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南下
作者: 吴佳燕1
天气转冷的时候,婆婆突然提出要回老家。那时东北已经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西伯利亚的寒流正在长驱南下的路上,早晚的风迎面刮来有飕飕的痛感。婆婆照常在早上五点多醒来,却不能照常早起到东湖走路——天还是黑的,又冷。小米不止一次提醒婆婆,太早了去东湖怕不安全,太冷了出门也不利于老年人的健康。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婆婆要么在床上多躺一会儿,要么就到楼下的小广场溜达。等气温升上来了再去东湖,看那初冬的暖阳,欣欣然在湖面上升起,给波光粼粼的湖面、湖边层林尽染的高大乔木,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婆婆是个惜命的人,对自己的身体有着严格的管理。体重长年控制在一百斤出头。不吃过饱,不吃大荤,稍微油气重一点肠胃便会有反应。到城市生活后婆婆主要的运动方式便是走路,而且要计步,每天不能少于一万步。常常是清早起来到东湖走上两个多小时,一走就是一两万步。“妈你每天不要走太多了,对膝盖有损伤。”小米忍不住提醒。这是婆婆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情,近乎执念。遇到下雨的时候,婆婆哪怕在家里当小毛驴转来转去,也要完成一万的步数。
受婆婆的影响,爹爹也很注意身体。不过把婆婆的运动,变成了劳动。在宏伟厂子做饭,还里里外外地收拾、买菜、带孙女。有一年过年回来,婆婆上上下下瞅了瞅爹爹说:“百岁你看你,在广州做饭把自己吃得这么肥。”“百岁”是爹爹的小名,大名叫“志愿”,大概是出生的1953年这个年份跟抗美援朝有关。婆婆所谓的“肥”其实是有些言过其实的,但爹爹从此暗记于心,吃饭的时候也不再因为要打扫剩菜而撑着自己。他特别喜欢跳舞,老二投其所好,给他买了个像小电视一样的播放器,他只要有空便跟着视频跳舞,过年时还带回老家带着孙女们一起跳。爹爹由此慢慢建立起勇气和信心,后来便到广场上跟老头老太们一起载歌载舞。论爹爹的情商和社交能力,那是婆婆没法儿比的。他还因此买了专门的跳舞服,可惜没有来得及穿几次。
小米知道,两个老人对身体的爱惜,也是为了不给子女添麻烦。哪能叫添麻烦呢?明明是在该享受生活的年纪,还在为子女操持帮衬。他们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就是给子女省钱存钱。实际上婆婆在武汉断断续续帮忙把孩子带到十多岁,自己除了偶尔感冒咳嗽,几乎没怎么生病。
现在不年不节的,您一个人回去干吗呢?而且现在老家应该比武汉还冷。等爸周年的时候再一起回去吧。小米有些意外地问婆婆。其实是担心婆婆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不便,离镇上又远。就连她最在乎的走路,也只能在家里楼上楼下转悠,或者挎个篮子假装到田野或山林里去劳作——不然会不好意思,也显得有些另类,人家都在地里干活呢。不像小米母亲的老农民情结,婆婆一方面想得通透不再也无须执念于土地,另一方面又怀念农村生活的散淡与人情味。
“是‘十月阴’啊,要回去给你爸烧纸。”婆婆语气平静地回答。“十月阴”于小米是个完全陌生的词汇,让她一度怀疑是不是婆婆为回老家找的借口。也正因为爹爹去世不到一年,她才不放心婆婆一个人回去,不光是生活上的,还有心理上的。婆婆看上去胆子很大,内心也强大,其实是不愿意在子女面前流露罢了。暑假期间婆婆妹夫的母亲去世,婆婆前去吊唁,她妹妹没怎么哭(当地的风俗,若有老人去世,家庭的和睦与排面要看儿媳的哭丧程度),她自己却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后来小米从同事口中印证了北方“十月阴”的说法,才知道是自己无知了。它是指农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是我国传统的祭祀节日。十月初一也是冬天的第一天,此后天气渐渐寒冷,人们怕在阴间的亲人缺衣少穿,因此,祭祀时除了食物、香烛、纸钱等,还要把冥衣焚化过去,叫作“送寒衣”,这一日也就叫作“寒衣节”。寒衣节与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一年之中的三大“鬼节”。有首佚名的《七绝·寒衣节》曰:“青烟日落更黄昏,路火千堆处处痕。寄与亡魂焚币尽,冥途冷远念家尊。”
原来,婆婆这个时候提出回老家,是去给爹爹送寒衣的。在现实的空气刚刚有了一丝寒意的时候,东北正飘着雪花,广州的人们还穿着衬衫,婆婆心里早早念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否饿着冻着。
婆婆绝口不提南下,尽管在此前十多年的这个时刻,她都选择南下或者已在南方。爹爹走后,南下成为某种禁忌。
2
那个冬天,婆婆正在后院忙活,突然接到了志平打过来的电话:“嫂子,我明天回来一趟。”“行啊,来吃晌午饭吧!院子里的白菜和萝卜长得怪好,正好带些回去。”
婆婆听到志平的声音有些迟疑:“饭就不吃了,嫂子你收拾收拾,我明天送你去广州。”“这么急性,他们没跟我讲啊,出啥事了?”“能有啥事,还不是小晴他们忙不过来,要你去帮忙带娃,买好了火车票跟我讲的。”
婆婆心想,这倒也是。自从小晴生了二胎,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管两个孩子,确实忙得够呛。而宏伟长年围着厂子转,家里就是个睡觉的旅馆,一点儿都甭指望有所分担。反而是爹爹在厂子帮厨之余,还骑个单车两头跑,周末收拾下屋子,给孩子们做点好吃的——小晴不会做饭,最拿手的也就是炒个番茄鸡蛋、煮点速冻饺子。多亏爹爹帮衬,他也的确是个在哪儿都闲不住的人。
但是婆婆不一样,她喜欢偶尔躲点清闲。当然她也有躲清闲的资格。辛辛苦苦把三个子女拉扯到上大学,后来又一个个帮他们带孩子,几个城市换着住、来回跑,她也有烦的时候。老了老了就不能为自己活一回?所以婆婆一年到头总会一个人跑回老家住上几个月,既不在武汉的小儿子家,也不去广州的女儿那儿,宜昌的大儿子家就去得更少了——他自己都在外地上班,跟老婆孩子分居两地。
婆婆在老家待着自在得很,不用天天围着孩子和锅台转,也不用感受到城里热闹背后的某种清冷和孤单——尤其是当儿孙都出门上班上学的时候。老家就不一样,出门可以闭着眼睛在村子里走,虽然在家是一个人,但是那种俯拾即是的熟悉给了她足够的自在和安全感。白天想干点活就拾掇下菜园,想玩儿的时候就出门找乡亲们打打牌、唠唠嗑。关系最好的小苟还经常给她送点小瓜小菜,拉她去家里吃饭。而且婆婆智能手机也用得很麻溜,自从家里装了Wi-Fi以后在手机上刷短视频就成为她重要的娱乐方式,跟家里人联系也以视频通话为主。婆婆最得意的是除了跟爹爹,还跟儿子女儿有说不完的话,一说就是半个小时以上。或许分开了想说的话尤其多,或许更多的是倾听她的家长里短。这种亲密关系每每让小米羡慕不已。要知道她给母亲打电话都是三言两语有事说事,很难说上十分钟。
婆婆每天睡觉前,都要跟爹爹视频通话,几成习惯。志平打电话过来的这个晚上,婆婆给爹爹打微信视频,没接——这成了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互动。婆婆想着反正第二天就要见面了,而且爹爹平素在厂里忙起来也有顾不上接的时候,也就不以为意、早早上床睡了。
婆婆度过了南下前最安然的一个夜晚。她不知道命运的风暴正在一步步迫近。
第二天上午志平来家,没想到是秀英开的车。秀英是爹爹家的亲戚,性格爽朗大方,跟婆婆亲热地拉起家常。
三人到了火车站。婆婆看到志平也拎了个提包下来,说:“嫂子,我跟你一起去广州。”两人上了火车,是直达广州的高铁。婆婆想起以前坐火车,小晴都是买的夕发朝至的慢车,虽然费时间,但是便宜,而且睡一觉就到了。这次这么急,还有志平一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婆婆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志平问。
“是哥在那边出车祸了,已经在医院里了,他们怕你担心着急,所以没第一时间告诉你。嫂子,哥在医院还等着你去招呼呢。”志平缓缓道出,小心翼翼又如释重负。
一阵眩晕袭来。婆婆想,你们可真会找时机,瞒着我现在才说。婆婆不能在火车上哭,周围都是人呢。她低着头,偶尔用手去抹眼角的泪水。“车祸”这个词太刺痛她了——她的兄弟前一年就是因为车祸导致脑部出血,开颅手术也不成功,然后去世的,不到六十岁。爹爹怎么也跟“车祸”沾上边了?他会因此落下啥病根?或是像她的兄弟一样在医院像植物人一样躺上几个月?
婆婆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问,南下的旅程变得无比漫长。她觉得这时速三百多公里的高铁比她坐过的任何慢车都还要龟速,恨不得一步到爹爹跟前探个究竟。她不知道,在火车的尽头,有更残忍的真相在等着她。
婆婆的南下坐了六个多小时,到广州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婆婆没想到的是,来接她的不是小晴,而是两个儿子,肃着脸。尤其是老大,她已经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怎么头上的白发也明显多了?两个儿子围上来,老大把她胳膊挽着,老二拎着行李在另一边。他们抢着对她好,婆婆心里暖暖的,一边又忍不住地往下沉:“你们都过来了啊,你爸爸到底啥情况?”
他们都说没事。婆婆想直接去医院看爹爹,她知道她真下了决心两个儿子是不好违逆的,但是婆婆还是没有去成——他们说爹爹在重症监护室,第二天才能去探视。
小晴在家简单做了几个菜,又叫了外卖。门一开小孙女就欢天喜地地扑过来。婆婆只得强作欢颜,继续压抑自己内心的忐忑与焦虑。
南下的第一个晚上,婆婆没有睡好,尽管儿女都在身边。老大睡外面的沙发,志平和老二睡一间客房。志平感冒了,怕传染给大家,睡觉时也戴着口罩。
终于盼到了天明。婆婆一早起来跟志平和两个儿子出门,心想:这下你们可没什么好推三阻四的了吧。她今天必须见到爹爹。
老二开车,志平坐副驾。老大坐后排挨着婆婆,缓缓道出实情。原来在婆婆接到志平电话之前,爹爹在那天早上已经出了车祸并被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那个电话的背后,是死亡通知书。婆婆不知道的是,在她南下的前一天,两个儿子得知父亲出事的消息,已经第一时间以最快的方式(一个从武汉坐高铁、一个从宜昌坐飞机)奔赴广州,但还是没赶上见父亲生前的最后一面。
3
那是一个世界上最悲痛的清晨——老二头天晚上才跟父亲通了电话,因此成为父亲手机上的最后一个通话人。爹爹一大早骑着单车出去买菜,回来过马路时被一辆货车卷入轮下。司机打了120并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医生用爹爹手机打给老二时,他还在上班路上。到了办公室看到后回拨过去,没人接,以为父亲只是碰到了,挂掉;后来又响,这次传来的是医生的声音,问是老人什么人——他成为第一个知道爹爹在广州出车祸的家人。老二赶紧让小米帮订火车票、收拾几件衣服,回来取后直奔火车站。小米赶紧联系广州的妹夫。医生在抢救,不让家属进去。不顾一切地救命,其他都不管。但是消息越来越不好,妹夫说爹爹的上方肋骨都塌下去了——是被货车撞的还是抢救时压断的?在两个儿子疾奔过去的途中,爹爹已经从医院转到了殡仪馆。
第三天,婆婆终于见到了爹爹,在殡仪馆。他躺在小小的冰柜里,穿着崭新的寿衣,表情安详,双目微闭,就像睡着了一样。还化了淡妆,两颊红润,嘴唇也描了口红,一边嘴角微张着——因为抢救时插过管。这个样子的爹爹,婆婆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啥事都没有发生,又像换了一个人。
必须有一场哭天抢地的大放悲声。婆婆压抑太久了,从志平给她打电话开始,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如一团乌云在心里郁积,然后在南下的过程中不断放大、扩散,直至把她整个人笼罩在里面,让她有深深的窒息感。明明两个月前,因为婆婆九十多岁的父亲卧病不起,爹爹还陪婆婆回去看望并在老家住了一段时间,怎么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呢?爹爹念着广州的活儿,把老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后,等不及送老丈人最后一程就要急匆匆赶回广州。甚至面对婆婆的挽留有些恼火,像是要去主动奔赴命运为他张开的大网。一个月前,婆婆的父亲去世了,那是喜丧,婆婆的内心很平静。谁想到有这么一场灾难在后面等着她呢。
婆婆也无法想象父子见面的崩溃场景,尽管两个儿子也在一旁陪着她默默流泪,但已经是经受过最初的风暴袭击了。老二一家跟爹爹的最后见面,应该也有三年了。那还是三年前的十一假期,爹爹从广州赶回来给老丈人庆生,因为老人家念叨好久没见到他了。老二带着一家子从武汉开车回去,返程的时候又把父亲带到武汉。那也是爹爹最后一次在武汉小住,是小米和娃跟他相处的最后一段时光。爹爹还是那么爱看书,一边帮婆婆干活,一边戴着老花镜去啃那些厚厚的长篇小说,还说要找几本给他带到广州去看。还有给爹爹买的一顶帽子,小晴说他在广州一直留着,舍不得戴。老大就不用说了,由于长期在外地工作,见到父亲的时候更少,没想到几年之后再见已是阴阳永隔。
有了在殡仪馆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婆婆才能在回到小晴家时相对平静地去面对孩子们。她们还不知道外公已经去世,婆婆得打起精神去照顾她们,让子女们安心地去跑善后的事情。医院、出事的大马路、交警大队、殡仪馆……跑完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每一个程序都需要时间回复,包括把事故鉴定和责任认定的事情办完之后在殡仪馆的火化,也要排队等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