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年轻时

作者: 俞妍

那家酒店在城北的农贸批发市场旁边。说是酒店,顶多称得上是海鲜楼。陈秋站在一楼茶色玻璃门前踌躇着,进进出出都是陌生面孔。一个球状身材的中年男人从楼梯上下来,她下意识地让出路。中年男人走到门口往外张望了一下,又回转身,眼睛扫了一下她的脸,露出猫的笑容。

“你来了,先跟我上来吧。”他说道。她明白他是谁了。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他竟胖成这样。本来是矮小,现在是矮胖。“你没啥变化,我胖成猪了……”他自嘲道。她没有笑,打量着墙上挂的装饰画,那一幅幅颇有后现代风格的人物画作,夸张变形的胖腿粗手臂,挺符合他的风格。“皮蛋,今天真麻烦你了。”陈秋说。皮蛋摊摊手说:“怎么说客套话呢,老同学肯赏脸过来一聚,已经很开心了。”

他领着她走过穿堂。两边的包厢大多敞开着,里面挤满了食客。一个穿黑色工作服的服务生推着一辆送菜车给他们让路。她跟着他一直走到底,推开一扇褐色大木门。她看到了一个大包厢。

包厢的寂静让她惊讶。“我来得太早了。”她吐吐舌头。随即,里面像有人唱起歌。“是陈秋来了吗……”一个细波浪长发、穿黑丝长裙的女人起身过来,原来是小妖精。小妖精说,本想来接她的,怕剥夺了某些男生的权利,她就直接过来了。小妖精咯咯笑着。陈秋解释自己是打车过来的。

陈秋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这个包厢颇具日系风格,沙发、圆桌、椅子都是原木色,没有电视机,有一个古铜色的电唱机。浅咖色窗帘边斜出一株蜡梅,她摸了一下便觉得自己傻,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盛开的蜡梅。头顶悬下来的圆形灯泛着蛋白光,更像一种装饰,而不是照明。她倒挺喜欢这种月色清光,有点儿落寞,却又给人期待。

包厢里其实还有几个人,看起来似曾相识又叫不出名字。有个宽嘴巴女人隔着圆桌向她点点头,她欠了欠身。她搞不清皮蛋是不是一直跟她同班,他们那一届同学分了好几次班,有些同学分分合合,她早就记不得了。只有像小妖精这样成年后时常一起厮混的,才算面目清晰。

确实来早了。皮蛋在群里叫嚷着,让他们五点半到,她怕迟到,还提早了一刻钟。这个时间点刚好是下班高峰期。惶急的开车族拍打方向盘,茫然得像被抛弃在海洋里。她拉开窗帘,探出头去。那是酷暑后难得的凉爽天气。天空的暮云层层压着,有一处破出天光来。风摇动路边的杜英树,好似要给晒昏的世界注入一点儿鲜活的气流。楼下车道上,一辆辆车子驶向海鲜楼的车位,一个保安娴熟地指挥引导。她没有看到她等待的那个人。确实,他还没有来。

前几天,她处在混乱中。

人到中年后,她努力寻找让自己安静的东西。但生活常常像潜伏在路边的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出来咬你一口。

也是这样的阴暗天气,她的继子摔门而出。她的丈夫在虚空中举起拳头像擎着一个空虚的问号。她冲出去,又快速返回抓了两把伞。等她奔下楼,继子已消失在车流中。她捕捉着穿梭的人,眼前晃动的都是不成形的小黑点。空气很闷热,整个世界像处在培育蔬菜的塑料棚里。这种感觉,自从继子上高中后,渗透在家的各个角落。每每丈夫接继子回家,她总要打开窗户,朝外面大口吐气。有时候,她无端觉得世上最痛苦的死法是窒息,什么跳楼、枪毙、砍头远比勒死、活埋爽快得多。有一日,她端着剥好的新鲜莲子送到继子书房,瞥见书桌上除了电脑,并无一书。她顺口提醒他写作业,他的脸立马黑得像裹尸布。她呆立在书房门口,他的电脑音响炸出刺耳的游戏声。她突然把含在嘴里的莲子吞下去,像是跑到气管里了,鼻腔发热脑门发晕,直到一阵咳嗽呼啸而来……

男孩的白色黑领校服出现了。她像武林高手快速穿梭在各式车辆人流间。这些年来,她跟着这对父子过日子,拿出了当年游走江湖的本事。自然,当年她游走的是商业江湖,而今发现游走家庭江湖更为艰难。

闪电划开云层,雷声从头顶碾过,暴雨即将来临。白色黑领校服拐入团圆街后,突然消失踪影。她站在一家五金店门口,喊着继子的小名。四周的行人匆匆赶路,很多商店急急拉开雨篷。她给丈夫打电话。那个怒气未消的男人并没有因为恶劣天气,担心出走的亲生儿子。他在手机里咒骂着臭小子,让她赶紧回来。“让他去死吧!”他飙出一句。

暴雨来袭。她的伞挡住头面,却无法遮住下半身。网面运动鞋在跨过几个水潭后,浸湿了袜子,与球鞋一摩擦,发出歪叽歪叽的声音。当然,也可能是幻觉。一个人孤独无助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会放大,这是她多年的经验。她茫然地走着,发现自己已进入上林坊步行街。潜意识中,她一直沿着她与男孩常去的地方在寻找,团圆街的生煎包子店,开元街的三江琴社,银泰楼下的米鱼记……上林坊步行街里有一家“江南好”音像店也是他们时常逗留之处。家里的黑胶光碟,好几张都是这里淘来的。此时,音像店传来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夹子》,那欢快跳跃的音符像在嘲笑雨中狼狈的行人。

“妈妈理解你的,妈妈也是这样过来的。”她发了一条微信给男孩。她知道他没带手机,仍然义无反顾地发过去。她将伞柄扣住下巴,还想说点儿什么。有微信发进来了,她吃了一惊,原来是初中同学皮蛋。皮蛋问她周日晚上可否赏光参加初中老同学聚餐。“这次冯彬也要过来,你可不要错过哟……”皮蛋发来三个“色”的表情。脚下有一汪巨大的水滩,她踮着脚不知怎么跨过去。

来客越来越多。

那些面生面熟的老同学陆续进入包厢。皮蛋在殷勤地招待。原以为,他只对她发出意味深长的一瞥,当众多女同学出现在包厢里,各个角落都有他的深情低语。

冯彬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当时她在回复一条信息。她抬头茫然望去,发现他独自立在那株塑料梅花下,上身的浅咖T恤看上去有些清冷。一个女同学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她看清是当年的班花。班花穿了件紧身蓝白条纹无领套衫,显得身材臃肿。

陈秋半侧身,低头翻手机,克制住不让自己走过去。冯彬却向她挥手示意,她也缓缓地举起手臂,摇了几下。与他见面的场景,她在脑海里模拟了多次,几乎每次都是近距离的,甚至想象中能感触到彼此的呼吸。那日在雨中,看到皮蛋微信里跳出他的名字,她竟一时失去了时空概念,恍惚自己身处某个陌生地方。她环顾四周,雨中急急赶路的行人没有一个长得像冯彬。但她却固执地幻想他就在附近,在香辣味十足的麻辣香锅店里,或者在甜腻的奶茶店里,甚至跟她的继子在一起——她一路寻找男孩,冯彬也一路在跟踪她。她突然很期待人与人之间神秘的机缘,那种冥冥中的力量……然而,此时他们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旁边还站着当年的班花。班花也看见她了,瞥了一眼,随意喊了一声“嘿”,附带掸拂苍蝇的动作。这个动作打消了她过去与他们搭讪的念头。

小妖精一扭一扭走过来。这样的场合,穿背心款黑丝长裙踩细高跟鞋是需要勇气的。“一个人做什么,不去跟男神一起聊聊?”小妖精道。陈秋努努嘴。小妖精哼了一声:“她还自以为是三十年前的班花呀,先把肚子里的救生圈脱下来……”小妖精咯咯笑道,“你的男神倒没啥变,等下我来咂巴咂巴味道……”

两个多月前,继子刚向她透露他的朦胧恋情,她是赞同的,“那有什么,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孩子呆滞的表情里涌出羞涩,“妈妈,是她先喜欢我的。”

“妈妈……”他的那声妈妈有别于平日的敷衍。这是近几年来,第一次听他喊得这么真挚。在他年幼的时候,他也曾这么热切地喊她,虽然当时她并不乐意做后母。几年后,在她意识到这种感情的重要性时,他的叫声已显潦草,常常让她联想到,他不是在叫她,而是在称呼一种家具。这让她深感痛苦,就像她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对方已经不爱她了。

如今,他的青春恋曲唱响了。他长年苦读而消瘦僵硬的脸庞开始变得柔和。一个少年,当他的脸庞重新回到孩提的圆润时,他的心也柔软起来,待人接物也颇为温文尔雅。他学会了关心人。比如,饭后帮她刷碗,在她胃痛时,提醒她别忘了吃药。这些都让她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舒畅与喜悦。更难能可贵的是,有好几次,趁她丈夫不在家,他跟她分享了他的情感秘密。他说,有一日晚自习结束,教室里只剩下他与那个女孩,他们关了窗户电灯,一起走出教室,一前一后默契地走着,始终保持两米距离。“为什么是两米距离?”她问。因为学校里有规定,男女生单独走路必须保持两米间隔,而且到处是摄像头与暗哨。她听了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们学校真是有毛病。”男孩的脸红起来。不知是因为向后母透露了这个秘密,还是沉浸在那种朦胧的美好中,他的双手绞在一起,十个手指像五对恋人羞涩又热烈地拥抱着。

她起身,打开搁在酒柜上的暗红色旧款电唱机。电唱机里飘出很柔情的歌声。“Il me dit des mots d'amour,Des mots de tous les jours,Et ça me fait quelque chose,Il est entré dans mon coeur,Une part de bonheur…(他对我诉说着爱语,整天都有说不完的情话,这对我来说可不一般,仿佛一股幸福的暖流,淌进我心扉……)”女歌手小野丽莎的声音很迷人,像极了秋日午睡醒来,有人慵懒地在枕边呢喃。屋外日光淡雅,秋风清爽,金色的梧桐叶簌簌飘舞……

包厢里的空气热起来。皮蛋拍拍手请大家入座。陈秋本来远离冯彬,小妖精却拖着她一起坐到冯彬旁边。他们的座位排序,变成了班花、冯彬、小妖精、陈秋。陈秋右侧坐了个瘦个子,她已叫不出名字,听皮蛋说,那是他们这群老同学中唯一当官的,现在是某乡镇的工业镇长。

宴饮开始了。陈秋也端起酒杯。工业镇长极有礼貌地碰她的杯子,又伸臂越过她与小妖精也碰了一下。冯彬没有跟任何人碰杯,只在空中举了举杯。她的余光刚好瞥到他的耳垂,带着老白玉的光泽。耳垂旁边的头发剃出月亮的弧形来。没有人知道,年少时喜欢一个人,可以从他的耳垂开始。他的眼睛不是那种清澈透明的,眉毛也不具备男孩子的剑锋豪气,两颗小虎牙时不时外露着。她规避了那些脸上的零件,只画他的耳朵,圆润光洁的耳垂和外圈的弧形。她的高个子使她有机会坐到他的后桌,反复观察他的耳朵。她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右耳轮上长的小黑痣,生气时左耳轮容易发红,开心时右耳垂会微微颤动。有一次,美术老师布置作业,让大家自由发挥,只有她画了一堆耳朵速写交上去。美术老师举着她的作品整个年级巡展一回,最后回到他们班里,俯身问她,画的是谁的耳朵。她的脸瞬间烫起来,两只耳朵像搁到火上烤。“对呀,你画的是谁的耳朵?”班里的男生开始起哄,耳朵的主人也转过头来,露出小虎牙笑盈盈地望着她。几年后,他们考上不同的高中,她给他写了厚厚一沓信。有一次,她提到他右耳轮上的两颗小黑痣,他大概才明白初中时被全年级围观的竟然是他的耳朵。

那是多么久远的事了。觥筹交错中,谁还记得这些细如尘埃的往昔,就连她自己也早已找不到他当年的回信了。她看见他向老同学们敬酒,他的温声细语如清泉轻溅,而旁边男生的粗嗓门却一个个似浑水翻腾。他为人一向温润谦和。那年体育课上,体育老师让她做跳山羊的示范动作(许是她个子高的缘故,被选为体育委员)。她以羚羊的身姿飞跃横箱,不幸听到一声裂响,臀部顿感空荡——她的米白色长裤裂开了裤裆。哄笑来得比羞耻更快,连体育老师也裹挟在笑声中,舞动着不明用意的手势。有人递来一件校服,“快系上……”冯彬向她比画手势。哄笑声又一浪卷起。她终于明白过来,把他的校服围系在屁股上。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已然忘却。唯恐冯彬嫌弃,他的校服她用奥妙洗衣液清洗多遍才还给他。他接过衣服直接套在身上。这个事件在班里喧嚷很久,大家窃窃私语,从取笑裤子开裂转向冯彬的校服。她依稀记得那些人中,除了班花、小妖精,还有好几个跟她关系不错的女生。她当时并没有特别生气,只是孤身一人冒着秋雨走在茫茫无边的操场里。操场低洼处的积水映出阴沉的天色,有个篮球浸在积水中。

此时,这种孤身一人的茫然感又出现了。奇怪的是,那个篮球也出现了。定睛细看,原来是个超级大麻球,停泊在他们的餐桌上,油亮油亮的,像一颗巨大的泪珠。

围剿是从班主任的警告开始的。恋爱一个多月,继子的班主任以唐僧念紧箍咒的势头,干涉了他的感情——最近一次月考,他的成绩一落千丈。陈秋不知道班主任的具体做法,但从每日发来的两三百条微信来看,那个女人对他的控制就像对着灼日晴空发射很多枚人工降雨火箭弹。

“他就是套你的话,想获得你的支持……”丈夫也这样责怪她的纵容。陈秋一时难以回应。事到临头,她才意识到一个多月前男孩对她的突然倾诉,其实是有目的地打预防针,并非如她想象中的温柔美好。此后,两周一次的二十三小时放假,男孩也失去了自由。他受到了她的监视。那是丈夫给她的任务,似乎让她将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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