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鸟三种

作者: 朱朝敏

我知道高贵的口音,

和明晰的,不可避免的节奏;

但我也知道

黑鸟和

我所知道的有关。

——华莱士·史蒂文斯《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儿时,我见到浑身黑黝黝的鸟雀,身体蓦地发条一般绷紧,一颗心嗵嗵乱跳,呼吸也大乱,恐惧藤蔓一般爬满了小小身体。那么黑,犹如黑云压境,却分明又有什么针尖一般扎疼或麻痹我的眼睛。不只眼睛,还有整个器官,耳朵、嘴巴、下巴、双手和双脚。

幼小的心灵,大概是拒绝黑色的,何况是大面积的通体黑色,尤其是有毛发的动物。在幼小的我看来,毛发长在身体上不可理喻,冲撞人的眼睛,而拥有丰厚毛发的动物一定具备无法防备的攻击力——说时迟那时快就会扑向我身体,弄出伤残来,搞不好小命还会轻易就丢掉。而拥有黑色的毛发——那简直是雪上加霜的狠命刺激,意味着狠毒和魔力,就算不动手,也在视觉上率先打击了异类。它们天生就是玩转天下的高手。

黑鸟出现在幼小的我眼前,那么多,我根本无法辨别它们的种类,遑论具体而细微的特征和彼此的差别,只好通通称呼为黑鸟。如果一定要说出什么不同,只能用视觉直观的“大和小”来区分。心中的害怕,规避了熟悉和辨析,也透视出心灵的拒绝感,强烈到不可动摇。

长大后,心灵也成熟不少,也具备了接受力,以后再见到黑色的鸟,也不那么拒绝了。不过,那是偶然的机会,而且目睹的差不多是形单影只的家伙,运气好的话,至多不超过同类的三个。

慢慢地,我知晓了三种黑鸟,八哥鸟、乌鸦和黑鹳。

八哥鸟最常见,也好区别。雀类椋鸟科,体形上与一般鸟雀不相上下,通体黑色,用俗语来说,就是“乌漆麻黑”,不过好区分——前额长有长而竖直的羽簇,犹如鸡冠。另外,尾羽和尾下覆羽呈现白色端斑,嘴壳乳黄色,双脚是老黄色,常以蚊蝇、蝗虫等昆虫为食。栖息在低山和山脚平原地带的次生阔叶林、竹林和林缘疏林中。爱学舌,能学说话。是的,这家伙,耐心观察后,听下它的叫声,或者尝试招呼它,它就会露底。

我发现它,是我去江边树林玩耍时偶遇的。那是孟春季节的下午,树林里草木茂盛葱茏,野花争艳散发阵阵清香。那里是牛羊的天堂。孤岛上养羊的有一些,但相对养牛来说,就少得多了。水牛黄牛和它们的儿女或站或卧,悠闲地啃着草皮,或者就是发呆,偶尔甩动了尾巴打出一个响鼻,闲闲地发出哞哞声。但一个水牛背上,两只黑鸟并排站立其上,也不怕人——要么就是没发现站在远处的我们。水牛似乎享受它们的站立,舒服地甩动尾巴,还安然自得地低下脑袋啃吃脚下的绿草。黑鸟也不时低下脑袋,嘴壳颤动——我睁大眼睛盯看,发现它们居然是在啄吃牛背上的虫子。那叫牛虻吧,也许就是蚊蝇,牛背上常常落满了它们,却无法赶走。现在有了捕手,为它们解难。难怪水牛那么舒服,这不亚于被人挠了痒处。

表姐低声说道,八哥子,我来逗它。

说着,表姐嘬起嘴唇,吹出一声婉转的哨音。让我听来,就是画眉或者黄鹂鸟的鸣叫。八哥马上附和了相同的鸣叫。表姐朝我吐吐舌头,又学起青蛙的呱哇叫声。这声音好学,我也会,我跟着发出呱呱声。八哥不服气,居然学了表姐的呱哇声后,又重复我的呱呱声。我和表姐一对眼,忍不住捧腹大笑。这下,惊吓到那对八哥,它们发出一阵聒噪。我至今记得它们原本的声音,仿佛七嘴八舌的唠嗑后的回声,嘈杂又绵长,还在耳膜产生奇异的回荡。

八哥的魅力在于它的学舌。这项技能是与生俱来的,与它喉部结构有关。中国很早就有文字记载八哥学舌的本事。翻闲书,偶尔看到明代庄元臣所著的《叔苴子》,里面有这么一段关于鸲鹆(八哥)学舌的描述:“鸲鹆(八哥)之鸟出于南方,南人罗而调其舌,久之,能效人言,但能效数声而止;终日所言,唯数句而已……”这则故事本是借八哥学舌反讽当时文坛抄袭之风日盛,却也道出了八哥这种鸟超群的模仿人说话的能力。

八哥要学说人话,并非促使它说就能说的,民间有“调教”说法,正如上面这段文字中所提到的“调其舌”,似乎就是调教舌头的意思。民间长时间以来,认为舌头正是八哥“能效人言”的关键。为了更好更快地调教八哥说好人话,人们以为,只要捻去八哥舌上的一层硬皮,让它的舌头变得更柔软、更灵活,从而帮助它打开学舌的“任督二脉”。但科普资料说,这番“捻舌头硬皮”的操作完全是人们一厢情愿的主观臆断,毫无根据。因为在野外,八哥也会模仿别的鸟类甚至其他动物的叫声,这种优秀的模仿能力是它与生俱来的技能。为何有这样的技能?与它的喉部结构有关。八哥依靠鸣管发声,空气从鸣管中流过,带动鸣膜震动从而发出声音。不仅如此,包括八哥在内的许多鸣禽的鸣管两侧还附生有发达的鸣肌,它们可以通过鸣肌调节鸣膜的紧张度,从而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模仿人声也是一样的道理,而这个过程其实并不需要舌头的参与。

八哥在孤岛有美好的故事,在七十年以前。

彼时的孤岛古木森森,草木和庄稼郁郁葱葱,堰塘深潭遍布,而地表也并非现在的一马平川,大有起伏,既有为了防止夏天洪涝而建筑起来的高台大坡,也有深潭水塘边耸起的丘陵。那时祖母他们所在的村子里有一口大深潭,深潭北边就是丘陵,丘陵上草木峥嵘,顶端坐落一座年代很久的庙宇。那座庙宇似乎灵验,孤岛上的男女喜欢朝拜,香火一直旺盛。祖母说,庙宇香火旺盛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庙宇建筑都是金丝楠木,供奉的佛像和宝贝也多。20世纪40年代初期,日寇侵略到长江中下游一带,很快发现孤岛在沟通南北交通中的便利,也攻下了孤岛,并在此驻军。以后就隔三岔五地上这个丘陵去庙宇拜佛。拜佛中,发现了里面的宝贝,越发来得频繁了,大概想占为己有。

春末夏初时,日寇一行人又来到庙宇,并封锁了上下丘陵和出入村口的通道,还抓来全村人,将全村人集合在深潭边丘陵入口处的大道场上。那个道场是村里轧花的大仓库前面的场地,平时用来晒棉花和祭祀祖先,遇到事情,就用来集合村民说事议事。这次日寇将村民抓来,也集合到道场上,说是庙宇里藏匿了被抢走的军资,刚发现,又被人转移走,那么一定是村里有人配合帮助转移走军资。这样的人,被日寇定义为“奸贼”和“叛民”,必须找出来,否则要杀光全村人。

被抓到道场上的村民,有老人、孩子、青壮年,还有没藏匿好的妇女。村民见那些日寇全都带着枪,还将枪端起来对准他们,哪有不害怕的?全都吓得战战兢兢,至于日寇说的话——有翻译译成了汉语,全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威胁话。不过,领头的一个日寇气急败坏,叽里呱啦地不停地咒骂威胁,里面重复最多的就是“八格牙路”。眼看没有一个村民上前指认所谓的“奸贼”“叛民”,也没有一个主动承认,领头的日寇大喝一声“八格牙路”,掏出手枪准备行凶,以此达到威慑恫吓的效果。奇迹发生了,几只黑不溜秋的八哥轮番学舌叫道:

八格牙路

八格牙路

八格牙路

……

日寇肯定不知道八哥这种鸟。八哥绝大多数情况下在南方生存,雪国日本肯定没有它的踪迹。那些绵延起伏的叫声,引来丘陵密林中众多的八哥的学舌,似乎水流前浪追赶后浪一样滔滔不绝,回敬了日寇的谩骂,也令日寇莫名惊诧万分。他们以为神灵驾到(毕竟附近庙宇大小佛像都在上面看着),顿时慌乱不已,纷纷扭过脑袋朝丘陵望去。领头的日寇也放下手枪,瞪大双眼望向丘陵,陷入了沉思中。

此际,一个在路上执勤的士兵跑来,朝领头的日寇一阵叽里呱啦,日军马上集合队伍离开了村庄。村民估计是他们接到什么紧急命令了,才彻底终止了这场审问威胁。

这次,没有一个村民受到伤害。归根结底要归功于及时伸出援手的八哥,调皮的它们爱热闹爱起哄,集体学舌取闹,搅乱了日寇心神,将此事神秘又圆满地画上了句号。这事有趣还令人深思,功劳当然要算在八哥头上,可是进一步来说,那片古木森森的丘陵和碧水照影的深潭构成的清秀静谧的环境,招致众多的八哥栖息于此,它们啄食蚊蝇蝗虫牛虻,等于是草木的清洁工,而嘤嘤学舌带来众鸟合唱,甚至学说人话参与人间事,带来了幽默和乐趣,一直就是人类眼中的好鸟。

多么遗憾啊。

时间滚滚朝前,村子里的环境发生了沧海桑田般变化,深潭一再缩小,庙宇也被拆除,苍翠蓊郁的古木也被砍倒,丘陵夷为平地。栖息古木的众多鸟雀飞走的飞走,消失的消失,即便有旺盛生命力的八哥,也难得再见它们的身影了,遑论学舌逗乐?

我祖母说起这些,刚才还兴奋不已的神情一下暗淡无光,继而嘟哝道,不晓得还能见到它们不?

这终归是遗憾了。祖母七十三岁过世,我读初二,正是经济收入压倒一切的时候,为了开辟更多的良田,孤岛上更多的古老树木被砍伐,堰塘水池深潭日益淤积腐殖淤泥,逐渐干涸。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在《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中用两句诗道破天机:

河在动。

黑鸟必定在飞。

诗歌外的空白,难道不是黑鸟的逆反?河水枯竭了僵硬了,黑鸟八哥如何动?只能背离流动的河流越飞越远,直至只余梦想。我的祖母是抱憾而终。

另一种黑不溜秋的鸟雀,就是乌鸦。我见得最多,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是远远地见到,却仍旧可以算在我“熟悉”的黑鸟之列。

乌鸦最黑,通体黑色,脸、眼珠眼廓、嘴巴和双脚都是黑色,是一头扎进墨汁里浸染后飞出的黑鸟。乌鸦就形象来说,是它的嘴巴,长喙,鼻子和嘴巴长在一块儿,导致嘴壳异常坚硬。可能是拥有天下无敌的嘴巴,所以不择食,吃谷物水果昆虫,还吃腐烂的尸体,甚至其他鸟类的蛋。胃口也超好,只要安全没啥限制,它一直能吃下去,吃多少都不会撑死。吃得随便,栖息也不择地,只要有林子甚至旷野中的一棵树,它就能安家。

用了“随便”这个词语,还是觉得不大严谨。吃睡随便,不代表人家感情生活就随便,它们可是世上最深情矢志不渝的黑鸟(白鸟中深情不二的也有,如白鹤),一眼对上便携手到老,从不搞婚外恋或者插足人家夫妻关系。而夫妻鸟中,一旦丧偶,另一只也会孤独终老,绝不会续弦再梅开二度。这样忠贞不渝的黑鸟,要人不由得定睛打量。

这一看,黑鸟乌鸦的光环出现了。不是譬喻,而是真正的光环,就在它们通体发黑的茂盛毛发上,在天光下,那一身丰沛毛发聚合了光线,并折射出亮闪闪的紫黑色的光芒。这样的黑鸟披上一层光环,绝对不俗。

不是吗?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同类相动》中应用《尚书传》表达“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历史传说,原文是:周将兴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里面的大赤乌就是黑不溜秋的乌鸦,它们结群出现,每只鸟的硬嘴壳儿都没空着,分别衔一枚谷粒,在屋顶上并排站立,标准的列队庆贺仪仗队。乌鸦,妥妥的祥鸟一枚。至于后来被民间赋予“不祥之物”的名称,也有众多记载。

但是它作为黑鸟,无论吉祥与否,取决于人类的看法和思想。而它的忠贞和孝道倒是毫无争议,一直被人类奉为楷模。

拥有长期的记忆力和辨别力,都说明乌鸦的脑容量超过大多数动物,故而在日常行为上表现得“聪明异常”。有资料显示,一只五岁以上的乌鸦,智力水平相当于六岁的小孩。如此飞禽,创造出一些刷新眼球的行为,即便令人叹为观止,也在理解直至接受的范围内。如下细节常常出现在媒体视频和文字里:一只乌鸦为了吃上核桃肉,却又为坚硬的核桃壳犯难,但办法也有,它们会将核桃扔到路上,让行驶的车辆帮助碾碎核桃壳,它们再去啄起核桃肉回巢吃。后来看见更具体的描述,乌鸦吃核桃类的坚果,居然不仅将核桃扔在郊外道路上,而且是在有红绿灯的人行道上,借助红绿灯来完成,绿灯时,车辆如过江之鲫,碾碎了散落在人行道上的核桃类的坚果,红灯时,乌鸦飞来捡拾碎壳中的核桃肉。至于网上传播的“消息”,乌鸦会使用工具譬如树枝或者铁丝从洞里挖出幼虫,还用蛇皮筑巢防止睡觉时被蛇莽侵袭……也脱离了流言类的渲染,最大限度地接近了事实。

儿时倒是见过乌鸦,也止于远观。近距离也有机会,只是那通体发光的玄黑色在我心脏率先敲打的是恐惧和纳闷,一种非我族类的排斥感命令我拔腿就跑。这切近的又是远距离的鸟雀,赋予我一知半解的认知。更确切一点说,是纳闷和隐隐的好奇。这份感触,倒是激发长大后的我进一步去了解它们。只可惜,它们在长江附近不再像以前一样大面积地出入,我们面对面的相见之缘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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