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而漫长的时光
作者: 李新勇一
库满老汉刚刚送走赵兽医,小镇汤锅店的蔡老板就上门来了。他是走路来的,为的是生意谈成之后,把齐库满牛圈里的老牛牵回去。蔡老板掏出香烟向库满老汉递过来,笑眯眯地说齐家老伯,有没有想通?想通我们就成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用微信不用支付宝,现钞!
干瘦苍白的库满老汉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往后退进院门,向屋檐下的狗棚走过去。他语调低沉,压制着愤怒,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不卖不卖不卖!你再这么死缠烂打,看我不放狗来咬你!蔡老板一身沙姜八角和葱蒜气味,貌似香喷喷的,在库满老汉看来,却是充满血腥的煞气。蔡老板这是本月第三次来。第一次是在儿子齐山湘又一次来动员他进城之后不久。儿子要是不做带路党,这个一身凉拌卤煮味儿的二货怎么知道他家牛圈里养着一头老水牛呢。“这个碎娃子不日毛!”库满老汉在心头将儿子骂了几十遍。
四十开外的蔡老板高大壮硕,一头蓬乱的卷发在头上乱七八糟地翘起,仿佛满脑袋都是大大小小的牛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天天卖牛肉和牛肉汤锅。据他自己讲,他恪守职业道德,只卖啃草的“家户牛”,周边的“家户牛”被他收拾得越来越少。因原材料正宗,他那汤锅店的生意天天火爆。为把形成品牌的生意维持下去,蔡老板见到“家户牛”比见到他亲爹还亲。库满老汉牛圈里的老牛,老是太老了些,牛皮比盾牌还坚韧,但毕竟一辈子光吃草,没吃过配合饲料,牛身高大,全身俊朗,肋骨巨长,腿骨粗壮。蔡老板计划好了,这头老牛不仅牛皮和牛肉值钱,连牛骨头都是宝贝,将来把牛肉剔干净,稍加处理,重新组装起来,往汤锅店大堂一摆,就是金字招牌,比博物馆里的恐龙骨架还好看。
蔡老板定在院门外,做起随时伸出双手将院门关上的架势。狗棚门的栅栏是关着的,他猜库满老汉是在虚张声势,里面根本没有狗。不过也说不定,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还是慎重些为好。隔着院门他对库满老汉说,齐家老伯,你养了几十年的牛,可知道一头牛的寿命是多长?
再长都镇不住你满身煞气!库满老汉从狗棚边抄起一把扫院子的大扫帚,转身向院门走来,我懒得跟你念大肠经,不管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头牛我都不会卖,不会卖,你听清楚没有?既然我不卖,你还站在我家门口做哪样?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拿扫帚揍你!
蔡老板的笑容僵在脸上。按老一辈的说法,挨扫帚揍是要倒大霉的,比被狗咬了几口还吃亏。蔡老板一边后退一边说,齐家老伯,有话好好说噻,现在是文明社会,不能动不动就使用武力!哎哎哎,怎么说打就真……我自己走,我立即走!你儿子以后哪怕跪在我面前求我上门来我都不来了。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要等这头牛老死在你家牛圈里,当祖宗一样敲锣打鼓埋进你们齐家祖坟?
库满老汉双手捏着扫帚,望着悻悻而去的蔡老板心想,儿子过去是个好儿子,如今在这件事情上真是个糊涂蛋。怎么可以找一个汤锅店的二货来对待我们一家的恩人呢?你好歹也是五家超市的老板,难道还缺这万把块钱?
这个碎娃子不日毛!库满老汉在心里又骂了一遍儿子。他窝了一肚子火。不管什么时候,做人都不能忘恩啊。库满老汉从衣兜里拿出手机,他要立即打电话教训儿子,好好将他臭骂一顿。
二
刚才赵兽医仔仔细细对老牛的全身做了一番检查。他的检查不靠仪器,他没啥仪器,而是纯手工,全靠手,东摸摸西捏捏。他对库满老汉说,看起来这头牛全身上下没什么毛病,就是太老了,牙口三十五岁,相当于人类百岁高龄,各种器官的功能都衰退得差不多了,包括它那能够反刍的胃肠,也老啦,就像你我一样,上了八十岁就吃得少了,还要尽量软和些不是?你别光给它干谷草,得适当给它吃些青草,拉出去逛逛,活动活动筋骨,晒晒太阳。
老牛最近一年越吃越少,库满老汉担心它生病了,去年夏天就打过电话给赵兽医,请他上门来瞧瞧老牛。十里八乡就只剩这一个兽医还能给牛瞧病,别的兽医早改行了。赵兽医答应来,磨磨蹭蹭,直到如今春暖花开才真正上门。库满老汉没有责怪赵兽医,赵兽医也老了,库满老汉今年八十,赵兽医比他还大三岁。
三十五年前,库满老汉请赵兽医陪他上牛市,赵兽医一眼就相中这头牛。当时这头牛病恹恹的,一连几天无人问津。赵兽医对那时候库满后面不用加老汉二字的中年齐库满说,这头牛身材高大,四肢粗壮,骨架子疏朗大方,全身没有杂毛,没有恶旋儿,牛背宽大,肩胛厚实,只要治好病,壮实得没二话可说。齐库满问,能治好吗?赵兽医说,我仔细观察过了,这头牛特别能吃,却不长肉,什么病?干瘦病。这毛病不常见,很多养牛户不懂怎么治。我主张你买,说明我有将它治好的把握,还替你省下一笔钞票。齐库满跟卖牛的人各伸出右手到对方的袖管,两只手的指头在袖管里一阵比画,讨价还价,齐库满以低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价格买下了牛。赵兽医让齐库满回头到兽药门市买了抗蠕敏、钙片、鱼肝油、复合维生素,把牛牵回家连续喂了一周,牛的毛色就鲜亮起来了,紧接着强壮的身体就长出来了。从那以后三十几年时光里,这头牛从来没有生过病。
库满老汉问赵兽医,除了添些青草,四处瞎逛逛,晒晒太阳,没别的了?
赵兽医懂库满老汉的意思,老朋友的意思是:这头牛到底生了什么病,还需要怎样治疗。赵兽医说,这头牛真是什么病都没有,就是岁数太大了——这头牛比你我都强,活到一百岁还能自己吃草——你我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天知道,即使活到一百岁,估计没人伺候,怕连碗饭都端不起来。
你说话声音那么洪亮,只怕到那时候还能翻得出年轻时候的花花肠子来!库满老汉跟赵兽医开玩笑。
库满老汉的玩笑话逗笑了赵兽医。赵兽医说,人这辈子就这么回事,活到哪儿,死到哪儿。这头牛也跟你我一样活到哪儿死到哪儿,都终有一死。这头牛早就活过了寿数了。它要是身体不健康,活不到那么大的岁数。你不要老是将它拴在牛圈里,应该把它牵出去到处走走。劳碌了一辈子,运动惯了,别让它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消化不好,就吃得少了,吃得少了,力气就小,身体跟着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
库满老汉说,像它这么健康,万一我走在它前面可怎么是好!我儿子找汤锅店的蔡老板来过两回,都被我赶跑了。
赵兽医没有顺着库满老汉的话回答,他知道库满老汉的身体不太好,去年还做过手术,听说是心脏上的毛病,到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瘦得让人担心,感觉在他手和脚上系上绳子,稍微用力拉拽,就能像风筝那样放到天上去。他那对双胞胎儿女几次三番要接他进城,都因为无法交代这头老牛,而一再耽搁。赵兽医说,你知道如今的菜牛能够看到太阳的日子有多长?一年。挤奶的奶牛稍微长点,寿命不超过十年,多数奶牛用上六年就会被淘汰,要么直接送到屠宰场,要么卖去做普通母牛,做普通母牛的,能够多活几年。要说命长,就数这些一生辛劳耕地的黄牛水牛,过去是我们的好伙伴好帮手,年老了又是我们的伴儿。从生物学角度说——“生物学角度”是个专家用的词儿,我是从广播里听来的,嘿嘿,耕牛活上二十岁就算长寿了。你家的这头牛竟然活了三十五岁,算得上寿星中的寿星了。不过再高寿的寿星,也有终老的时候,你打算养它到什么时候?你该跟你的儿子女儿进城享福去啦,别让一头老牛耽搁了你的晚年幸福!
赵兽医说出了令库满老汉反复琢磨而不得要领的心事。最近老牛胃口越来越差,库满老汉想,也许老牛的大限到了,要是老牛走在他前面,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他会在这头牛跟他曾经挥汗如雨的田边地角找个地方将它埋葬。他最担心的是他自己的身体不争气,万一走在老牛前面呢?多半我前脚一走,后脚蔡老板登门,如今儿子跟他是一伙儿的。库满老汉像自语,又像在对赵兽医说:我希望这头牛走在我前……库满老汉瞧了一眼赵兽医,把一个“面”字吞进肚子。两人都扭头看了一眼面前的老牛。老牛的眼睛有些昏花,但依然温驯善良、忠厚朴实地看着两位老人,一对耳朵偶尔轻轻扇动一下,似乎在认真听他俩的交谈。
赵兽医懂库满老汉没说出口的内容,他们都相信老牛是听得懂人话的。赵兽医说,这可说不好,只怕够得等,这头牛所有零部件都完好,只是像老旧的机器那样转速和功能不正常了,你说的“那一天”会发生在这个月还是下个月?是今年还是明年?谁都说不准。
说不清楚就慢慢等吧!库满老汉说,他递了一支香烟给赵兽医。赵兽医接过香烟,摸出打火机半天打不着。库满老汉知道,这就是纠缠很多老年人的帕金森病,年纪大的老人,一旦患上这毛病,生活质量大打折扣。他接过打火机替赵兽医把香烟点上,心想,如今赵兽医这双手,只怕摸不出牛身上隐藏的多少秘密了。
赵兽医斜挎着兽医木箱,趿拉着一双大棉鞋走在远去的村道上。他已经不能骑自行车了。库满老汉心想,幸好打一开始就没责怪过这老伙计,同在一个村子,从他家到我家,他花了大半年时间才攒够力气,我们这一辈人都老啦。
三
撵走蔡老板,库满老汉放下扫帚,关上院门,上了插销,从衣兜里摸出手机打儿子的电话,愤怒在他脸上和心里像一锅翻腾的热粥,他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兔崽子:做人不能忘恩啊!
想当年你们兄妹俩双双考上大学,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一大片庄稼地就靠你娘跟我还有这头牛日复一日辛勤劳作,跟移山那样,把你们供到念完本科和研究生,有多少辛劳是你爹你娘付出的,就有多少辛劳是老牛付出的。
它拉过你们兄妹俩上大学的行李去车站赶车,一路上有邻居围观,别人家有自行车,我们家经济不宽裕,买不起,本来应该我们艳羡人家的,可你们兄妹俩的行李搁在牛车上,你们要去远方读大学,艳羡的却是一路上遇到的村邻。
山湘啊山湘,你在城里的家具、你妹妹当年的嫁妆,也是这头牛拉车拉过去的,从小村到城里,来去六十多公里,出门的时候月亮在天上,回村的时候,月亮也在天上,我们中途吃了两顿饭,喝了无数次水,因担心它在城里拉屎拉尿,这头牛一整天没吃没喝。一整天啊,换成人还委屈呢,这头牛没有撒过小性儿,没有叫唤一声,忠厚老实得令人心痛。
有一年,山湘你生了重病,医生说没救了,你托人带信回来让我跟你妈到城里的医院跟你见最后一面。我跟你妈让老牛驮上被褥,连夜出发,打算去陪你几天,陪几天算几天。半夜三更摸黑出门,那时候不像现在随时能打上车,大公路上大白天也没几趟班车,大半夜就更不可能有车,我们就这么牵着老牛走去,半路上切近道,在一条山涧前面找不到木桥,冒险涉水,没走几步就栽进湍急的深水涡,是这头牛用牛角把我跟你妈顶上对岸,救了我跟你妈。到了医院,医生已经用尽他们能够用的方法,你还是一天一天往外抽气,水米不进,肚子大得像要爆炸。一个邻床的老者让我们将水牛角上锉下来的粉末,用细竹管从你的鼻子给你吹进去。连医生都说这没有科学道理,但好歹有这头牛在,牛角是现成的,我跟你妈觉得不妨试一试,死马权当活马医。你拉了三天腥臭黄汤,放了若干臭屁,竟然把你的一条小命从鬼门关上给拽了回来。这头牛的右边牛角比左边短,怎么来的?你该不会忘记吧!
十八年前,你们的娘去世,也是这头牛拉的棺椁……你妈走后,还是这头曾经跟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牛继续与我相依为命,我喂它吃草,也跟它说话。你们年轻的时候不常回家来,我一个人挣了钱没人陪我花,你们不但不要我的钱,还经常给我钱。我一个老家伙就像一包过期食品,没人需要我,我也不能给任何人帮助,有时候苦闷得想离开村子,出去走走,跟流浪汉那样,走到哪里算哪里,走到哪一天算哪一天。可一想到这头有恩于我们一家的牛没地方交代,我便好好地待在家里,并努力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是这头老牛,支撑我熬到现在。
农业机械普及后,耕牛派不上用场;后来耕地承包给前来种葡萄的外地人,这头牛就彻底解放了。别的养牛户把牛卖了,我舍不得,这牛成了村子里唯一的一头。小学老师教识“牛”字,那些小学生不懂什么是“牛”,家长领着孩子到了我们家的牛圈,知道活生生的牛是什么样子……这哪是一头牲口呢,这分明是我们家的一员。
关于这头牛的种种恩情,库满老汉心头装得太多太多,三天三夜说不完。
一连拨了三次电话,都通了,不见儿子接。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库满老汉心头的火气消下去了一些,不像刚才那么旺盛。他打开院门,回头把牛牵出牛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