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在望

作者: 陈集益

阿珍现在有钱了,比汤溪镇上多数人有钱。阿珍曾经的梦想是哪天有钱了,要去看外面的世界。阿珍自小生活在山区,没到镇上生活前,村里常有电影队来放电影。她从银幕上看到了战争,看到了英雄,也看到了繁华的城市和红男绿女。后来村里有了电视机,一大帮人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目不转睛地看黑白的世界。神奇的是,那黑白世界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却是五彩斑斓的。回首往事,最开心的是十岁那年家里有了一台收音机,这是她二姐出嫁时的嫁妆,不知怎么被父亲要回来了——她和弟妹每天抢着调台,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地方曲艺、流行歌曲、小说连播、新闻和报纸摘要……她喜欢听小小木匣里传出来的声音,仿佛大地之上有一个与她近在咫尺的、精彩绝伦的世界,被一道无形帷幕遮挡着……

她勤奋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到山外那个世界去生活。但命运没有让她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读完初一后,父亲让她辍学了。她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两个姐姐出嫁后,她就成了家里要帮父母干活的人。父亲说:“能听懂几句普通话,认几个字,懂加加减减,足够了。”父亲是个伤残退伍兵,当年因为脸上的疤,他爹娘四处央人说媒,始终没找到愿意嫁他的姑娘。直到有一年,大山深处一户人家父母双亡,家中长子收下媒婆送去的彩礼将妹妹许配给了他。遗憾的是,女人为他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熬成黄脸婆也没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村里嚼舌头的说,他腿根那东西肯定也伤残过。计划生育政策的实施更是雪上加霜,他带着女人东躲西藏,等他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回到村子,已经穷得家徒四壁。所以,当别人还躺在被窝里做梦,他就挑着两只尿桶下地了。他开完早工回来,端起碗,拿嘴往碗沿嗍一圈,碗里的稀饭就被他喝得干干净净。他夹几根咸菜,再舀稀饭连喝三碗,完了叫上阿珍跟他去地里忙乎。

“你妈要在家里带你弟弟,她身子败掉了,还要喂猪洗衣做饭。你别千万个不乐意,村里你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学着干活?”

阿珍不是个不听话的孩子,父亲教她干活她都认真地学,只是打心底里不喜欢把所有力气倾注在一亩三分地上。累了一天,等到夜深人静家人都睡了,她就躲在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旋转旋钮,听着收音机里传来或激越或舒缓的声音,疲乏的身子才会真正放松下来。

那时候夜间广播节目很多。单田芳就凭一张嘴,将嗒嗒的马蹄声,不同冷兵器的挥舞声、碰撞声,模仿得有轻有重、有缓有急,但阿珍不喜欢正听得津津有味时,老头子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能为她带来精神抚慰的真情告白类节目——《千里共明月》。晚上十一点开始,主持人会接听听众电话,或朗读听众寄去的信。阿珍喜欢一位叫姚飞的主持人,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饱满而沉稳,他善于与每一个打进电话的听众交流:聆听他们的故事,疏导情感诉求,答疑解惑,让那些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的人重新鼓起奋斗的信心。在节目结束前,他都会预留时间朗诵诗歌或者散文,有的是听众自己创作的,有的是听众点播的。当他关掉背景音乐,将一个一个汉字转化为磁性十足的朗诵声,总能听出特别的感觉,仿佛这个声音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当她听着这样的句子,常常听着听着就流泪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句子经过姚飞的演绎,带来的冲击那么强烈,以至于久久回味着其中的意义,陷入少女的沉思。

日复一日,每个晚上她都要等姚飞的声音出现。如果哪天姚飞没有在节目中出现,她的心就一直揪着。可以说,她通过姚飞之口学到的知识、接受的教育乃至对人生的思考,比父母教给她的还要多。因为姚飞,她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三毛、戴望舒、徐志摩、汪国真、舒婷、席慕蓉、林清玄、海子等人的作品。很多打动她的句子她会记在心里,摘抄到笔记本上。她虽然没有见过这些人,但是她相信他们一定长得好看、学富五车。她或许就是从那时起迷上了播音和朗诵,并渴望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能像一只夜莺那般以声传情,当一名演播家。可是对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而言,没有什么比生存更现实,“长大以后将怎么样”不过是给自己画了一张大饼,除了带来美好的遐想,还会带来无尽的苦恼。

不知不觉,她在汗水的浇灌与孤独的浸泡中,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此时,在吴村像她这么大的姑娘有的谈婚论嫁,有的出门打工,都想方设法离开了村子。而她的弟弟妹妹还在上学,母亲多病,父亲没有打算让她远走高飞。终于有一天,她在挑着一担番薯藤回家的路上,将担子丢到路边,蹲下身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阿珍是十八岁那年到汤溪镇上当保姆的。她表姐阿华嫁给了镇信用社的一个主任,生下一对双胞胎需要人照顾,就把阿珍叫去了。汤溪镇不大,但百货商场、电影院、银行、医院、派出所、学校、工商所、税务所、邮局,以及国有工厂、私营企业、宾馆、饭店等,一样不少。表姐夫叫李有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围绕他的故事很多。一是十年前他在某乡大刀阔斧地推进改革创办乡镇企业,一年内还清外债,并向乡政府上缴利润几十万元,成为传奇人物;二是他离婚两次,因受流言蜚语的影响,不得不调离由他创办的企业。阿珍刚去表姐家时,心里有些害怕表姐夫。他五短身材,体重有一百六十斤,小眼睛、塌鼻梁、婆婆嘴、蒜头鼻、牙齿不齐、一侧眉毛是歪的……只有亲眼所见,方知这么多特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会是怎样一副猥琐模样。表姐说:“你表姐夫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也有不少优点——他有上进心、工作能力强,对我父母及一家人都好,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阿珍想,你说得再好听,还不是因为他有干部身份。

阿珍在表姐家负责买菜、做菜、搞卫生,等等。两个孩子主要由表姐自己带。比起在家干农活,做保姆自然要轻松许多。表姐爱逛街,爱出去玩,每次都把阿珍带在身边。她俩各推一辆婴儿车,路过小区的大门,保安会立正向她们敬礼,搞得阿珍很别扭。表姐说:“你见到保安怎么缩头缩脑的?”阿珍说:“他们穿着制服,老觉得像警察。”表姐哈哈笑道:“什么警察,他们就是看大门的。到了镇上你就要忘记自己是山里人。”阿珍一出门就会觉得自己土,不敢接这话。表姐说:“你看看我怎么把你表姐夫管住的?我一开始就跟他端着架子。告诉你吧,你越是装作瞧不起一个人,他反而越尊重你。”阿珍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她想说你既然瞧不起表姐夫,为什么还要跟他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为什么又要端着架子?

经过一番观察,阿珍发现表姐夫真的对表姐言听计从,甚至到了谄媚的程度,但是表姐也要付出代价,那就是每夜都要被表姐夫“蹂躏”一番。表姐家是三室一厅结构,虽然隔着一间卧房,阿珍还是能听到夫妻俩做爱的声音。阿珍很反感这声音。她不敢想象冰清玉洁的表姐,被这么个丑陋的男人压在身下是怎样的痛苦。她替表姐感到委屈。表姐曾说:“你主动一点,不出三年,保证你也能在这个小区找到一个男人结婚。”阿珍的脸红了:一方面她知道能住进这小区的男人多数是优秀的,一个山里姑娘能嫁给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这地方再群英荟萃也不会有她要找的人,她的心里装着远方和姚飞,怎么可能待在这个小镇上呢?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阿珍等着表姐给她发工资,这样她就可以攒钱买收音机了。可是等了三个月,表姐却把工资都交给了她父母。阿珍有些失落。等到这年春节,让她更生气的是表姐又把工资结算给了父母。她忍不住跟表姐吵了起来。表姐说:“我也不想给他们啊,可你爸千叮咛万嘱咐的,每次都说怕你有了钱乱花。这样吧,我单独给你一百五十块钱,就当是给你的奖金,行不行?”

阿珍回到吴村,发现家里添置了黑白电视,弟弟妹妹忙着调整天线选节目,她的气顿时消了。春节没过完,她就急不可待地想出来。去井下村等车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熟人。那人叫春雷,是井下村的,他也要坐车到山外去。

阿珍和春雷是在汤溪镇上认识的。春雷比阿珍大六岁,早在阿珍没长成姑娘时就考进汤溪齿轮厂做钳工学徒。之后他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利用业余时间在汤溪街头摆摊卖东西。后来干脆辞职,承包了一块地种植蔬菜和草莓。阿珍去菜市场买菜,经常见他骑着一辆三轮车给摊位送菜,有时会大喊一声阿珍的名字,扔给她一袋时新菜,嘻嘻笑着逃一样离开。

“阿珍,不在家多玩几天?”春雷看见她,问。阿珍没开口脸先红了,因为她想在表姐一家回到汤溪之前,独自去金华城里玩一趟。不过她不想跟他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出来吗?”春雷笑嘻嘻的。

“不放心你的蔬菜大棚呗。”

“我今年不种菜了。”

“为什么?”

“当初不甘心拿死工资,以为种菜能致富,两年里欠下一屁股债。”

“那你要去哪里?”

“你跟我去义乌吧!”春雷盯着阿珍说,“我联系好了一个工作。”

“可我不会钳工。”

“不会有什么关系,那地方有的是工厂。我去了不一定做钳工。”

“我还要帮我表姐带孩子呢。”

“你总不能都在汤溪待着吧?我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如果有好机会,我再联系你吧?”

听春雷这么说,阿珍有些心动了。

阿珍是在金华玩了一天后,回到汽车站准备返回汤溪的当儿,突然想去义乌看看的。可能她对金华城抱有太多幻想,游逛一遍后感觉它不是想象中的城市,高楼大厦不多,街道陈旧,如此而已。她听春雷说,义乌比金华好玩多了,光一个小商品城就能玩一天,到处都能看到外国人。再想起回汤溪做保姆她领不到工钱,就更想去义乌碰碰运气。

她昨天就是在这个车站跟春雷分开的——他们一个坐上了去义乌的汽车,一个买了一张地图开始了游逛。她摸了摸口袋,表姐给她的钱还在,就去窗口买了去义乌的车票。

到了义乌,她才给春雷打BP机。号码是昨天春雷写给她的。听到阿珍的声音,春雷兴奋地说:“啊,你真的来了?快告诉我具体位置。”阿珍说:“就在汽车站门口的快餐店里。”春雷说:“你去候车室坐着等吧,我要一个小时才能到。”

阿珍等来春雷后,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阿珍眼看着窗外的街景越来越破败,最后在一个昏暗的城中村停下了。这是一个连汤溪都不如的地方,满眼摩托车、小货车、生产作坊,与其说这是在城市,不如说在又脏又乱的乡场上。

“这地方有些乱,别太介意啊。”

“不是说义乌要比金华更像大城市吗?”

“那是在市中心,等以后我带你去玩。”

“你在哪个厂上班?”

“看到前面四层小楼了吗?那是一家鞋厂。”

“鞋厂也要钳工?”

“这地方没什么大型机械厂。我想把做鞋技术先学会了,说不定能回汤溪开个鞋厂。”

“这里的厂怎么看着不像厂呢?”

“都是家庭小作坊嘛。你看街头巷尾都是车间,这家是做鞋底的,这家是做鞋面的,这个弄堂的小工厂都和鞋子有关。我早上六点起床,这些车间的灯都亮着。老板跟我说,义乌打工是计件工资制度,多劳多得,技术熟练又肯吃苦,工资就高。”

阿珍置身于因为楼距太近,显得异常窄小的街道,头顶的天空几乎变成了“一线天”,上面拉满了电线、挂满了招牌和衣服。拥挤的建筑物下人车混杂,堆放纸箱的小货车和冒黑烟的摩托车不停地摁响喇叭,阿珍皱起了眉头。春雷带阿珍走到他说的鞋厂跟前,让阿珍往里张望两眼,然后带她到一家简陋的旅馆订了一间房。“你今天就住在这里吧。明天我帮你问问老板,厂里还要不要人。”春雷像个哥哥似的说。

阿珍不置可否。她上楼后春雷就走了。她没有打过工,不知道该不该留下来。这里的情况,再次把她想象出来的那个世界——那个通过收音机里的声音、电视电影中的影像、报刊上的图片拼凑出来的世界,砸得稀巴烂。

第二天春雷一早来敲门,告诉她鞋厂暂时不要人,但是老板的亲戚那里缺人。在春雷的引荐下,阿珍进了一家服装厂。可她做了两天就想回家了,因为她要学的工序既烦琐又耗神。春雷赶去劝她留下,说现在学一门技术是为了将来能回到汤溪去办厂。阿珍撇撇嘴,又坚持了五天。之后,她给春雷留下一封信,偷偷地离开了。

这时,一直没见阿珍回来上班的表姐以为她失踪了。当阿珍低头走进表姐家,阿华生气地说:“你这几天死哪里去了?我们报了案,正准备去张贴寻人启事呢!”阿珍咬紧牙关,没有说出去义乌找工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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