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故事的人

作者: 丁真

1

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

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个儿高,年纪不大。他站到了我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地盯着我看。一双手,垂放在身侧,不断地握起、松开。

为了消除他的不安,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平视这个年轻人。透过他的眼睛,探寻他眼底深处的那一抹真实。他的微表情出卖了他紧张的心理。当我用微抬的下巴示意他坐下时,我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蒙的,连垂着的双手都不知该安放在哪里。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我都很满意。于是我重新坐了下来,并刻意调整了坐姿,挺直了背。

“说吧,从头说起。”

2

陶明灿坐在自家屋前的矮墙上,双腿垂挂下来,有规律地晃荡着。儿童节已过去两周时间,天气越来越闷热,他觉得浑身都开始不舒服起来。口干舌燥、眼皮发沉,偶有人从墙边走过,脚步声让他厌烦地翻了下眼皮,又迅速耷拉下来。

明灿家隔壁是我三叔一家,他们是村里仅剩的两户了。开发商早惦记上了这块地。明灿家是坡顶老屋,房子年久失修,外墙面都剥落得厉害,几处已可见黄砖裸露,想必屋内也好不到哪儿去。明灿有一个姐姐,但据说成年后就没有和他们住一起,现在这个破房子里住的是明灿一家子和他父母。我三叔家是新房子,正是拆掉了明灿家那样的房子后盖起来的。三叔无儿无女,老婆又走得早,基本上宅在屋里不出门,对邻居来说,三叔是一个毫无存在感可言的人。可以想象,这个村子仿佛就只留了明灿一家。

整个下午明灿都坐在了墙头上,无所事事。有时候会打个盹,但脑袋一失去支撑就让他清醒了些。正在他摇头晃脑的时候,一个声音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屋里有人喊明灿吃饭,他跳下了矮墙,进了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腻味,明灿狠狠吸了两口。和往常一样,明灿娘挑了些菜放到白米饭上,一手拿着碗,一手握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上楼,端去给明灿爹吃。她走得很慢,仿佛膝盖受了伤无法弯曲,全靠握着扶手的右手使劲,把身子从一级一级台阶拖上去。

明灿面无表情地在妻子对面坐了下来,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埋头扒拉起来。他吃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一碗见底。明灿放下了碗筷,双手放在桌上,打了个响嗝。妻子看着他,努了努嘴。明灿顺着她努嘴的方向,手摸到左边嘴角,有几颗余粮,用手指把米粒带进了嘴里,才嚼了两下,就听到楼上传来了碗砸到地上的声响,明灿这才心满意足地咂巴咂巴嘴,摸了摸肚皮。后来看到妻子皱起了眉,一副忍住不说的样子,他咧开了嘴,感觉心情又好了一点儿。一贯如此。如果能尝到点儿柜子里的酒,心情就能更好了。

妻子开始收拾桌上碗筷时,明灿看到母亲身子倚着楼梯扶手,慢慢地把两条腿挪了下来。明灿开始有些不高兴了,他起身就快步走出了房子,他站在屋外,深呼吸一口,狠狠地拧自己的大腿,感受到自己给自己带来的疼痛。

这个办法是姐姐教的。姐姐和明灿说过,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当你控制不住要去伤害别人的时候,你就弄疼你自己。疼痛会阻止你成为一个坏人。挺管用,明灿心里的那股冲动,过去了。他又晃到了矮墙旁,爬上了墙,坐了上去,两条腿垂挂晃荡着,深深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今天阳光很好,天上看不见云,也没有风。如果不是这么热,他应该不会控制不住自己,明灿想。

明灿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他脑海里留着姐姐教他的办法,但回忆不起姐姐的样貌了。姐姐离开的时候,他才十多岁,一切那么突然,又好像是一步一步走到这个结局的。这让明灿有些茫然若失,也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孤独。妻子很少和他说话,那些家常的话题,父亲、母亲、孩子……都会让他感到烦躁不安。他心里明白,他和家人不对头,和其他人也不对头,但他不清楚,是什么不对头。只是内心深处经常会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瞬间紧张起来,并会怏怏不乐。明灿在努力压制这种不安和紧张。但内心又渴望冲破自己的压制。

明灿闭上了双眼,双手在身侧,支撑住身体。他能感觉到,金色的阳光被分为一束一束的,从正前方,照在自己的脸上,金光闪闪。他感到暖意,心情也开始渐渐变好。如果不是矮墙,而是绿篱有多好,他想。那种高高的绿篱,可以把院子围起来,阳光就只能穿透缝隙挤进来,他就可以躺在院子里,任凭细碎的光线在脸上投下斑驳的残影。“那应该需要很多钱,”他想,“有很多很多钱的人,才能在院子里种上绿篱,有很多很多钱的人……应该是像村支书那样的人吧。”想到这里,他心口突然难受起来,慌忙从墙上跳了下来,弯下身子,双手叉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直到呼吸渐渐平稳。再过两个月,明灿就47岁了,隐约可见的白发和无处隐藏的细纹,都在讲述着这样一个事实,一个中年汉子在走向衰老。

云层不知道从哪里翻滚过来,天空陡然变暗。明灿不是个会查天气预报的人,但他知道这个季节是多雷阵雨的季节。明灿娘是个迷信的人,她总说雷和闪电是要劈死那些作恶的人。明灿遗传了她的迷信,对雷电非常恐惧,但同时又憎恨这种恐惧,因为一到雷雨天,母亲就会神神叨叨,念念有词,父亲则会异常暴怒,摔东西打母亲,也打明灿。雷电声越大,父亲打得越狠。所以,听到第一声闷雷时,明灿吓得就往屋内跑。

十分钟后,明灿又从屋里出来。他想起来,父亲因为糖尿病下半身溃烂,已截去了双腿,无法离床一步。“他不能再打我了。”明灿开心起来。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随即又是一声惊雷。明灿的四肢忍不住发抖。天空中出现了父亲的幻影,仿佛凭空出现的恶魔。

“你不能再打我了!”明灿冲着幻影大喊。他的话消失在风中。但不知怎的,父亲的幻影开始笑了起来,冲着明灿笑。明灿当然注意到了父亲的笑容,他停下了脚步。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炎热的夏日下午,自己徒手抓住了父亲挥过来的棍子。父亲像怪物一样咆哮,却已经无力对付他的反抗。看到父亲恼羞成怒又无能为力,他内心突然欣喜若狂。他知道他在高兴什么。看到父亲时,也清楚自己想干什么。这个可怕的念头让他突然变得紧张,他似乎还想说一些,但此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明灿最终还是进了屋,试图把刚才脑海里形成的清晰念头抹去,但没完全成功。高大魁梧的身躯里,一些因子开始活跃,他干脆任由它们横冲直撞。反正他的生活已经失序,各种因素结合起来,毁灭了又怎么样。

3

昨天的那场雷阵雨之后,明灿的父亲死了。“这两者间毫无关联,”明灿对自己说,“这只是个巧合,一个该死的巧合,一个糟糕的巧合。”

瓢泼大雨下来的时候,明灿进了屋。进屋后的第一件事是冲了个温水澡。非常舒适,以至于他大脑完全放空。这一晚明灿睡得相当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睡得这么好了,就好像他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洗这么舒服的温水澡了一样。醒来的时候,身上还留有昨天沐浴露的清香。他下了楼,妻子已经在慢吞吞地喝着粥,偶尔夹一口小菜。明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无视油腻的餐桌,自顾自地端起碗。边喝粥,边看母亲一步一步地移到了楼上。他就着馒头和小菜,喝了一碗粥,几乎是一口气吃完的,然后搁下了碗和筷子。

餐桌上一片安静,妻子又开始努嘴,或者是撇嘴。她已经把这种鄙夷和不耐烦完全地融到了举手投足中。明灿对妻子的表情视而不见,他现在无心去理会这些,他在等着一个声音。

明灿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哪天起开始期待这个声音的。认真算起来,也许可以追溯到父亲因糖尿病双下肢溃烂不得不去医院,当医生说父亲肯定会被截肢时。“只能在床上一辈子了”,从医院回家的时候,明灿在心里吹起了口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医生的话。他想,回去一定要好好喝上一口享受一下,今天可是重大日子。但明灿没有高兴太久,很快地,父亲被送了回来,这像一记重拳打在明灿的肚子上。当他开门,看到门外轮椅上的父亲时,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恐慌。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哪怕他只能躺在床上过人生余下的时间,但自己都会越来越没安全感,越来越受伤。这是源自骨子里的恐惧。明灿看了看父亲身后的母亲。明灿娘紧皱的眉头里,闪过那些大喊大叫、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的片段。她抿紧了嘴唇,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可她前面的那个男人,还是在一刻不停地咒骂着。

从那天起,便有了第一次碗掉到地上的声音。声音有些刺耳,明灿妻子皱了皱眉头,又撇了撇嘴,却是没说什么。这一声却在明灿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无法控制地贪恋上这个场景。一个刺耳的声音,母亲木然的表情,都让他内心像被点燃了一团野火一样刺激,恍若梦中的完美快感,如同一剂毒药,令他欲罢不能。“我像等待另一只靴子落下的人,每天等待。”明灿露出了傻呵呵的笑容。

然而今天,这一声没有响起。过了几秒、十几秒、几十秒也没有响。几分钟后,明灿看到母亲从楼上下来,艰难地挪着步子,比以往走得都要慢。“这个女人在干什么!”明灿怒火中烧。他的脑袋热了起来,就像动画片里那样,不断地向上冒水蒸气。“我想杀了他。”明灿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闻言,对面妻子手一松,碗底撞击到了木桌,发出轻微的沉闷声音。

明灿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声响。“这是气话。”他对妻子补充了一句。

明灿妻子挑了挑眉,依旧没有说话。

明灿娘终于挪到了一楼,她缓步过来,把碗筷放在桌上,双手搓来搓去,看上去心不在焉。上下一趟楼,她仿佛老了十来岁,五分钟后,她神情木然地开口道:

“他死了。”

4

天气晴好。阳光从窗外投入,透过窗栅栏,投射到屋内的桌椅上,形成斑驳的碎光。明灿用手指按压着太阳穴,感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他不得不使劲吞咽口水,以免吐出来。

“你在说什么?”明灿妻子反应过来,压低了嗓音问明灿娘。后者却紧闭双唇,对她的问话置之不理,许久,眼里冒了些泪花,哽咽着说:“45年了,结束了。”明灿妻子脸色苍白,喉咙里发出许多哽咽的单音字,却说不出话来。

明灿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屋子,几乎看不见眼前的东西。也许他哭了,也许他笑着,但他浑然不觉。这个家失去了父亲,是会变得安稳平静,还是会更多焦躁动荡?明灿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几小时、几天,甚至是余生。他坐在矮墙上,两条腿垂挂着,听着风吹过路面的声音,感觉着风吹进了自己的心里,形成一股不好的低气压。他有点儿害怕,想控制住这一念想,但暴风雨一旦形成,灾难无法避免。明灿狠狠地拧自己的大腿,想用疼痛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但这次没有成功。他的思绪到了那个大雨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烂橘子的恶臭味。时不时有冷风吹进来,却找不到哪儿漏风。他无视了哭泣的母亲、伤心的姐姐,努力挺直了背部——尽管他看不到,却也知道那里已是伤痕累累。喝醉的父亲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他假装没看见他,背过身去。但接着他改变了主意。对他们家来说,这样的灾难已成了家常便饭。他痛苦,却也愤怒,甚至憎恨。恨父亲,也恨母亲,更恨自己。他走出门去,蹲在院子的角落、矮墙的墙根下,任凭雨水冲刷在脸上。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切,一直如此。但今天,他觉得一切都不太对劲。

他为他感到难过。如果不可悲,那就是可笑了。妻子走了出来,塞给明灿一个玻璃杯,里面是白色而晶莹的液体。“喝点。”妻子说。明灿抬头看了看妻子,但她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低头看看酒,又抬头看看天,仿佛这是稀松平常的一天,什么也没发生。

明灿点点头,心里一阵刺痛。这只是一个嗜酒的男人,一个家暴的丈夫,一个狂躁的父亲。他为什么要在乎他呢?那个男人的生与死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不会放在心上。那这杯酒又是什么意思呢?

妻子慢悠悠地往回走,那背影看起来那么高不可攀,不知为何,这让明灿很恼火。她搞这一套是什么意思?明灿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酒,现在的他只想逃避现实,抹去那些生活记忆。毕竟,没有人生来就擅长应对灾难。明灿冲着妻子的背影大声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知道你从头到尾都看不起我!”喊完,他号啕大哭。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说了很多话。他说自己要杀了那个男人,他又说要杀了自己。他望着妻子的背影发呆。紧接着,扯自己的头发,扇自己的耳光,想象父亲揍自己的场景。想象父亲揪着自己的衣须,踹自己的腰、胸,然后踢自己的头。明灿想让妻子瞧见,自己快死了。可妻子连转个身的欲望都没有,自顾自走进房子,关上了门。明灿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心中生起了一股怒火,虽然也在努力压制,但根本不起作用。这样的时刻感觉似曾相识,它们似乎一次又一次重演。愤愤不平、倍感失望、疲惫不堪。疼痛已经无法阻止他。他怒气冲冲地闯入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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