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轻的村庄
作者: 文非一、地下的声音
每天下半夜,李孤儿总会被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叫醒,他在黑暗中竖了耳朵,努力分辨声音的来源。沙沙沙,沙沙沙,持续不断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来自隔壁王二的老屋,又像是来自村子的东北角,或者西南角,再或者西北角。天气好的时候,李孤儿会悄悄爬起床,披了衣服,拿出钥匙打开王二家的屋门,在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院子里站一站,在村子的东西南北角站一站。然而好多天过去了,神秘的声音堵在他心里依然是个谜。
能听见这些声音的还有村西头的李走水。
这天夜里,同样被声音折磨的李走水来敲李孤儿的门。李走水扛着一把铁锨站在月光里,睡眼惺忪的样子。李孤儿虽然不太赞同李走水的做法,但还是随手拎起靠在门外的铁锨跟着李走水走了。
夜里下了露,握在手里的铁锨湿冷。李孤儿学着李走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翻动裸露的石块,好像是,那些声音就躲在某块或者某几块石头下面,翻开石头,它们就跑不掉了。他们从村东头翻到村西头,连没在草丛里的石头也没放过。石头下面,除了各种惊慌失措逃窜的爬虫和沉睡的蚯蚓、花蛇,他们一无所获,沙沙沙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像春蚕啃噬桑叶,似密雨落入草丛。李走水有点儿泄气,趴了下来将耳朵伏贴于地。
没错,它就躲在下面,也许是很深的地方。
李走水拍着身上的土灰说。
得把它们挖出来,根儿都要毁了。
李走水没听懂李孤儿的话,李孤儿猜测一定是有许多巨大的虫子在地下啃噬村子的根。和树一样,村子是有根的,根没了,村子就枯萎了。
声音越来越疏落,直至逐渐消失。李孤儿埋怨李走水动静太大,把声音吓跑了。他们换了一个地方,听上去声音比别处大,除了沙沙沙的声响,还隐约可闻唧唧的声音,像夏虫在地下吟唱。他们轻手轻脚,铁锨带着隐忍劲儿。李孤儿没有李走水力气大,也使不惯破损的铁锨,抡起来的时候,锨把上的力气还未传递至铁锨便散了,好在他们脚下的土地比较松软,并不十分耗费力气。
那些被掘出来的打着瞌睡的土坷垃,被慵懒地甩在一旁,成一个松软的土堆儿。一股潜藏在土里的气味在他们鼻子里调皮地钻进钻出。李孤儿夸张地打了一串并不连贯的喷嚏。
锨把长的土坑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时,他们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异物。地下的声音仍在持续,引诱着铁锨向下深入。李走水有点儿泄气,他的热情总是那么容易被磨损、消耗。
回吧。李走水打了一个哈欠,他是个容易犯困的人。
李孤儿有点儿犹豫,看来今天夜里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新翻上来的土必须填回去,一个大坑平白无故出现在村里,天亮后会惹出许多诅咒。
回填之前,李走水居然丢下铁锨坐在土坑里,他身子努力向后倾,想让自己躺下来,可是坑太小了,他只能像一条狗一样蜷缩在坑道里。为了躺得尽量舒服一些,李走水不断地变换姿势。李孤儿笑着骂了一句。
西头的九婶也就这几天。李走水说。
李孤儿点点头,这两年,他和李走水送走了不少亡人,他们算得上一对好搭档。
李走水发出哎哟一声惊叫,似乎被什么东西硌疼了。他爬起来,抄起铁锨朝某个方向挖了几锨土。紧接着又是一声惊叫,和前面那一声完全不一样,叫声里没有了痛感。
李走水发现了一件掩埋于土中的异物,说不清楚是什么,他加快速度一锨一锨地往坑外铲土。李孤儿唯恐错过了好事,很想跳下坑道看个究竟。
是一只破损肮脏的拉杆箱,李走水有些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将它提出坑外。虽已残破不堪,李孤儿还是认出来了,那是王二女子的拉杆箱。王二女子每次从外头回来都拖着它打李孤儿门前过,拉杆箱轱辘发出“咕咕咕”鸟一般的叫声。它原本是火红色的,妖魅,但现在已经分辨不出它原本的颜色。
李走水歪着头踩住拉杆箱,弯下腰拉住沾满泥土的拉链,刺啦一声,拉杆箱便打开了。李走水的这个动作让李孤儿想起了杀猪,李走水杀猪很牛,刀子划过,一串均匀滑溜的刺啦声便利索地打开猪肚子。
干瘪如狗肚的拉杆箱里面有不少东西,发霉的衣裙、化妆品、身份证、毛巾、香皂以及一本几乎沤烂的名叫《电话销售艺术》的书本。这些东西暴露在月光下,散发着古怪的味道。李走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提示李孤儿该回去了。
李孤儿推测这个行李箱掩埋在土中至少有四五个月。还是春天的时候,王二和执意要出门的女儿大吵了一架。王二的骂声从村西头传到村东头,又从村东头弹回村西头。终究,王二的女子赌气走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女子刚走,王二便撒手归西。
李孤儿看着李走水扛着铁锨脚踩稀薄的月光走了,他听从了李走水的建议,将肮脏的拉杆箱拉回家,月色中响起“咕咕咕”的轱辘声,这声音盖过了深夜的另外一些声音。
下半夜,李孤儿睡得格外香甜,那些隐藏在地下的声音并没有停歇,但它们已经吵不醒梦中的李孤儿。
天还未放亮,睡饱了的李孤儿拉着变形的拉杆箱脚步匆匆去找李走水,他得将拉杆箱还给李走水。另外,他得分秒必争地将昨夜的梦告诉李走水,梦变得越来越模糊,待他走到李走水的院门前时,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好比提着不断漏水的水桶,到门口没剩下几滴水。
李走水还在酣睡,他也在做梦,他在梦中修正了昨夜的经历——挖上来的不是一只百无一用的拉杆箱,而是一只装有银元的瓦坛子。王二的祖上也曾富甲一方,只是到了王二父亲手上才开始无可挽回地衰败。
密密麻麻连通的手臂粗的地道,李孤儿指着脚下的地皮兴奋地分享他的梦,它们是老鼠、黄鼠狼、蚯蚓、蛐蛐儿、花蛇留下的杰作。李走水觉得李孤儿的梦没什么新意,这话在一个月前他就听李孤儿讲过了。李孤儿的原话是“地下住着不少鼠蛇,它们快要把村子的根吃掉了”。李走水打了一个哈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要抓住残存的一点儿睡意,延续那个破碎的美梦。
李孤儿感到无趣,将那只变形褪色的拉杆箱遗留在李走水床前,悄无声息地走了。
二、大风吹走了河流
李孤儿挑着簸箕来到村西。西头有一大片樟树林,这是村里唯一一片树林,村里许多人家的梁柱、门窗、箱柜、桌椅、木佛以及佛龛的木料都来自这里。
三天没来,树根裸露得更厉害,在雨水的合谋下,大风刮走了一层又一层地皮,被掏空了泥土的树根可以钻进一只鸡、一只鹅,甚至一只羊羔。有些树完全站不住了,佝偻着身子七倒八歪,眼看就要死去。
李孤儿挑起簸箕,他要去河边取土填埋树根。这种补救的方法有点儿徒劳,也没有得到大多数人认同,他们不愿意到河边甚至更远的地方去挑土,村子里有的是土,他们嘲笑李孤儿“就近取土只会让村子变得越来越轻”的说法。李孤儿并不在意别人的言语,他一意孤行,一趟一趟从河边挑来土,填埋在树下。令他感到高兴的是,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效仿他,不过,他们气喘吁吁挑来的土,都用来填埋夯实自家的屋基。不仅仅是树,那些房屋,也慢慢露出了根儿。
村子是有重量的。人畜、神佛、房屋、灶台、家具、农具、土地、庄稼、树木、猪圈、土庙、河流、露水、石头、草垛、果蔬、走兽、爬虫、鸟雀、鱼虾,以及忧愁、痛苦、谩骂、高兴、嫉妒、仇恨、愤怒、目光、叹气、欲望、灵魂等,看得见看不见的,有形的无形的,组成了村子的总重量。如今,这些东西都不知不觉在消失。改变这一切的是风,大风刮走了许多人,人们将钥匙托付给李孤儿,背着篓儿骂骂咧咧离开了村子,大多数人再也没回来。人走了,牛羊马鸡鸭鹅及各种飞禽走兽自然跟着消亡。忧愁、痛苦、谩骂、高兴、嫉妒、仇恨、愤怒自然也消失;大风摧毁了腐朽老迈的房屋,年深日久,废墟和瓦砾,被土给一点儿一点儿吃掉了;大风还带走了石头、土坷垃、草垛、垃圾以及它有能力带走的东西,躲在地面下孩儿拳头大的碎石,也被风雨刨出来了撵着跑。人们感到不安,这风,恐怕要把整个村子掏空,也许在某个早晨,人们醒来,发现飘轻的村子已经被吹到某个陌生的地方。
眼下,面临枯竭消失的是河流。
村西的那条大河没有名字,它来自哪里,没人能说得清楚,也没人愿意去弄清楚。很多年前,村人沿河逆流而上逃荒,后顺流而下回到村庄,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大河的祖先是长江,大河是长江不慎走失的子孙,因此无名无姓。村人并不关心这些,在他们心目中,大河就是祖先、父辈、兄长,他们彼此相依为命,每天枕着隐约的水流声入睡,醒来后去河边担水、洗涮、灌溉、打鱼、劳作。
现在,大风试图掳走这一切,这是一件令人感到沮丧的事情。
李孤儿挑着簸箕来到河边,发现大河和昨天或者前天有些不一样,水势平缓了许多,水流声也小了一些。往日他挑着簸箕还在村口的时候就能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今天就不行了,大河像一个步履蹒跚迟滞失语的老人。
李孤儿挑了一处裸露的河床开始取土。不远处的河边,有几个人正在河中拦鱼,他们看上去无精打采,收获也许少得可怜。这条瘦骨嶙峋老去的河流,能给予人们的越来越少。曾经,它像一条健壮的马驹一样不知疲倦地奔跑,不断捎来陌生人和陌生的货船,给村庄带来了生机和财富。雨水丰沛的季节,河水甚至越过河堤漫进了村庄,将所有的人赶往屋顶或者树梢。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了,那是一条河流最为风光的时刻。
醒来的李走水也挑着簸箕加入了取土的行列,他有一些日子没来河边了,对河流的变化感受更为明显。嚯。李走水望着枯瘦的河面惊叫了一声。这一声瞬间被大风吹走的惊叫,令李孤儿心里一颤。他们在河边坐了一根烟的工夫,然后做出一个决定。李孤儿捡起一块瓷片高高抛起,瓷片落地,两人错身,一个逆流而上,一个顺流而下。
黄昏时分,他们回到了原地。
李孤儿说,河水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是哪里,没有人可以打听。大河分明是迷路了,所经之处荒无人烟。河道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在接近一个小镇的郊外,它分为两条河流,我顺着其中一条水流大一些的继续走,缓慢流动的河水一头扎进一蓬乱草丛中便不见了,半点儿影子都找不着。我想另外一条大约也是如此。
李走水看上去没有李孤儿那么悲观。他说,越往上走,河水越大,也越来越陌生,中途有好几条细小的河流汇入其中。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实在走不动了,不得不请求一条渔船捎了一路。大河在上游有不同的名字,舞河、陈水、猛江,它们无一不是那般生龙活虎浩浩荡荡,和咱们这条河比起来两个样。
在岸边默默坐了许久,身影被夜色完全浸没的时候,他们各自挑了一担土往樟树林走。
四天后的清晨,李孤儿拎着几条鱼经过李走水的窗前。李走水还在睡觉,天冷下来后他变得格外嗜睡,陪着他一起沉睡的,还有那些蜷曲在房基下的花蛇、鼠子、秋虫。李孤儿敲了敲窗户,屋里并无反应。也许李走水误以为是令人讨厌的风,大风经常卷起细碎的石头叩击他的窗户,像一个喜欢恶作剧但又丝毫拿他没办法的孩子。李孤儿喊了一声李走水,屋里传出迷迷糊糊梦呓般的应答声。
河不见了咧。
咋咧?
被风吹走咧。
球。
鱼搁下咧。
黑下喝酒。
李孤儿将鱼搁窗台上,捡起一块石压上。鱼不甘,身负重石,奋力一搏,连同石块摔下窗台,啪嗒声黏稠的声响被风吹散。鱼眼鼓凸,望着一双巨腿,在呜呜的风声中渐渐远去。
哗啦啦的流水声彻底被呜呜的风声消解,夜里,不管李孤儿怎么竖起耳朵,都捕捉不到来自河流的任何动静。失去河流的村庄,成为一具失去血管滋养的躯壳。
三、小木匠的葬礼
夜里,李孤儿躺在床上,感觉村庄失去平衡,微微向东倾斜了一点点。他轻叹一声,估摸是西头的九婶灵魂飞升了,或是村东有生灵归位,有人归来。
李孤儿爬起来,在屋外站了好一阵。天还未亮,半昏半暗,夜凉如水。村东有扰动声,大风捎来隐约的人语。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站在院门外,原来是亡人小木匠赶在天亮前回到了村庄。男人接过李孤儿隔墙递过去的钥匙串走了,微光中响起一串清亮的钥匙响。李孤儿反身进屋,找出抬棺的木杠。却遍寻不见麻绳,上一次李朝四的葬礼用过,后来搁在哪里却不记得了。往时,麻绳总是和抬棺的木杠在一起的,埋完亡人,把绳往木杠上一卷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