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只猪握手
作者: 李聿中多年以前,在我父亲的家乡明光河畔,我曾用尽浑身解数试图去与一只猪握手;可就连我都无法预料到,这样一个清奇且微不足道的想法,居然随着时间的锈迹让我耿耿于怀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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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镇位于腾冲市北部,再往北就是缅甸,其间有一条河同名称作明光河,属伊洛瓦底江流域,发源于高黎贡山,流过的村镇不计其数。边远的地理位置与群山环绕的地势留给了这里的子民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贫穷。庆幸的是,山峦带给了这里的人们药材、山珍与野味;河流赋予了他们群鱼蚌贝;天空不时幻化出厚得像要吞没雷雨的流云;而被土壤渲染成红色的脚底藏有金、银、铜、铁、铅、锌等二十多种有色金属和非金属矿产资源。这里的老人说:“这里什么也没有。”可是他们却一辈子都守在这里,并不是他们无法走出去,而是他们只想在这里。
我第一次记事来这里时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但我父亲跟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回去过很多次。那年腾冲拥有了它的第一个机场,听闻这个消息后,我父亲激动得将我扛起在家中来回走动,嘴里的文字随着二氧化碳一同涌出并奔涌在我的耳朵与鼻腔深处:“儿子,你老爸的家终于有机场了,以后老爸再也不用坐十二个小时的车回去了。”
幼小的我完全沉迷在父亲厚实且舒适的肩膀上,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雄鹰翱翔在两米的高空,享受着自己的视线可以与天花板上的顶灯齐平,黄与白交替的光芒射进空气,随着我的视觉一同照亮了整个室内。此时此刻的我已然成为一个大人,去俯视那些沾满灰尘的静物,能看到屋顶夹缝中的蛛网与蚊子的尸体,最重要的是我正抓着父亲黝黑且卷硬的长发,此时此刻的他再也不是一个难以被征服的严肃角色……我终于在今天成了一个不再忤逆父亲恳求的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拥抱着自以为是的成熟,并且将那句话真正流窜进我的耳际:“我带你去你的老家看一看吧,坐飞机只用一个半小时,睡一觉的工夫就到了。”
我再没有理由拒绝父亲的邀请,作为一个孩子,在此之前我曾多次拒绝过父亲的愿望。父亲曾不止一次地邀请我,甚至想方设法地试图诱惑我去那片山河驻足片刻,只是我一想到要乘坐超过十个小时的汽车行驶在因颠簸而反胃的泥泞道路上,就无论他如何劝说都无法接受。我最骄傲的事情是我从没有让我父亲有机会将自身的意志强加于我,这次也一样。我们做了一个约定,说得功利点儿是一次“交易”,为了以后都能在我父亲的肩膀上横行霸道,我决定心甘情愿地去我的老家看一看。
坐在百米高空上目睹朝我身后退去的绿色,我像一个大独裁者一样看着一切景致都趋于渺小,而它们的兴衰却仅仅在我挥手之间。这种孩童时期的幻想源于一种霸道的虚荣心,而每一次对新事物的尝试与开眼都是践行这种自大的开始。真羡慕儿童时期能将天真的“恶”肆无忌惮地挥霍成一种可笑的荒诞,而长大的我却倍感连支配思想都是一种奢侈。
在我不知不觉快要从梦中醒来时,飞行的气压阻碍了我的耳膜去触碰空调发出的叹息。我似乎听见我座椅后面不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似乎还伴随着一支轻盈的摇篮曲盛放在气压碰撞的嗡嗡声中。“多么幼稚的啼哭声啊,我想我都数年没有这样啜泣了吧……”我冥想这种压抑的声音绝不会从我口中再次迸发而出,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让我放肆流泪了吧。我现在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成熟的男性,现在的我必须坚强地从一个梦中回归现实,去一睹窗外的景色是否值得将我的视线留下。
事实证明,这个梦让我穿越了几百公里,将我的认知带到了陌生的境地。远处雾气升腾,云中泛着彩光羞怯地藏在它依赖的被褥里,而包裹住彩光的云似乎就像那个婴儿一样酝酿着一场哭泣,并且随时将泪花倾泻而下,将身下的那条河填满。连绵的高山形状各异,有时像一匹飞马朝我的身后奔去,有时又像一只沉睡的麋鹿,却拥有狮子的身体和雄鹰的羽翼。我在它们身上看见一个个人在刺绣,用针线缝补着缺失的拼图,幻化作一片片田野,然后长出生的希冀;看到人类在劈砍着它们的羽毛,然后燃起熊熊火焰,去照亮每一个寂寥的夜,而其间裹挟着米粒的芳香;我看到他们咧嘴地笑,大口喝着它们的汗水,我看到他们干脆跳进泛黄的湍流中洗澡,将水花溅得好高好高;最后我看见的是披在山间潮湿的红土,正无声无息地漠视着这一切,任凭人们剖开它们炙热的内心,而它们依旧享受着恒久的酣睡。
它们的“生”与城市中的“死”大相径庭。当我乘坐的飞机从昆明机场助跑、跳跃、起飞,直到平稳之后,我看到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被灰与白的石头与水泥禁锢,高楼像一个个困惑的孩子被披上了甲胄,蜷缩在没有绿色树木包裹的“乐土”。我看到飞鸟在毫发不剩的高枝冷漠地望着疲于奔命的人群,我似乎听到它们对人类的惶恐与惊悸,并且下定决心要将一坨粪便投掷在喷涌着浓烟的巨大烟囱里。所以我选择了回避窗外的一切,我必须守护着这片孕育了我但被动物们厌恶的土地。所以我选择了在梦中将它美化成我所愿意接受的模样,而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好像梦想成真了。
我转头寻找着我的父母,确认他们都还在我身旁静静地一言不发后,我才确定了现在的我正在延续着现实的发生。
我的父亲端坐着,他捧着一本书无视周围嘈杂的一切阅读着。我还记得那是一本法国作家罗伯·格里耶的作品选集,就像十几年后的今天正在动笔写下这个故事的我也立刻就想到了他的一句至理名言:“二十世纪是不稳定的、浮动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都像是迷宫。我不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写作。”我的父亲赶上了20世纪的后半个时期,他读书、写作,被人们称作高傲且孤僻的一只燕子,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无法理解那个人们都用手当作脚倒立在地上行走,让声音都从地上缓缓升起的时代呢?
我的母亲则是仿若一棵夏季海滩边的棕榈树斜靠在椅子上,静静闭着眼睛却好似传递给我整个夏季。我知道她一定没有进入梦的维度,而是静谧地想着被时间的车轮席卷而过的诸多事宜,梳理着生活的琐碎并将它们渐次推到神思的边缘,避免操劳的身心让皱纹从眼角间蔓延开来。我感受到她的眼帘颤动着将空气中微小的灰尘扬起,而此刻的她是否终于有这么一刻可以停下无穷的操心,放肆地将眼睛闭上,为自己营造一场只有鲜花问津厚土的美艳时光……
我看着飞机慢慢越过高黎贡山,缓缓朝着山顶的停机坪降落。这是一座建于山上的飞机场,四周被群山的额头顶起,仿佛我们正降落在一片被绿叶裹挟的雨林间。乘客们仿佛听见了树叶被踩踏的声响纷纷醒来,朝着窗外指手画脚,并且分享给身旁的人。我的母亲同样如此,她去过云南一百多个县市,而我能感受到她对腾冲的情感就像是她对待第一次旅行那般,无论多少次光顾都会仿若初见,充满着极强的新鲜感和归属感。所以此刻的她正穿着一条色彩鲜艳的棉麻长裙,在肆无忌惮地盛开着。
当我们拿上行李飞奔而出,一股热流席卷而来,为我们的到来展现出极大的热情。我父亲对着每一个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都微笑致意,这里是他成长为一个青年的地方,也只有这里能让他重新变成一个孩子。
上车之后,父亲在前排与老友攀谈,时不时转过身来炫耀他的朋友们都安康且数十年来都不曾改变。来接待我们的叔叔则是告诉我在不远处的餐厅正烤着一只小乳猪等待着我们去品尝。母亲听到便开始自言自语,似乎是猪这个字眼让她想起了什么,随即将我搂在怀里,对着一个十岁的孩子温柔地絮叨着:
“你知道吗,前天你二孃打电话和我说,在老家松山角旁边的新街上,有一只长得如童话般奇妙的猪,每一个慕名而去的人都想与它握手,似乎这么做以后就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似的。”
“与一只童话般的猪握手?”我诧异童话般的猪应该做何姿态,又在心底想象着那个场景,却又无法捕捉到记忆中自己曾经那么做过,“那我要去看看,我也要去与那只猪握手。”
2
“对,将你的腰腹挺直,重心前倾,将脚固定在树干的分杈间,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松鼠一样很轻易就能攀上去。”
爷爷正在教我攀爬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棕包树,将棕树花摘下,去皮取其中的棕包米便能烹饪食用。我问爷爷为什么树上会长着黄色的鱼,而爷爷则顺着我的思路告诉我:“鱼中有鱼子,虽苦但养人,我们农村的人只要一双手就能变出盘中三餐。这棵树是宝,能让水里的鱼长在天上,我们世世代代为它浇水、施肥,所以它又给我们变出了扫帚、棕垫和蓑衣予以感谢,这就是自然的法则。”
我将一条条鱼摘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生怕它们会飞走,为的是找寻一摊水狠狠跃入其中。但我转过头在这棵近五米高的树上随意张望间,我看到了村子房舍上的瓦砾一块一块平整地堆放在屋顶,上面的青苔正安逸地享受着晨曦铺洒而来。云就在房檐之上,树木一棵棵将上半身投入它们鼓鼓的怀中。我也好似一伸手就能用细小的巴掌拍到云,感受它们似乳酪那般柔软细腻的肌肤正被我搅乱成一摊泡沫。一只燕子飞过,停在我家房梁与屋檐交会处的燕窝中,那是我父亲的同伴,它孤身如一条虹霓飞逝在白昼的晴空中,而如若我不曾攀上这棵棕包树,我定然忽视它那恒久的孤独。
“像风筝一样坠下来。”
爷爷张开深色西装覆盖的怀抱邀请我坠落。我俯视而下看到爷爷的影子被光影拉长,从院子这头直插入那头墙壁的间隙中,而他的身体却零星成一个渺小的脸颊,饱含温柔与坚定。我在他的瞳孔中看见了一幅画——在蓝天与马儿形状的云点缀的背景中,一个孩子攀在一棵棕包树上义无反顾地飞坠而下,他手里满载着棕包,张大的嘴巴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并慢慢填满了整幅画卷……当我睁开眼睛,我正坐在爷爷的怀抱中,完好无损地回到地面。
我看着爷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将那幅画吞没,然后问道:“爷爷,你知道新街上有一只猪吗?”
“新街上的猪可太多了,也不是每一只我都能喊出名字。”
“原来猪真的有名字吗?”
爷爷将我放下,牵着我的手走到我家的猪圈口。里面有三只黑猪没日没夜地吃着人类的剩饭,在暗无天日的木头棚圈里日渐肥硕。
“倒不如你来给它们分别取一个名字。”
我将小手背在身后,身体前倾将头够进被模板封闭到只露出一个窗口的猪圈中:“猪是应该有名字的吧?”我反问爷爷,随后被扑面而来的气味熏得几乎窒息,“可是真的很臭、很丑,又很无助啊。”
“无助,很好的形容词,我也第一次听说安逸的猪会无助呢。但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你已经在不经意间给它们三个家伙取上名字了。”
从此,我家的三只猪分别叫作很臭、很丑和很无助。每一次当我回到家乡的院落中,我都会去看看它们。奇怪的是,自此以后这三个名字像是贴在它们心底的标签一样被我精确捕捉,我可以很准确地区分它们三个家伙谁是谁,即便是它们在一顿饱腹之后抱成一团睡得一动不动。我说不清楚它们究竟各自有什么特点能让我一眼就将各自的名字脱口而出,就连与三只猪朝夕相处的爷爷也早就将它们混在记忆的遗忘中,到后面干脆统一用“猪”去囊括了。
第一天就这样轻松愉快地结束了。我晚上吃到了棕包炒肉、干腌菜棕包汤,以及棕包炖小白鱼。作为一个讨厌苦瓜、西蓝花和胡萝卜的挑食小孩,我居然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棕米浸入汤底中的苦,甚至期盼所有与它共存的菜都沾染上这份苦味。这可以被理解为这份苦是我千辛万苦爬上树去采摘而来,也可以被想成我记住了爷爷的话——棕包树是宝,能让鱼长在天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它细细咀嚼,并且对它充满无尽的尊重。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听着远处池塘中炸开来的蛙鸣,突然想到白天问爷爷的话——关于那只猪的下落,还没有得到答复。我兴冲冲地穿着一条内裤就冲下楼跑到火塘房去找爷爷,只见到爷爷和父亲一人占据着一个扶手椅安稳地睡着了。从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爷爷是父亲的父亲,虽然我的父亲在我的面前是一个没有烦恼的大人,而父亲在爷爷面前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父亲指缝间夹着的烟头此刻落地,整条烟灰如瀑布一样砸在石头地上散落开来,好比是他那颗要强且刀枪不入的心,彻底卸下了坚硬无比的甲胄。
我没有叫醒爷爷,而是悄悄关上灯,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房间。我看着天花板安静地沉睡着,一只蜘蛛用蛛网抚摸着它被岁月挤压过后的裂纹,将爬行声都隐遁在从窗外奋力挤进的月光中,旁边另一张床上是早已入梦的母亲,睡得很踏实,没有被我的脚步声牵引回这个此刻看似总算是趋于幻梦的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