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鳟鱼

作者: 王晓燕

1

母亲打来电话那会儿有九点钟了。楼下的婴儿在哭,一个女人的喊叫声在夜晚听来极为刺耳,走到窗前几次,直到那婴儿不哭了,我才放下一直紧握着的手机。犹豫了一阵,我给钟泽打电话,明天我母亲要来,问她能否陪我一起去接站。

“哟,这是在求我吗?”

我说:“就算是吧。”

“你干吗这么紧张,是你妈妈要来哦。”

“我紧张了吗?”

“那好吧。我没空。”

本来我可以说点好听的,可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第二天早晨,我去单位上班,有点手忙脚乱。中午回去,我把房间胡乱整理了一遍。很快就到了两点,炎热叫人难以忍受。

高铁站旁新落成的购物中心里面空无一人,刚栽种的银杏树身上正费力地探出几片叶子,瘦弱得很难让人相信它会长大。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在薄衣单衫的人群里,穿着深色厚外套的女人分外显眼。我没冲她招手。看见我,她用力地挥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紧走几步,拎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

“你一直爱吃这个甜醅,就是李师傅的正宗。先从小镇去县城,再从那里坐高铁,以为来一趟有多难呢,其实很方便的,半天时间就到了。”停顿了一下,“你又长个子了。”

我记得她一直是个沉闷的人。钻巷穿街,寻找那个李师傅的甜醅子一定费了不少工夫吧。我沉闷地回应:“是,有了高铁,就是方便。”

我提了她的行李箱往电梯那边走。我走得很快,母亲紧跟在后面。七年之隔,母亲变了许多,她的腿有点弯,皮肤黑里带着黄。我回了下头,她正从兜里掏出张纸巾往眼睛上抹,我赶忙扭回头。

自从去外地上大学,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在苔蓝安顿下来以后,也没有邀请过母亲。这些年,母亲一个人生活在双子镇上。

上车后,母亲将我仔细打量了一阵。“你变白了。”不停地找话说,“这里的水好。”

我没说话,专心盯着前方。我们那边的水喝起来自带咸味。一路上,母亲一直在讲那些亲戚朋友的事。我并不是特别想知道。

“有空了回去看看吧,你大伯病了好几年了。”

我把交通广播打开,音量调高,一个男声叽里呱啦讲着前几年流行的笑话,边说边大笑。母亲便不再说什么。车子拐上滨河大道后我开得很快。母亲扭头看着远处的湖水,黄昏时,会有大群鹭鸶在那片湖水上空飞掠而过。有人还见过仙鹤,反正我没见过。

开进小区,在一堵围墙前面停下。小区里面空间很大,车子可以随意停放。我跟母亲正要上楼,一个年轻女人从左边的门里出来,冲我们咧嘴笑了。

那是同事夏林的老婆,她的弟弟在这边上学,也住在那间宿舍里,还有个妹妹不知在外面做什么事,上下楼也经常看见的。我担心夏林会出来招呼,快速地领着母亲上楼。夏林那家伙,总是一副把人看透了的神情。

围墙后面是个果园,四周围着农舍,天气晴好时,在公寓阳台可以望见树枝上飘动的衣角。母亲察看了房间,我也扫了两眼:小了点,但今天看着还算整洁。

“你那个同事也不容易。”突然的一句,我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大概是将那张卡提前带在身上的,洗了脸就伸过来:“不是很多,添补上,赶紧买套房吧,总不能一直住单位的房子。”

这公寓挺好的,我都住了三年了,打算还要住下去,又不收房租,多划算。母亲大概还不晓得,苔蓝的房价就算降了也不是我能承受的。

我没有收那张银行卡,母亲仍旧有点为难地举着。我把沙发上的几本书胡乱地收在一起。母亲的那件深色厚外套搭在一边,样式老旧。我猛然想起这时节小镇上的信用社,那个院子里的老杏树上,杏子快要成熟了。双子镇的夏天只有二十摄氏度,真叫人怀念哪。

楼下,女人在大声地喊夏林。房里没有空调,很闷热。我让母亲吃点水果,躲到一边又给钟泽打电话。随后,我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母亲在拖地。我说,早上才拖过的。房里一时很拥挤,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好。

2

终于到了五点半。我带母亲到钟泽说好的地方去吃饭。老家的一日三餐都是面食,钟泽问母亲爱吃什么时,我便说,面吧。小饭馆隐在一条巷子里,离苔蓝八中很近,得提前预订。

钟泽早在门口等候,我们一走近,她就搀了母亲,自我介绍说是我的朋友。这时候,我发现母亲的背不那么直了,看人的目光也没了往日那种凌厉,隐着一丝讨好。钟泽很苗条,细长墨黑的眉眼,不时朝母亲露出她那招牌似的一笑,她有着照在照片上分外好看的那种长相,笑时眼睛不笑。我试过,做不到那样笑。面端上来了,每个碗比茶盅大不了多少,每份六碗不同特色的面。母亲劝钟泽多吃点,女人不可以这么瘦,她过去就很瘦。

幸好钟泽听不出母亲真实的意思:女人太瘦了不太容易怀孕。

“不如让阿姨去家里住吧。这几天只有南姨一个人看家呢,我爸妈去广州参加商会了。”

“爸爸妈妈是做生意吧?”

“美容业。”

母亲“哦”了声,瞥了我一眼。我赶紧把话题扯到南姨身上,老家人挺瞧不上生意人的。南姨是他们家的保姆。

“是我爸的一个远房亲戚。有一年来苔蓝,来了就不想回去了,人挺麻利的,我妈就让她留下了。跟你们是老乡呢。”

“那巧了,不会正好是熟人吧。”母亲面露关切,“一个人离家出来,不容易的。”

我说:“现在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房子里,若要自己买,不一定买得起呢。”

钟泽说:“那倒是。我爸妈在那边不常住,平时就南姨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年轻女人了。不然,一家老小怎么扔得下。”

“她跟您差不多年纪。”

母亲越发不解了:“那她就没有家人吗?”

“南姨有个儿子,跟我妈说是个小老板,店里的小周听说的是个鱼贩子,反正从没来探望过南姨。哎呀,你们看外面,等那么多人。”

排队叫号的声音极为响亮,恍惚让人以为是在医院或银行,大厅里的人声、食物的气味到处流窜,只听得一波波“嗡嗡”声。我担心母亲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却没有再问下去。

“南姨还是很有想法的,做事也很有章法,我妈近来还打算让她去会所那边帮忙呢。”

母亲并不关心这个,注意力完全在钟泽身上,钟泽沉默时,她也赶紧住口,生怕惹恼了她似的。一时间,大家沉默下来。吃过饭,时间也不早了。母亲反复说,要住我的公寓。

是否将母亲送回去?我想她应该留下来,我可以睡同事的床,母亲一定想跟我说很多话的吧。毕竟,我们有七年没有见过面了。我再次注意到,她的个子似乎矮了,头发留长了,说话语速变慢了,可能是因为坐了一天车,神情倦怠得很。我记不起来她的年龄了,只记得,她是个容易歇斯底里的女人。

车子再次发动的时候,我朝上看了一眼。窗户开着,母亲还努力朝下望着。钟泽在打电话,对我又变得不冷不热的。就在上个月,我已打算好要跟她分手了。我始终不知道她怎么想。我们已经分过好几回了。要不是母亲突然到来,我没地方可去,也许,真的就不再联络了吧。

3

车窗全开着,夏夜的风吹进来,夹带着很多隐秘的声音和气息,这个季节,令人突然怀有某种希望似的。没有征得钟泽的同意,我把车开向南山的方向,驶离了市区,风也变得清爽。我说:

“再没有比吹夏夜的风更美好的事了。”

钟泽还在打电话,一个断了另一个来了,她一点也不烦。我是做不到的,无趣的事,我一样都不想做,没意思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多说。所以我是个无趣之人,也没什么朋友。

她的左手伸过来,按在方向盘上,又按在我的腿上。我把车子转向,用另一只手拿掉她的手机,她没有生气。我将头伸过去吻她的时候,那个手机里还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就是每天开会啊……下个月要去你那边,到时候我们见面,好吗?”

车子摆来摆去。我将她的脑袋紧扣在怀间,以作死的姿势亲吻她。情急之间,她掐我一把。下手好重,却是我的心在无端地疼。她又拿起那个还在说话的手机。

我将音乐开大,让风再多灌进来一些。我有好久没来过这里了,在那些不与钟泽约会的日子里,因为无聊,我读了几本书,喝过几场深夜不归的酒。一起醉过的那些人,如果我不主动去找,都不知哪儿去了。有个专卖名烟名酒的女人有一阵子常联系的,单位有应酬时,办公室主任会派我去她那儿拿烟和酒,我只要拿过来就好,主任会另派一个人去付账。我从没让她在我的公寓里过夜。有天早上,我去单位早了点,看见主任正送她下楼,那会儿还不到七点钟……唉,这些路也蛮可怜的,一年里头,只要不是冰冻时节,总躲不了被开膛破肚的厄运。我骂了声粗口,将车子掉头往下开,就像它专门爬到山顶来掉个头似的。我点开微信朋友圈,找到那个女人的头像,发了条信息:嘿,还活着吧?结果没能发过去,她早把我删除了。

钟泽将头靠在我肩上,什么也没问。

在地下车库,我们待了一阵,被巨大的空虚吸吞而去的错觉令人反而放松。这里的每一辆车子都身价不菲。找了个空阔处,我的大众矮声矮气地熄了火。我很想问她一些问题,可我觉得还是不要问的好。

我拿她的钥匙摸索着开了门。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黑暗里,靠近彼此,我们的身体原来也是有记忆的,很快就又找到了熟悉的一种盈满的感动,就像我们从来都不曾冷落过对方,从来都没有打算着要彻底分开。我们以动物的莽撞在对方那里寻探索取,为的只是想感知到肉身的存在。有一些瞬间,我感觉自己是双子镇上空倦意绵绵向上旋升的一缕青烟,或仅是知晓终点快要来临之前模糊不明混沌不清的一息荒诞意识。她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似乎是这一抹儿疼痛,终于催生出一阵叫人难以抑制的哽咽,从我喉咙里挣脱出来,在她的耳边化成一泡热泪。她一点也不喜欢我这样,迅速把我推开。

“你到底为什么会哭啊?”她穿了我的背心去关窗户,拉上窗帘,然后开了灯。犹如从梦幻之境来到现实,我看见这房子里添了许多陌生的东西。台灯是新的,窗帘也像是换过了。

我睡着了一会儿,她进来又把我弄醒了。我们贴靠着躺在炽烈的灯光下。她怕热,晚上开着空调睡。而我怕冷,难以习惯空调的冷风在睡梦里吹荡不休。

“说说吧,你跟你母亲之间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点也不亲?”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双眼在这会儿特别纯净。这双眼,时常激起我类似于绝望般的柔情。也正是这双眼,令她是一个独特的女人。而她自己不晓得这些。突然地,我想说,我们结婚吧。终究我没说。结婚有什么好呢,没人准确告诉过我这个,那是一项人类洞若观火同时也心照不宣的探险。而钟泽只是单纯不想跟任何人结婚。我们刚认识那阵,隔几天,我和钟泽都会结伴去参加一场别人的婚礼。这两年,大家似乎都懒了,懒得出门,懒得联络,连结婚的都少了。

这房子是钟泽的爷爷奶奶买的。外公外婆负责把房子内部整顿得尽显豪华。她父母则等着为她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她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为豪华的。我的父亲跟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爷爷奶奶则跟我从来都不亲。我也从没打算过要买一套需要我用半辈子来给银行还利息的房子。这会儿我又想到,这便是我跟钟泽之间问题的全部吗?

“说呀。”

我相信,此刻她跟我的心是最靠近的。这令我既快乐又悲伤,很容易轻信:这世间,只有死亡方能让人停止爱。

“我的父亲是自杀死的,死于慢性自杀。”

脑子里全是我对母亲大吼大叫的情景,实际上,这七年来,我连电话也不曾给她打过一个。大学期间,她每个月把一半的工资打在我的银行卡上,我只回复一句叫她心寒的话:“收到,谢谢。”若是真的会有片刻的良心不安,还会多加一句:“将来会一并还您。”

我将脸埋进钟泽怀里,直到一阵窒息感逼出眼泪。我总是习惯让她用身体覆盖住我的身体,就像黑夜那样,我像被黑夜包裹的婴儿。

“算了,还是不要说这个了,我只想好好跟你在一起。”

“你原来说是酗酒过度。你这个人,从来没一句实话。这有什么好隐瞒的。”听不出来她是不是真的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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