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到洛克不止

作者: 阿贝尔

7月8日,甘南卓尼。

重访卓尼,只为走“洛克之路”。自读洛克起,自从去了扎尕那和卓尼,“洛克之路”便时不时在洮河与白龙江之间召唤,有时像一个女神,有时像支夜曲,而我的脚印之花,不等抵达已经绽放。

今天的“洛克之路”,特指从迭部县扎尕那到卓尼县扎古录的这条公路,全长105公里。换句话说,就是洛克当年往返卓尼和迭部所走的车巴沟。

我这次重访卓尼,就是冲着这105公里山路。区区百里,却有着“小318”“小独库”之称,足见其有多奇险、复杂与美丽。走过的“洛粉”也是这么讲的,照片和视频突显了“洛克之路”奇险与多变——高光是壮美。

关于“洛克之路”,我有我自己的认识与理解。他在丽江走过(开辟)的路不讲,他在乡城、木里走过的路也可以不讲,但是他由江油、青川入甘的路不能不讲,他在卓尼走过的洮河右岸的大峪沟、卡车沟不能不讲,特别是他为了测量阿尼玛卿山的海拔所走的临潭—合作—夏河—拉加寺之路、他出甘入川所走的多尔洋布,我不仅要讲,而且走了,已纳入“洛克之路”的范畴。

在我的理解与感觉中,“洛克之路”不是一条路,也不是一般意义的旅程,而是一个“美展”、一种审美。说“抵达”更为确切:一种洛克精神、洛克之诗意人生的抵达。

抵达,彼此会见,让洛克成为审美的一部分。

第一次去卓尼,在岷县清水乡被一段老白杨夹道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停车,想象洛克走过夹道或坐在四月的白杨树下。清水乡还是旧模样,苍老又勃发的白杨弥散着旧时光。清水乡流溢着“清水”的韵味,又弥散着洮河的乡愁。我下车走过白杨夹道,来到一栋村舍前,希望寻一点洛克的踪迹。记得老照片上洛克投宿的木屋木窗,记得那些站在窗外围观的穿白边圆领青布衫的清水女子,将她们和眼前所见的清水女人作比,虽说衣着打扮迥异,尚能捕捉到一点相似的气息。

这次路过清水乡,省道升国道,田园大幅度缩减,被新建的房舍占据,几乎认不出来了。我特别留意那一段迷人的老白杨夹道——留意又怀念,可怎么也不见,国道拓宽重建,也许那些洛克的“联想树”已经不存?要不,是国道改线,那段老白杨夹道被遗弃在了田野中?我几欲下车寻找,直到在清水乡场镇外看见残留的树桩和一两棵小白杨,我才确信夹道还真是被毁了。

清水乡再无清水韵,亦无乡愁。那种洮河味的、白杨味的、蒙古风情味的乡愁都化作了尘土,扑在了老照片上。

清水乡曾是“洛克之路”的一道风景,如今成了记忆,不知这样的失落算不算是一种乡愁。

在踏上“洛克之路”之前,我先要去卡车沟。卡车沟是“洛克之路”的一段根须或者插曲,它生长的或者说演奏的是迭山的众生,包括迭山当地人的阿尼雅安山神。

去卡车沟有两重意思:一重是洛克去过,我也得去;一重是作为踏上“洛克之路”的一个缓冲,就像我们要下箸一块肥美之肉以前,先下箸肉边的香料或一小片洋葱。

其实,第一重意思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对我上次探访卡车沟未果的“补走”。第一次来卓尼,我已走了一趟卡车沟。确切地说,那不是走,是探寻。从卓尼出发,我们不是沿洮河而上,直抵卡车沟口,而是走了316国道,过临潭,到阿子滩乡才驶离国道,走小路南下古战乡,经盘圆村、鹿日台子村才到了洮河,再顺洮河而下,到卡车沟口的喀尔钦乡。相隔七年,记忆犹新,路面之烂无以描述,身体记忆最有发言权。途经的村庄、溪流、青稞地、防护林纵使有着与蜀中村庄不同的风情也无暇欣赏,仿佛洛克在卡车沟办喜事,等着我赴宴。

卡车沟与“卡车”无关。“卡车”是藏语“喀尔钦”的简读,意为“大城”。2011年“卡车乡”已改作“喀尔钦乡”。卡车沟没有人造的“大城”,却有一座天造的“大城”,就是吸引众多“洛粉”探访的九天门。

不管是七年前的那次还是这一次,我到卡车沟都不是冲着九天门,而是冲着洛克——脚印开花,我要让开在洛克脚印的花也开在我的脚印。

那一次,走了很多的冤枉路,走了很多炮弹坑,找到卡车沟,进到卡车沟,我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喀尔钦乡在沟口右岸。过检查站,是迭山溪口惯有的狭窄闭锁,越往里走越见开阔,情形如同后来到的另一条“洛克之路”多儿洋布沟。

那天,我们只走到郭扎村前面的拉加,算是了愿。当时,我正着迷于洛克,几近暗恋,满脑壳都是他,感觉远山的轮廓,机耕道下的油菜花、青稞麦浪和豆苗织成的物景都是洛克亲眼所见并定格在老照片的。我站在路坎上眺望,将八月藏地的田园风光装进镜头,想象每个细节都与洛克有关,将其暗自同未必存在的老照片作比。

七年前的遗憾,决定这次弥补。已成网红路的“洛克之路”就在那里,晚些走又何妨?让我如同打开一幅名画,先打开卡车沟吧。从来都不是什么秘籍,因为卡车沟朝向天空,如果真有秘籍一定在卡车沟的古寨石门里,一定在喀尔钦人的血液里。洛克不止一次去过,或许还带走了植物种子,洛克也是走马观花,他所完成的只对他个人有意义,就像他在日记中记录的那位在洮河水中刷经的小喇嘛,卡车沟给予他的改变不是发生在物质层面,而是发生在精神深处。

从卓尼出发,这一次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走国道走洮河。半个小时不到,我便到了卡车沟口的喀尔钦镇。

洮河岸上时不时还看得见古老的白杨,一如洛克描述的那样,“树干直径足足有几英尺”。卓尼真是一个人文积淀极深、有着多元之美的地方。洮河、迭山、梯田、黄土塬……自然之美纷呈,氐羌、党项、吐蕃、蒙古……人文之美多样,即使融合了,也还是看得出痕迹。洮河岸上的烽燧连着天际云端,那里是虚化的部落和边疆。倘若洮河有言,它会告诉我们什么?

进卡车沟,过检查站。路面全部硬化,我们的目标是洛克住过一宿的上卡车村。

郭扎村还有印象,再一次经过有似曾相识之感。山边的寺庙规模扩大了,隐约还记得原来的模样。村口的石桥,再见生爱,七年前过桥,我特别注意到桥下深切的河床和欢腾的白浪。村口的白杨像矍铄的老人,长在那里就是为了接受洛克和我的注目礼。还有河岸两边对于流水而言遮天蔽日的灌木,它们也能从古老的白杨那里分享我的爱。

过了小石桥,道路从左岸转到右岸,爬上一道两边码着矮石墙的缓坡,接着又是下坡,大片稞麦和胡豆出现在眼前。因为是七月,稞麦豆苗一片青翠。矮石墙和稞麦地唤起了我的记忆,这里便是上次我们所到最远的地方。驻车观望,远山的轮廓,稞麦地背后潜行的溪流,两岸地势与森林,立马与我记忆中的成像重叠。

过了拉加村是大力村,左岸是沙地村,我想到“杀氐”二字。河谷变得愈加宽绰,油菜花从路边一直铺延到村子……这哪里是迭山峡谷,简直就是川西坝子!停车赏景拍照,有种误入桃花源的感觉。异域风情烘托农耕文明,又弥漫着游牧的气息。

再往前行,景致随溪谷变换,有峡谷有坝子,有森林有草滩,有荒野有村寨;主路、支路、岔路都铺了水泥,路况良好,没有塌方,也没有走山路常见的陡坡和回头线。溪水或左或右伴行,不只花草树木牛羊蜂蝶是鲜活的,空气云彩也都是鲜活的。

在卡车什偶遇一场草地婚礼,沿路赶去吃酒的乡亲像蜜蜂蝴蝶络绎不绝,婚庆现场像一个巨型蜂巢,聚集着欢乐的藏人。路边停满小车、摩托车和农用三轮,也有马匹,一时显得拥堵。一次会车,我拍下了满载乡亲的农用三轮,镜头中,从衣饰、发辫到表情都呈现出异族之美。我很想停下来参加婚礼,讨一杯喜酒,讨一份藏餐,但心中有隔,他们是一个整体,是一家人,我是个偶遇者。不知洛克是否也遇见过草地婚礼、是否参与,为一对新人献上了一曲老家的民歌《雪绒花》。

也许冥冥之中洛克在暗示,我们在日纳与知知寺之间无意将车停在了洛克当年搭帐篷露营的地方。说是无意,其实是被美景吸引,长满花草灌木的河滩,淙淙而蜿蜒流淌的翡翠溪,青翠的金字塔似的孤山,孤山下现出一线檐宇的知知寺……无意也是被美景引领。1925年6月8日,洛克在此安营扎寨,沉浸式地享受了眼前的美景。

这天,我们在卡车沟溪岸长满松树的陡峭山脚下安扎营地。卡车沟里的草地长满美丽的桦树、野生梨和苹果树林,树上盛开着美丽花朵,其中,最动人的是酒红色的报春花和布满草地的紫色马先蒿、紫罗和其他多到数不尽的各种花朵。落叶林中的灌木丛延伸至陡峭山脊中的松树林中,密布着玫瑰、伏牛花、金银花、野生牡丹、野生樱桃,散发着春天的诱人气息。在一片高大的云杉林中,我们扎起了迭部风情的营地,用树木点燃篝火,围坐在篝火旁。

洛克在他《迭部的土地》一文中这样描述了我们眼前的景象。古老的云杉林已经不存,溪边空地上还存留着几株它们不甚高大的后代。

越往沟里走,越是感觉卡车沟是一个独立的世外之世,虽然进入了开放的21世纪,仍有一种宇宙深处的自在。

世外之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桃花源,是创世之地,保留着创世之初的样子。从地面到天空,从水的分子到水的涵养,从动植物的基因到人的本能与爱,都还保留着创世之初的纯度。未必有夏娃和亚当,但一定有苹果树、有云杉、有野牡丹和野蔷薇,一定有南九草和格茹塔……一个世界从迭山的一条裂隙初创、展开,就像天上垂落的画卷,一切都是预设的,村庄在村庄的位置,寺庙在寺庙的位置,雕房木楼紧靠青稞地和牧场,吊床和秋千安置在白杨树荫。

洛克说得很对,溪流从我们身前——他们的露营地——狭窄的河床流过,“也在杜松子树下的巨石间汹涌澎湃,奔涌的溪流通过直鲁那和哇日纳几个村庄后,缓缓流过森林山谷的缓坡”。

哇日纳还叫哇日纳,直鲁纳改叫日如纳。

我们有理由相信,溪流一直都是这样奔涌的,洛克之前,洛克之后,我们之前,我们之后,夏秋奔涌,冬春涓流。我们困惑的是在溪水奔流的当儿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包括洛克的去向。

好了,约瑟夫·洛克在6月9日上午抵达了卡车牙日,现在叫上卡车村。我们抵达的时间是7月8日上午。季节相近,相隔九十八年,看见的景致大致如此。

水泥路到卡车牙日为止,如洛克所述,“卡车牙日之外,尽是荒芜”。

格古村往前,对面是卡车玛日。卡车沟转向西南,在下卡车分出一个“人”字,卡车牙日在“人”字“丿”起笔不远右下的台地上。不知洛克去的哪户人家,我们从村口的水磨转经房经过,水泥路走出头,左转上到台地上的村子。卡车库、卡车玛日、卡车牙日、下卡车、卡车什……从寨名看,“卡车”曾是一个古老的部落,一个古老的家族,就是喀尔钦部落。现在不是部落了,是村社,或许还保留了一点部落时代宗法人情的影子。

将车停在村口,进到卡车牙日内部。卡车牙日呈现的是全然不同的面貌,较洛克当年所见已有相当的增幅,举目都是刷新的痕迹。空落落不见有人、不见炊烟起,以至让我产生一种错觉:部落正在打仗,卡车牙日唱了一出空城计。

卡车牙日村口有几棵老白杨,我走过去躲阴凉,留下一帧我与卡车牙日的合照。上午十点的光景,想必洛克也是在这光景抵达的,只是他有马队、有纳西人和当地向导、有蜂拥而出的卡车牙日人惊奇的打量。

离开前,卡车牙日终于出来几个人——两男两女,穿着盛装,女人穿大花青蓝新长裙新马甲,男人穿半新的短袍长裤,笑盈盈站在路坎上,像是刚吃酒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我回过头与他们打招呼,为他们拍照,他们并不反感,也不摆架势,站姿和笑都自自然然。看他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他们不是来自卡车牙日的内部,而是来自古老的喀尔钦部落,或者来自一位当地文人创作的部落故事。

“知道洛克吗?”我想问没问。

“一个外国人,约瑟夫·洛克,到过卡车牙日,听老一辈说过吗?”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洛克不属于他们了,洛克只属于我。

如果卡车沟真有“大城”,“大城”并不在这里,而在卡车牙日之外的荒芜才是。不是人工修筑的土城砖城,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石头城。

石头城有九天门。九天门里住的不是氐羌吐蕃,而是阿巴雅安山神。“大城”里有夏季牧场,有牧人和“洛粉”扎营。卡车沟像一条光缆穿过阿巴雅安神山,深入“大城”的中央,连通了人与神的对话。

约瑟夫·洛克依靠卓尼向导和藏兵开路穿越了“大城”。他经过卡车牙日进入“荒芜”,一路向南,在下一个“人”字分岔口走了一“”的扎隆沟。他们在大石门扎营,尽情享受了“伊甸园”一日。一百年过去了,可以说洛克仍是穿越卡车沟的人中最会享受、感触最深的人。作为一个半途而返的人,我羞于复述他的感受,我只能说迭山,包括进入他视野和笔下的花草遇见了他便再无知遇。他之于迭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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