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光
作者: 张惠雯朋友到楼下时,我刚挣扎着把卧室里的一个床头柜挪到客厅去。在这个过程中,我的新房客在一边微皱眉头看着我,手里拿本杂志当扇子使劲儿地扇着,样子像个不耐烦的监工。她刚才说她不需要这个柜子,让我搬出去。我本来以为她会和我一起搬,但后来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弄。她是个又高又胖的女孩儿,我想,至少比我高三厘米,胖十五斤。可她轻易地通过她的表情、她的动作、她略带烦躁的叹息般的尖细嗓音向我表明,她是个柔弱且不容易伺候的女子。
我下去,看见朋友已经把他的自行车锁在自行车停放栏上,那是一辆崭新漂亮的蓝色自行车。我刚才被折腾得一身臭汗,也没来得及冲凉,立即开始向他描述新来的房客,描述我如何连拖拉带转圈儿地腾挪,才把那个笨重的床头柜从她房间搬到客厅里去。他说遇到这种事应该叫他帮忙。我说那个女的让我立即搬走。朋友说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你也是个女的,她竟然伸手帮一下都不肯。我说对方人高马大但举止是十足的林妹妹做派,可能体虚多病。朋友说,说不定她还需要你搬点儿什么,不如我和你一起上去,可以帮点儿忙。我就带他到了三楼我住的地方。
新房客在她房间里。我礼貌地敲一下门,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帮忙搬的,她开了门,简单粗暴地说“我在打电话呢”。我和朋友回到厨房,坐在餐桌那儿喝可乐,心想也许她打完电话需要帮忙。过了一会儿,女房客进来厨房,她看见我们似乎大受惊吓,猛地用两手捂住胸口。我赶忙说:“这是我朋友。”她应着“哦哦”,逃跑似的转身离开。我在她身后说:“你要还有什么重东西需要搬,我朋友可以帮你搬。”她急促地说“没有没有”,就进了房间,“啪”地把房门关住,接着又是一声清脆——反锁房门。我俩愣了一下,随即又忍不住笑。我说:“快走吧,你吓到人家了。”我们就出门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我烦透了和房东住在一起的日子,自己冒险在蔡厝港这个区的一栋老组屋租下一套房子。房子在三楼,因为不是高层,楼前的大树有点儿遮光,不过相当阴凉。房主是马来人,所以他家的客厅墙壁刷成了淡绿色,棉布窗帘也是绿格子,装修风格乡土,家具也简单,但整个房子看起来很干净。这套房有两间卧室,我自己住主卧室,把另一间卧室租出去,附带独立卫生间。于是,我就成了“二房东”。我这样做其实风险很大,因为我是个大部分时间不工作、只靠做点儿兼职养活自己的人,根本没有足够的收入担负整套房子的租金。如果另一个房间租不出去,我就会立即面临经济压力。所以,我找房客不像新加坡房东那样会设定些不允许煮饭之类的严格条款,我本人能做的事,房客也都能做。
我的第一个房客是个在私立学校读酒店管理的中国女学生。她是个非常好的租客,整洁安静,做完饭会把锅碗洗刷干净,摆放整齐。她也从不拖欠房费,在银行账户上设定了自动转账,每到月底,房费就自动打到我的账户。我私心盼望她一直住下来,但六七个月后,她说她转校了,新学校在东海岸,离这里实在太远了。她搬走后,我在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免费生活论坛发帖子,招新的租客。于是,我招来了现在这位女士。
朋友是我大学时就相熟的,因为脾性相投又都爱读小说,几年下来,建立了兄弟般亲密的感情,成了那种你半夜三更遇到问题都可以随时叫他过来的朋友。我们每周碰面一次或两次,节目就是吃夜宵、聊天、喝点儿啤酒。从我住的那栋楼走到我们常去的那间食阁,大概十分钟。
我们走进食阁,径直去潮州粥那一档。这家粥档在这一带很有名,因为佐粥小菜的选择特别多,味道也不错。和往常一样,我们叫两碗白粥,挑了四样小菜:清蒸鲳鱼、苦瓜炒牛肉、潮州卤豆腐、蒜蓉芥蓝。最后,我又要求加个咸鸭蛋,对朋友说我今天特别想吃咸鸭蛋。
我们坐下,等食物送过来。
朋友问我:“是不是没吃晚饭?”
我说:“是啊,被那女的缠着问这问那、要东要西,忙着帮她安顿下来。”
朋友说:“你那个新房客看起来事儿比较多,你小心点儿。”
我虽然也有这预感,但又不愿承认:“这么早就能看得出?”
粥和菜都端上来,我吃了不到五分钟,手机响了。
我朋友看看我,露出“我知道是谁”的表情。
果然是新房客。她的语气很急,问我洗衣机到底怎么用,她捣弄了半天,都没有出水。
我记得刚才已经教过她怎么用,因为别人搬进来,我第一时间都会告诉她灯的开关在哪儿,洗衣机、煤气灶、微波炉怎么使用。但我想她大概忘了,这也没什么。于是,我说电话里解释起来有点儿麻烦,我吃完饭回去再告诉她行吗?
她说不行,因为她现在就要洗衣服,她没有存放脏衣服的习惯。
我说,在洗衣机的左侧,有个洗衣筐,可以放你要洗的衣服。
她表示不喜欢用别人的洗衣筐。
我说,有两个。白色的里面已经有衣服了,是我的,蓝色那个是专门给租客用的。
她说,她也不喜欢把衣服放在洗衣筐里,会有味道。
我耐着性子开始给她解释怎么打开水的阀门,用哪些按钮。沟通了半天,她说出水了。
放下电话,我发现我朋友也没有吃,一直在等着我。
他说,粥都冷了,要不要再去要两碗?
我没好气地说,这么热的天,冷一点儿喝起来才爽呢。
过了十来分钟,我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因为空调的问题,说空调不够冷,问空调是不是坏的。
“空调一直都没问题啊,”我说,“你把温度调低一点儿试试。”
“我已经调到二十度了,还是不够凉。我以前住的房子,二十二度就很凉了。”她说。
我说,以前搬走的女孩儿从没说过空调有问题,也可能空调和空调制冷的效果不太一样,不行就再把温度调低一点儿吧。
她说,肯定是空调机太老了。
我说,也有可能,但肯定还可以用。
她说,她对空调很依赖,房间里必须很凉,因为她最怕热。
我想:怕热来新加坡?!但我还是和气地说,那就尽量把温度调低吧。
挂了电话,我给朋友解释房客刚才提出的新问题。朋友问我出租的房间是包水电还是月底按账单分摊。我说,为了快点儿找到房客,我给的条件是水电全包。朋友说,如果遇到那种不自觉的人,每天开着空调,你的一大半租金不都得抵电费?我嘟哝道,这样的人也少有吧。
食阁里卖食物的摊位到夜里十点就打烊了,酒水档会开到十一点,然后,整个食阁就会熄灯。平时,我和朋友喜欢吃完夜宵再叫瓶啤酒,喝完啤酒再喝杯炭烧咖啡,直到酒水档也打烊。但这一天我们没有喝啤酒,也没有喝咖啡,因为我认为我的房客还会不断打电话,所以我不如早点儿回去随时回复她的需求。
到了我家楼下,朋友取了车子,对我说有什么事儿随时给他打电话。
放心吧,我说,不会有什么事儿。
他骑上自行车走了。他住的地方离我这儿骑车大约十五分钟。
我上楼,拿钥匙打开客厅的门,一个人影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着实把我吓了一跳。然后,我意识到那是我的新房客。客厅里空调大开,凉气逼人,我从潮热的外面进来,不禁打了个冷战。她站在那儿,两手交叉、紧抱肩膀——一种应急防御姿势。当她意识到只有我一个人时,就又在沙发上坐下,用一种懒洋洋又有些烦躁的声音说:“客厅里的空调还好用点儿。我把房间里的空调调到二十度,也不凉快,制冷太慢了!”我说:“房东说两个卧室的空调是同年装的,我觉得我房间里的空调还好啊。”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认同,强调说:“我最受不了热。”
我走进厨房,想从烧水壶里倒杯凉开水喝,发现里面一滴水也不剩。我又烧上一壶水,转回客厅,注意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个至少能装一升水的巨大水瓶。她半躺着,占据了三分之二的沙发。
在回自己房间之前,我问她:“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她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发觉她的脸看起来苍白、浮肿,眼皮也给人肿胀的感觉,但那双小眼睛很亮,在镜片后朝我射出冷冷的光。
她反问我:“刚才那个男生是你男朋友?他经常来这里吗?”
“不是我男朋友,”我忙对她解释,“是我朋友,他不常来。今天上来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他帮忙搬一下。”
“以后如果有男生来,你能提前告诉我吗?我会担心的。”她完全不领情。
“担心?”我还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习惯住的地方突然有男生出现啊。我刚才吓坏了,女生的房子里怎么会突然有个男的呢?以后你有朋友来,要对我说一声。”
我心想她搞错了,我不是她的合租室友而是房东。不过,我还是尽量礼貌地说:“好,以后有朋友来,我提前告诉你。”
“我看你的租房广告上说就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的。”她又说。
“本来就是我自己住在这儿啊。”我说,感到她的语调让人很不舒服。
“你有男朋友吗?你不会经常留男朋友过夜吧?”她问。
她问得这么露骨,让我大吃一惊。“我没有男朋友。”我清晰地对她说。
她没再说话,继续看电视。
“你要有什么问题就敲我的门。只要房间里灯亮着,我就没睡。”我说完,进了卧室。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也进了自己房间。我等了等,才出去倒水。我发现客厅里的顶灯、电视、空调全都开着。我想,也许她还要出来看电视吧。我坐在厨房里喝水,随便翻看手机。厨房和阳台相连,封闭起来的狭长阳台算是我们的洗衣房。我听见洗衣机间歇地发出洗衣任务完成的提醒。我回卧室拿了本书,坐在餐桌前消磨时间。透过阳台的玻璃,我看见对面组屋密密匝匝的窗户,有些窗户里,可以看到人的影子来往晃动。蜜蜡色的灯光从一个个小口溢出,使那面镶嵌着上百盏窗子的楼墙像个巨大的、发光的蜂巢。这是我喜欢坐在这里的一个原因。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她既没有再出来看电视,也没有取她洗好的衣服。热带的天气,洗好的湿衣服捂在洗衣机里一晚上会有气味,而且洗衣机一直在发出提醒的“叮咚”声。我只好去敲敲她的房门,说“衣服洗好了”。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我随她到洗衣房,告诉她顶上那三条晾衣竿上的衣架她都可以用、挂衣服需要的撑竿在哪儿。这时,我看见她慢吞吞地从洗衣机里取出两双袜子。所以,她用一个多小时的操作,洗了两双袜子。她把袜子晾上,又从屋里拿出一条内裤、一件上衣,开始了另一轮洗涤操作……
接下来的两三天,每天晚上,洗衣机都在繁忙运作,洗一双袜子、两条内裤或一件T恤,我终于明白她所说的不存放脏衣服的真正含义了。有一次,我忍不住告诉她,洗衣机有个省水省时的快洗模式,如果她洗的衣服比较少的话……她没等我说完就否决了我的提议,说“我不用那个模式,洗不干净”。而我每天晚上则重复询问她是否还要出来看电视,在得到否定答案后帮她关掉客厅里的空调、电视和灯。她房间里的空调更是几乎从不停歇地“呼呼”运转着。她还特地嘱咐我说,即便她出门,也不要把她房间的空调关掉,她是故意让空调开着的,因为这架老空调制冷太慢,她回家再开的话,一个小时房间都不会凉,她最受不了热。
她的存在渐渐成为对我的折磨。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水电账单的问题,毕竟我还是个有一点儿环保意识的人,她心安理得地肆意浪费资源令我反感,而她那不负责任的态度更让我气恼。我那安静老旧的小房子如今充满各种机器操作的噪声:洗衣机的噪声、空调主机转动的噪声;我烧好的水经常会被她倒得一滴不剩,而她从不会再烧上一壶;她时常煮东西,但又会把正在煮的东西完全遗忘在炉子上。我烦躁不安、提心吊胆,担心那台年老的空调机会累垮,担心电线会短路,担心她在煤气灶上煮的东西会被忘记、烤干,担心煤气会无声无息泄漏……
在她又一次离开客厅而把一切抛诸脑后时,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敲了她的门。她没有开门,在房间里问我干什么。我说,你还要出来看电视吗?她说,不看了。我说,麻烦你以后不看了就把电视和客厅的空调关掉。她竟然没吭声。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才听见她“嗯”了一声。我以为她既然答应了,会马上出来收拾一下,但几分钟过去了,我听见她开始在房间里打电话。我在心里骂着,再一次帮她关上电视和客厅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