璧,阿璧,下次敢叫阿璧我活埋了你。

旁边的朱二也忍不住问:我们从小和阿璧一起玩的,那我们叫他什么?叫荙王,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萨腊:你俩别以为从小和他一起玩到大,就敢对他不恭敬。信不信,一会儿他来了,我都得下跪迎接他。你们也不想想,他去湘陵多少年了,读了多少书在肚子里,告诉你们,他才是芭蕉寨的王,谁敢不敬他,我活埋了谁。

萨腊用口头禅警告大家。

芭蕉寨大门建立在巍峨陡峭的石阶上,有种牢不可破的气势。

寨门口,两个站岗哨兵荷枪实弹,威风凛凛。

他们不认识荙璧,将枪杆举起,枪口对着他。

萨龙挑担落后两步,等他追上来,呵斥哨兵:嘿呀,这是少爷。哨兵看了看萨龙,又看了看荙璧,尬笑。

荙璧一直未吭声,拿书的手背在身后,文质彬彬地径直朝寨子里走去。

寨子里的操练正酣,嘶吼声中带着一股野性和杀气。

荙璧眼睛里刚升起的一线光亮瞬间熄灭,冷漠得让人不敢直视。

师爷萨腊踮着碎步,恭敬地向他跑来。

到了近前,只见他把长衫撩起,扎进腰间汗巾里,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插在背后,朝荙璧拱手作揖,腿一抬,准备行跪拜大礼。

腊叔。荙璧急忙接住他的双手,制止他下跪的动作。

萨腊点点头,突然头一昂,仰天长哭:璧儿啊,你来迟了,你阿爹已经入土为安了呀……可怜啊可怜,父子生离死别,都没见上一面,何其悲哀,何其悲惨哪……

师爷一边哭,一边悄悄斜眼,观察荙璧的心思。

荙璧头微侧,眼圈泛红地看着远处。

少年荙璧负气在寨子里飞跑。

中年荙辛在后面追赶。

璧儿——璧儿——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我都依你。

我要我阿妈——

少年荙璧回头,头发一甩。

荙辛愣住,面呈戚色。

荙辛慢慢靠近儿子,沉重地告诉他:你阿妈走了,是她自己不愿活……说着,荙辛眼里泪水盈眶。

我不管,我要阿妈,呜呜。

荙璧失声而哭。

你还有干娘,有云蝶姨,还有我。

我不要你,我恨你,阿妈是被你传染得病死的,我也会死的,呜呜。

少年荙璧抱住柱子撞击额头,嗷嗷哭。

荙辛看着儿子以头撞柱,万分心痛。但他却不敢碰儿子。他强忍着眼泪。泪光中,他见儿子的容貌像极了那个郁愤而死的女子。

他的嘴唇翕动,似在喃喃自语。诉说他心头一世不得宽恕的愧疚和痛苦。

4

萨龙在荙璧屋里整理行李。

屋内陈设古雅、简朴。博古架上除了书籍,有几样不俗的古董。米竹、兰花等盆栽郁郁葱葱。桌上砚台、笔挂、笔洗、画碟一应俱全。全是当年荙璧离家前的模样。

看我帮你收拾的屋子咋样?是不是你离家前的模样?萨龙说。

荙璧端坐椅子上,认真读那本皱巴巴的书,对周围动静熟视无睹。

他在心里思念一个人,那个人便是他的云蝶姨。

少年荙璧坐在秋千上剥花生吃,青年云蝶在一旁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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