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尽

作者: 朱夏楠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此山万物尽有。

——《山海经·海经·大荒西经》

大凉山,是潮水隐退的大海。

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大凉山正从大海深处脱胎而来。急速地隆起,急速地降落。从东海,到西山。像是被放逐的月宫,没有吴刚,无人砍伐,只有桂花树枝叶交错地生长着。

这应该不是我的幻觉。大凉山,仅仅这三个字,便已生出一种惊人的盛大的原始气象。自然之理,本就是地势越高,气温越低,可它偏又把“凉”字拈了出来,“凉”字犹嫌不足,更附之以“大”。层层相叠,造就了荒凉无垠的绝境,再无逃脱的可能。人烟稀疏绝少,人少,愈见草木森森,孤寂阴冷。再炽热的红尘,落在这广域中,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温度瞬间消散,成为寒凉的一部分。

在抵达的刹那,这一切又仿佛只是幻觉。

正值盛夏,大凉山收敛起了想象中的阴森或孤寂。此地若非标以山之名,只让人疑心自己不过是从一处平原,来到了另一处平原。可我已置身其中,无法山外看山,辨认出它在相邻的成都平原的对比下海拔超绝的模样。又因目之所及,皆是凉山,领略到的只有它的辽阔纵深。它用辽阔纵深,消解了自身的奇拔。

八月的阳光照耀下来,洒在邛海的淡烟微风上,安静祥和。内陆很喜欢把大一些的水域称为海。比如邛海。不知道命名者是否见过海,我想应该见过的。他们也能听见,波涛浩渺、阴晴难测的大海,一直在大山底下咆哮,汹涌时,甚至想将它掀翻。风吹动着乌桕树,瑟瑟,是海浪相逐而起的气流。

眼前的邛海,自然不是我印象中的大海。自小在海边长大,我见过大海吞没日月,见过狂风急雨的日子里,海浪高高地越过堤坝,将村庄一半的棉花地化为汪洋;见过在渔船上漂泊数日归来,脸上起伏着深浅不一的波浪的乡人,被大海耗去了力气,疲惫地脱下沉重不堪的落水裤。他们的双手像蟹钳一样粗壮有力,与“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江南毫无关联。那是一个未曾被书写的、在诗词之外的江南,更接近大海尚未被人类同化的那一部分。

邛海,则更贴江南近清丽雅致的那一面,是月宫中被精心布局的那间房子,波澜不惊,温顺清凉。但上亿年垒就的高寒之气,又岂是江南的凄清单薄可比。江南的寒冷,冷风一来便来了,暖风一来便散了。虽偶尔侵着肌,刺着骨,但啮咬几口便走。而这里,是抡着大锤砸下的冷,冷得结结实实,毫无商量的余地。再热烈刺目的阳光落到了邛海上,也被削去了力量,显得温热清凉。

真是避暑的好去处。可我无法全然沉浸其中,因这舒适是不真实的,是被狂风暴雨所压迫着的台风眼式的平静,是空城计,是深海里鱼头顶的那线发光的弧菌。那点光亮,只为了引人进入永恒的暗黑。尽管,迟早还是要到黑暗中去的。从那里来,除了回归,又有何处可去呢?这世上并没有一条别的路。

是的,我的偏见如此固执。一直坚信,这邛海的底色,是原始的、未被触动的荒蛮。也许,更接近我们的来处。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五运历年记》

宇宙即是一人。

先祖以奇幻瑰丽的想象力来解释这个世界。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人为标尺,立于当中。时空之前并无时空,是盘古将它们一分为二。从此,便有了众生与我、衰老与死亡、来处与去处。时间不是在往前流逝的,相反,是一直在被收回着。百川东到海,是大海在召唤它流浪的孩子。如同台风眼在收回狂风暴雨,邛海在收回大凉山的荒凉。我在那急流中,似乎看到了夫子的身形。逝者如斯,每个在川流中默念过这四个字的人,都曾与他相会。

一座大山隆起后轰然倒塌,如同一个人醒来复睡。反复睡去与醒来,反复死与生。能留下什么呢?足够幸运的话,也许可以捡到一块天外的陨石,找寻它身上,与我有关的那一部分。可惜没有。

但仅仅是想想这个可能,便让人畅快,滞重的肉身忽而察觉到了轻盈与自由。“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便是无何有之乡吧,可在此彷徨,在此逍遥,在此入梦。或许梦中会遇见那只庄周的蝴蝶。那么多人追着那只蝴蝶,它怕也是累了,也想停留在无何有之乡。不肯入谁的梦,也不愿梦见谁。

“一多互摄,重重无尽,因陀罗网。”那个写下《华严经》的智者,似乎能看见所有人的梦。他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梦,重重叠叠,编织成了巨大的繁密的罗网。一如天地镶嵌星辰,罗网上结着无数的如梦似幻的宝珠。宝珠之光,生出无尽的光影,影影绰绰,昏暗不明。我踩在盘古繁衍了万亿次的毛发上,不过是一颗宝珠偶尔的光影投射而已。不知是被反射、折射、衍射、散射了多少次之后,才成了当下的这个我。

我试图逃离这一瞬,试图探寻到梦的边界,可又清楚地知道,注定失败。我无法伸手将自己拎起,我本就是梦的一部分。古井微澜,溅起复落,未曾离井。井底之蛙,纵然一跃而出,所入的,不过是另一重井。

苍茫的高山上,远远地,可见飞瀑激荡而下,水花无数。“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维摩诘,以后我见到的飞瀑。我见到的芭蕉,都如你所见。可是我很久没有认真地观察一株芭蕉了。在这里,在这大凉山上,我也没看到芭蕉。若是它当真存在,这个季节,宽大的叶子会遮住它的空荡,会遮住那些试图靠近空荡的那些人的眼睛。

不知悟者是在怎样的意义上,悟到了肉身的空荡。影子只是宝珠无关紧要的一部分。那只可怜的青蛙,也只是井毫不关心的一部分。甚至,没有宝珠,也没有井。而这份空荡,又似乎和千年后的现代的生物学、物理学知识意外地契合:人体由无数的原子构成——可能多达十亿。而一个原子中,担起其绝对重量的原子核,却只占有其全部容量的千万亿分之一。

空空荡荡。正是这些空空荡荡造就了我们。据说,这空荡之中蕴藏着力量。有时也因此欢喜,似乎这无法触及的肉身多了某种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无法抵消幻灭感。《万物简史》中说:“我们的实体只是一种幻觉”。可这幻觉造就的贪嗔痴,可怜得那般真实。

此刻,我坐在影院里,看一场3D的特效片。绚丽的、在眼前纷纷落下的秋叶,澎湃的、汹涌而来的海浪,急速的、破空而来击中心脏的子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真的能抓住什么呢。多么细微的原子,箭矢般穿过我的身体,从那一模一样的原子组就的云团中疾驰而过。

我看见庄周的那只蝴蝶,一直在扇动着它的翅膀,像一个小小的宇宙,正要爆发。

是的,

我曾亲眼看见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个笼子里。

当孩子们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的时候,

她回答说:

“我想要死亡。”

——艾略特《荒原》题记

从一处荒原,抵达另一处荒原。

草木在盛夏的光热下蓬勃地生长。可依然荒芜。这种热闹的、未经裁剪的荒芜,让人心情愉悦。在这里,我没有认识的人。摊贩的吆喝声、杂乱的车流、薄薄的云层中投下来的日光,都是陌生的。我忽然意识到,陌生正是荒芜的代名词。我们之间尚未建立起情感,我们未对彼此做过裁剪,或者表露出任何裁剪的意愿。这样就很好。

但这怡然戛然而止。止于一座悬崖下。

悬崖之上,曾有一个村庄。它存在过,新闻报道如是说;现在还存在着,悬崖下的村民们可做证。我站着,抬头向上看。自然是看不到村庄的,只有刺眼的正午的阳光。大凉山还是离天空太近了一些。想起自己也曾为那些故事流下一些微不足道的眼泪。

这身体大概另有主人,才会让眼泪不受控制。而我,或许只是被短暂地让渡了一部分的使用权。《红楼梦》的最后,宝玉了悟的是不是也是这个?身体不是自己的,富贵不是自己的,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也统统不是自己的。只是借用着来人间走一遭罢了。可依旧会伤心快乐,一时置气一时释然,热热闹闹。这样多好,可惜要醒的。

宝玉消失在了大雪之中。那些孩子消失在了蔓藤之上。他们要走向更远的地方,不再需要那些蔓藤了。

不知为何,一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拨开我浩渺如烟的思绪,走到了眼前来。那是一个还没长成的果子,晃晃悠悠地挂在半空,再没有机会落下来了。那是童年时和我告别的伙伴。

那时的我,应该不过四五岁,随着奶奶住在山上的老屋里。老屋是一个单独的世界,和村庄疏离。村庄是另一个世界,和城市对峙。或许是因为这,长大后,我总是对人群漠然。

我喜欢老屋。老屋的庭前,是由上千块不规则的岩石垒成的围墙,近院门的一侧,碎石挨着石墙垒成小小的花坛,栽种着月季。花枝高过墙头。靠里的另一侧,则是一棵不算高大的枇杷树,季节一到,就结满黄澄澄的枇杷。所以我很早就知道了,枇杷的叶,可用来治咳嗽;枇杷的核,还可以用来做成手串。再往里,就是橘子林和菜地了,然后是另一道围墙。围墙外是别的人家。

隔着院前的这道围墙外,一片细细长长的竹林,像绿色的屏障,隔开了山下的世界。有时风一吹,竹子往山道的另一侧伸展,几乎就要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邻家的小男孩,就跑来玩耍。他的个头和我差不多高,白白嫩嫩的。

一天,一天……时间缓慢地流逝着。其实并没有过多少天,却显得很漫长。直到某一日,漫长有了终点。

应该是夏天,漫山遍野的草木疯长着。山下的水井边忽然围了好多人,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头发杂乱地粘在脸上,半个身子伏在板车上。板车上躺一个小小的身体。有人在拉板车,有人在劝慰。我没有靠近。那哭声让我害怕,那个小小的身体也让我害怕。

大人们议论纷纷。风把他们的声音吹得嘈杂不清,零星地拼凑着,才有了个大概。我的小伙伴,他原本在海边的池子,似乎是育苗池附近玩耍,不知怎的跌了进去。他尚未来得及长高的身体,很快就沉到了底下。

人影在眼前晃动着,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一阵惊雷忽地从头顶炸开,暴雨如注,驱散了众人。而他,像一条滑溜溜的鱼,游向了大海,游出了我的童年。我一直呆立在原点,哪里也没有去。也没有伤心。只觉得,这一切都那么陌生。原来静止的世界,开始急速地流动。

很快,这家人就搬走了。竹子还是照旧让它的根茎从围墙下潜行而过,长在庭院里,然后被除掉。

又过了好多年,我已经搬到了山下的新房子里,和父母一起住,离那口水井很近。但是很少会想起他。

某个暑假,我在那口水井边洗衣服。井水很清凉,比流经老屋的泉水要清凉得多。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隔着距离站定,向我喊话:“你是三囡吧?”

我看不清她的脸,一颗金色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着斑驳的光泽。我觉得有些眼熟,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只好点点头。

“怎么长得这样丑了?”女人惊叹着,带着遗憾走了。

晃动的水桶里泛着太阳的光泽,照见了十多岁的我。明明已经十多岁了,可我对容貌也并没有概念。我不关心自己的容貌,就像不计较山村里的花草们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曾拥有过那些美好的事物,可我知道时,已经错过了那一切,我也终究不是那些花草。我为自己难过,也为她难过。她心目中那个漂亮的年幼时的我,已经落到了地上,在日月往复中,一层层地被尘土包裹,被海潮侵蚀。衰老和丑陋不会放过我的。

我想起了她的孩子。他永远停留在时间的蔓藤上,不准备落下来了。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也忘了他的模样。他躲藏在干枯又复苏的挤挤挨挨的叶子间,也成了一片叶子。有一天,我的脑海中,也不会再出现这个小小的影子。

又过了些年,老屋拆了,竹林没有了,他曾经住过的房子也同样不复存在。实际上,连那座山,都有一半被浇铸上了水泥。他走过的痕迹,说过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而他,应该也无从辨认出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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