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晨

作者: 君滔

感恩节前一天,杨冠平收到了米娅的贺卡。美国人习惯圣诞节寄贺卡,感恩节贺卡冠平印象中还是第一次收到。

杨冠平今年七十七岁,在美国东部翡翠堡这座大学城生活了三十几年。冠平是在新冠疫情刚起时退休的,一晃已经四年。从开春起,他常常吃过夜饭就犯困。本来还有兴致和妻子夏冬琴窝在沙发里看看电视,现在却是熬不过晚上八点就先上楼睡了。睡得早自然醒得早。五点不到冬琴还在微微打鼾,冠平就窸窣起身,轻轻带上卧室门。冠平住的这栋房子还是老房东莫里森夫妇结婚前建的,有八九十年历史了。他怕吵醒妻子,下楼格外留心,但木板楼梯还是嘎吱作响。

一大早起来,冠平都在楼下厨房洗漱。一楼虽也有个洗手间,不过自从独生女小砚搬去纽约后,这洗手间就成了储物间。冬天尤其好用,暖气出风口一关就是个天然冷藏室。靠墙的木头书架是夫妇俩花十美元在教堂义卖会上淘来的,上面堆满肉松、皮蛋、霉豆腐等南北杂货。

冠平下楼推开洗手间,哦,不,储物间的门,去取他放在洗手台上的洗漱用品。地上堆满各种大米:富贵花、锦米、红国宝。冬琴说这些米各有各的滋味,他是吃不出来,但都奉旨似的搬了回来。只是,人走进储藏室落脚时需要更加小心。地上还摊着一个半开的纸箱,里面是小砚从纽约一家参行订给他们补身体的西洋参、干贝和冰糖燕窝。

明天是感恩节,女儿小砚照例带着外孙女艾米丽去纽约长岛的公婆家过。每年这前后她都会寄些补品过来,算是弥补不能回家的遗憾。感恩节去公婆家过,中国农历年来看阿爸姆妈,这是外孙女出生后第四年大家的约定。

冠平拿起洗漱用品还有假牙来到厨房。在厨房洗漱最大的好处是没镜子,冠平本来就是少年白,退休后他决定不再染发,转瞬间华发满头的他并没有老之将至的感叹,反倒觉得这更有学者气质。直到去年,一口牙忽然兵败如山倒地掉光了,他常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一跳:整个脸像是少掉了三分之一!原本高挺的鼻梁,也显得大而无当。嘴巴因为没有牙齿支撑完全瘪了下来,两片嘴唇几乎缩成一条直线,即使装上假牙,自己的脸也是惨不忍睹。疫情的第二年例行肠镜检查后,冠平莫名其妙在几个月内轻了三十磅,宽大的国字脸也从颜真卿笔下浑圆有力的“国”,变成褚遂良石拓版长空游丝的“国”,精干巴瘦,布满皱纹。这让本来并不在意样貌的冠平,也一时难以适应。在冬琴督促下,冠平里里外外做了体检,老天保佑,并未发现什么恶疾,但体重再也恢复不到从前那样。

洗漱完毕后,就该去热一杯牛奶,再烤两片吐司面包。冠平最中意的早餐老三样是泡饭、酱瓜、霉豆腐,但自从他体重暴瘦后,冬琴只允许他偶尔为之,说是没营养。冠平开始有点儿抵触情绪,不过很快就适应了。不适应也得适应啊!好在吐司面包涂上一层厚厚的花生酱,不但吃起来香薄脆,还耐饥不伤牙口。

冠平在餐桌前坐定,戴上耳机打开手机里保存的京戏《四郎探母》:“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他一边吃一边随着檀板京胡摇头晃脑,甚是享受。这Bose无线耳机是女儿小砚送给他的退休礼物,一起寄来的还有一个音质极佳的无线扬声器。不过每次他一用扬声器听,冬琴就皱眉头嫌吵,所以他并不常用。

吃完早餐,窗外还是黑蒙蒙的。冠平戴上眼镜整理起前两天从邮箱取回来的一沓信。它们无非是各种捐款请求或花花绿绿的广告,偶然有一两封重要的,不是水电公司,就是医院的账单。冠平把没用的信件一封封丢进垃圾桶,却突然瞄到有个小巧的橘色信封。拆开一看,原来是张印着枫叶、忍冬果图案的感恩节贺卡。不知又是哪个机构要求捐款的。冠平一边想着一边打开卡片,是几行手写的英文字:“Dear Ping,I'm Mia.It's been a while.How are you?”

Mia?那个眼睛闪着祖母绿、一头金发总是慵懒蓬松的米娅?冠平在书桌前呆坐片刻,那些备受煎熬的日日夜夜,那天顶的壁画、雕花的圆柱、昏黄的灯光忽然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他回身往楼梯口望了望,暗自庆幸冬琴还在楼上熟睡。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

耳机里,铁镜公主的这两句西皮摇板,唱得甜润婉转、娇俏明艳。冠平抬头望眼窗外,春光自然看不见,不过转成灰白的天幕已透出少许红晕:是时候出门散步了。早起散步是冠平退休后养成的习惯,来回三英里路走下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取下耳机,冠平穿戴整齐来到后院。院子里的两棵橡树、一棵枫树都有上百年树龄,树叶落得到处都是。冠平夫妇刚搬来时,后院这几棵树就这么高大。三十年光阴在老树身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却先后带走了老房东莫里森夫妇,也让冠平和冬琴从中年变成了老年。

今天是翡翠堡政府挨家挨户收树叶的最后期限。本以为定期给家里割草的墨裔园丁迭戈会按时来收叶子,谁知上周冬琴打电话去,迭戈说自己已经搬去亚利桑那州了:“抱歉,琴,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和你们说。以后这些事你们只能找别人了。”

错过了镇里收树叶的日子可是要被罚款的。冬琴本来想让冠平再打几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找找别人,又啧啧嘴巴挥手道:“还是我来打。你这耳朵,听起戏文来起劲,打电话却常常说听不到!”可冬琴打了十多通电话也找不到人。

“算了,我们自己弄吧。”冬琴泄气地说,“我昨天碰到小苏州的老板娘珍妮,她说疫情期间她家的外卖生意反倒更好了。但最近她也寻不到帮手,你知道劳工都跑去干吗了吗?”

“干吗?”冠平好奇地问道。

“和迭戈一样,去种大麻了!”冬琴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

“你是说迭戈搬到亚利桑那州种大麻去了?”冠平一脸惊讶。

“是的,你知道现在美国木佬佬州都可以合法卖大麻了。珍妮说种大麻钞票来得快,现在餐馆又难做,所以木佬佬中餐馆老板改行去种大麻了,那帮墨西哥人和福建人也跟去打工了!”

冬琴用杭州话“木佬佬”来形容“很多”的时候,眉飞色舞、表情夸张。冠平摇摇头,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找不到工人也是事实。连着两天,他和冬琴从早到晚一直在捡树叶,等下再辛苦几个小时,就可以完工了。

昨晚风大,冠平注意到车道上停着的两台车上也覆盖了不少树叶。一辆白色SUV是他和冬琴的,另外一辆蓝色皮卡车则是房客强生的。三十出头的强生在翡翠堡警察局工作,是个韩裔美国人。他住在冠平家搭建在后院车库上的小木屋里。小木屋不大,却是独门独户、五脏俱全。

冠平正纳闷儿强生怎么还没回父母家过感恩节,却见他推门从楼梯上下来,金毛大黄乔伊跟在他后面。乔伊一见到冠平,就扑上来猛摇尾巴,一脸讨喜状。冠平从小就喜欢动物,总想在退休后养只小狗每天陪他蹦蹦跳跳多热闹。但每每想到有洁癖的冬琴提到小狗小猫时的嫌弃表情,他就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杨先生早安!”高大魁梧的强生说一口纯正英语,很自觉地隔着大概六英尺的距离跟冠平打招呼。疫情虽然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但对冠平夫妇这样的老人来说,还是小心防范为妙。强生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刚搬来的第二天就送一箱橘子过来,冠平夫妇都对他印象甚佳。

“我等下就回爸妈家过节了,昨天本来想去找您和杨太太,但回家太晚不好意思来打搅。”强生说,“感恩节之后,我女朋友要搬来和我一起住。因为之前租房子的时候,合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多个人是不是要增加房租?”

“这个……”冠平向来不管这些事,迟疑道,“这个不急,等你过节回来再说吧。”

“好的,好的!我知道,回来我找杨太太商量!”强生会意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仰起脸对金毛大黄吹个口哨,“乔伊,上车!”

乔伊还在向冠平殷勤地摇着尾巴,但一听到主人指令,它立即跳上了那辆皮卡车后座,吐着舌头把头伸到窗外。强生也从车里伸出头,向冠平挥手道别。冠平眯起眼睛,挥挥手望着强生的车远去。

应该是三十年前了吧,强生现在住的这个小木屋里住的是冠平夫妇。那时候冠平刚从翡翠湖大学的访问学者转念博士,初来美国和他团聚的妻子冬琴也不过四十出头。冬琴抵美后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从教堂招租广告上找到这个小木屋,搬离单身公寓。

莫里森夫妇似乎和冬琴特别投缘。老夫妇没有孩子,生前授权给教堂,将所有遗产由教堂拍卖后捐献给慈善机构。老莫里森在遗嘱中加了一行字写明:如果杨冠平夫妇愿意买下这栋房子,请以市场价的一半价格卖给他们。

于是,在莫里森夫妇先后去世的几个月后,冠平一家从后院的小木屋搬到了这栋大房子。

年少时总觉得日月悠长,一天光景好似度了一年。活到冠平这把年纪,一年也好像是一天。一转眼,他和冬琴已是莫里森夫妇当年的年龄了。想到这儿,冠平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已然成了苍苍老朽,冬琴比自己小五岁,也已年过七十。

夏冬琴会折腾。她在老家杭州是牙科医生,来美国后却改行成了房地产经纪人。冠平心知肚明,冬琴其实从未真正喜欢过牙医这个职业。他还记得当年冬琴怀上小砚时曾对他抱怨过:“罩个白大褂像个剃头师傅,从早站到晚,站得我脚膀骨都站断也就算了,你不晓得有多少病人嘴巴一张开,这个臭啊……”

冬琴一脸厌恶地啧啧道:“我一点儿都不夸张,真当像人家屋里厢用了祖孙三代的马桶,臭气熏天!今天我真当熬不牢了,对这个病人讲:‘你们屋里厢的马桶,是不是也要天天用竹丝笤帚刷刷清爽的啦?你这牙齿怎么从来不晓得刷?我戴个口罩都被你熏杀的啦!’”

有时候冠平真吃不消冬琴这直来直去的脾气。这种让人下不了台的话,他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他照例是笑着没搭腔,俯身去摸摸冬琴隆起的肚子。结婚这么多年,冬琴是撒娇嗔怪也好,动气撒泼也罢,冠平的反应,永远是淡淡一笑。他素来不愿和别人争辩,哪怕是自己太太。有一年去参加一对新人婚礼,新郎新娘要冠平夫妇透露他们婚姻长久的秘诀,冠平想也没想就吐出三个字:怕夫人。

关于丈夫之所以怕夫人,作家张恨水有过很经典的论述:有些是因为夫人无见识,唠叨得厉害,不屑与她争长短;有些是因为心里爱夫人,不愿意让她难堪,宁可自己委屈些;有些是因为夫人有本领,想她辅助,不敢得罪她。他杨冠平,当归在不愿意让夏冬琴难堪这一类。

对于冬琴改行做房地产经纪人,冠平心里虽然觉得惋惜,却也没反对。冬琴是那种看到喜欢的房子眼睛会放光的人:“看到这里嘎许多好房子,让我想到从前屋里厢在西湖边的老房子,也是独门独院哦。我前两年回去路过,还看到门口那棵桃花树开得旺盛。”

冬琴一边感叹一边摇头道:“我老早同你讲过的,那棵树还是姆妈怀上我那年种下的。许多年过去了,我都已经变老霉干菜了,这棵桃花树倒是越开越闹忙了!”

杨冠平是在杭州的大学留校任教第二年认识夏冬琴的。

有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单身同事看完电影,骑车抄捷径回学校教工宿舍。谁知那条路正在修,当中被挖出一个大坑,乌漆麻黑也没个警示灯。骑在前头的冠平连人带车掉进坑里,满脸鲜血地被送去医院急诊。这飞来横祸造成冠平下颌骨骨折,左边磕掉好几个大牙,也让他认识了在医院值班的实习医生夏冬琴。

冠平在急症室忍痛睁开眼,迷糊中看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安静地站在两鬓斑白的老医生旁边。冠平脑海里不禁浮出八个字: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当年的夏冬琴不光工作吃香相貌好,又是杭州本地姑娘,追求者甚多。但冬琴对穷孤儿杨冠平情有独钟,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是不吃香的“臭老九”,但冬琴和冠平一样,从来没有相信过“读书无用论”。每次医院有老专家在食堂门口被贴大字报,回家后冬琴都是一改往日的叽叽喳喳,和冠平闷头吃饭。那段荒唐的日子,冠平的不少同事都在教研室打牌、吹牛,冠平甚至学会了抽烟。是冬琴把他拉回家,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香烟统统搜刮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从衣柜顶上老岳母在他们结婚时送的樟木箱里,摸出一本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英华大词典》,让冠平每天和她背上几十个单词。

“冠平,我是绝对不相信这种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冠平家的这栋房子地势很高,站在院落眺望,远山黛影,半掩在薄雾里。现在翡翠堡几乎看不到这种木片贴墙的老屋了。这么多年,冬琴其实一直想着要换栋新房子,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比这位置更好、院子更大又价格合适的,也就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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