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陨落的神童
作者: 赵柏田1
上元三年(676年)秋天,王勃前往交趾探望父亲后,乘船北还途中不幸于广州附近海面落水惊悸而死。“孤鹜”南天折翼,他的两位兄长王勔、王勮便到处搜求三弟遗作。好在王勃有自编诗集,再加上各地诗板抄来,花了几年时间,二十卷本的《王勃集》编成了。
文集行世,照例要有名人作序。王勃的两位兄长犯难了。他们都是写政府公文的高手,却文才平平。为了有一个与王勃的文学成就相孚的名家作序,他们找到了神童出身的时任秘书省校书郎杨炯。
永淳元年(682年),杨炯在秘书省的书库里重读王勃的全部诗文,他为死去的朋友惋惜的同时,心底里或许还会感到一丝愧疚。为什么早逝的总是颜回、贾谊这些早慧的天才?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王勃。是上天后悔给了他们过人的才华,要匆匆取走吗?
作为王勃的同龄人(他们同生于高宗永徽元年),杨炯发觉,自己的一生实在过于平淡了。他的朋友二十八岁已经走完了世间该走的路,写出了命定的诗文杰作,都活成一则传奇了,他却几乎从没有离开过长安一步。
“呜呼!天道何哉!”他是为王勃而悲,也是为命运薄待自己而悲。
这一切,自不能归因于他不努力。他十一岁中神童科,因年龄太小没有授官,“待制”弘文馆,起点不可谓不高。却没想到,之后的宦途就塞滞不前了。弘文馆苦待十六年,陪着一群权门子弟读书,也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就在王勃去世的当年,他才参加制举,补授了一个负责“雠校典籍”的九品小官校书郎,算是“释褐”了。
仕进如此不得意,实是因为缺少有力人物做奥援。弘农华阴杨氏一脉,北周时虽也出过大将军这样的大人物,入唐后,他几个伯父也做过州县一级的行政长官,但他这一脉,门衰祚薄,他的父亲、祖父,都没当过官,也没什么人脉。在讲究出身门第的初唐官场,当然很吃亏。这让他总是有一种自卑,社交场上一说郡望和门第,就不好意思地说“吾少也贱”。
弘文馆是国家于武德四年(621年)所开设的一个学习机构,专门招收皇亲国戚和五品以上京官的子女入学。杨炯在馆的十六年,正处于少年向青年的进步中,国家也正当有事。显庆后期,直到龙朔、麟德间,平百济、定西域、灭高丽,正是坐稳了大国得意扬扬的当儿,国家武功显赫,朝野猛士鹰扬。这样的环境,自会催生起一个青年士子在仕途上腾挪一番的雄心壮志。但他就是找不到让他可以举身一跃的那级台阶,打不开专为他而设的那道门。
现实与梦想的严重反差,适足以让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滋生出一种负面情绪,以为怀才不遇,明珠暗掷,“青苔”“幽兰”只能长在深谷,听任腐烂。平日里看到朱紫绂冕、轩轩于朝的尽是一些无德小人,气不过,就暗地里骂他们“麒麟楦”,旁人不解,他说:“今假弄麒麟戏者,必刻画其形覆驴上,宛然异物,及去其皮,还是驴耳。”
披着麒麟外衣的驴,说穿了还是一头驴。到底在国家最高学府里混了这么多年,骂人不吐一个脏字,招来忌恨于是在所难免。
宋人的《太平广记》,是把这则故事放入“轻薄”门的:
唐衢州盈川令杨炯,词学优长,恃才简倨,不容于时。每见朝官,目为麒麟楦忤怨。人问其故?杨曰:“今餔乐假弄麒麟者,刻画头角,修饰皮毛,覆之驴上,巡场而走。及脱皮褐,还是驴马。无德而衣朱紫者,与驴覆麟皮何别矣?
他的《出塞》《战城南》《紫骝马》《从军行》,自是少年人急功心理的外显,尤其《从军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多少豪情!却也不过是在九门宫阙里想象着塞上风雪,还是下不了决心像年过半百的骆宾王那样真的去从军。
秘书省是皇家的藏书库,长官为秘书监,下面还有秘书少监、秘书丞、秘书郎、校书郎和正字。正九品上的校书郎和正九品下的正字,是秘书省中品级最低的两种品官。虽说是个清望之职,到底冷板凳难坐,长居石馆铜门,与书籍打交道,会让人消尽火气,慢慢接受现实。于是,秘书省一批同事于阁上聚会赋诗,推他作序时,他便这般借题发挥,说,既然汉代的刘向、扬雄、马融、傅毅等一批名人都曾校书于秘阁,那我们又何必为自己担任校书郎这一薄职感到不快呢?倒不如大家一起共聚一堂,开怀畅饮,剧谈戏笑,把小日子过好了再说,——“闲之以博弈,申之以咏歌,陶陶然乐在其中矣”。
2
可能杨炯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为王勃所作的序,会成为自己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动笔之初,出于对亡友的追忆、怀念与痛惜,他是想把它写成一篇传记的,但写作过程中悲情溢动,带动文如潮涌,使得这篇文章看起来更像一篇祭文。而且,序文中用大量篇幅对一个时代的文学思潮进行了抨击,看起来更像一篇文论。
鉴于仕进无路的苦闷,再加上好友王勃在官场上两次遭受挫折的教训,杨炯认为,一个人的才华比起仕途上的成功更重要,其功绩也会存世更久。当他写作这篇序文时,世人皆以“王、杨、卢、骆”文章齐名,并称天下,所以当他谈论王勃的文学贡献,实际上也是在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一代人的贡献做出肯定。“大矣哉,文之时义也!”
于是,在对朋友生平的简要叙述后,他转入了对宫廷诗盛行的形式主义诗风的批判。“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他说,譬如像上官仪这样的宫廷显贵,一味把诗当作粉饰太平的工具,无穷无尽地去赞美与歌颂,诗里充满了卑劣的奉承和繁复到了病态的修辞,把文学的一点儿“骨气”都给耗尽了!
他自豪地宣告了伟大文学变革的到来,并把变革确定在公元661年往后的几年——“尝以龙朔初载,文场变体”。
龙朔的年号,为公元661年—663年,那时他和王勃都还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却已有志去掀动一场革命,“思革其弊,用光志业”。他们志同道合,共同推动了一个时代的文艺革新,“知音与之矣,知己从之矣”。
所说的文章知己,除了他和王勃之外,这个名单里他又加进了两人,薛元超和卢照邻。“薛令公朝右文宗,托末契而推一变;卢照邻人间才杰,览清规而辍九攻。”卢照邻的文学主张,“多以适意为宗,雅爱清灵,不以繁词为贵”,自是与王勃一路,加入上年刚由中书侍郎升为中书令的薛元超,也自有他的现实考量。
而他们知己联手,也终于使僵寂半个多世纪的文坛颤抖了:“长风一振,众萌自偃,遂使繁综浅术,无藩篱之固;纷绘小才,失金汤之险。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翰苑豁如,词林增峻。”接续建安时代的言志缘情、刚健爽朗的文风又回来了,一个新的文学时代在他们手里开启了。从此以后,不管是辞赋,还是五言、七言的近体诗,都将按照这条健康的道路去走。
“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他赞美说,这功绩是属于王勃的。当然也是属于他杨炯的。
3
杨炯在校书郎的职位上待得并不长。他在《浑天赋序》中说,“上元三年,始以应制举,补校书郎。……寻返初服,卧病丘园。”应该是在写完《王勃集序》后几年,他以养病为由回家了。“返初服”,意思是脱去官服,重新穿上出仕前的服色。
但他并不是真的去职了,他只是不满意秘书省藏书库里郁郁沉沉的岁月。他在等待时机,等一个改变他命运的人出现。
贵人终于出现了。他就是时任中书令薛元超,太宗朝的名臣、太常卿薛收的儿子。永淳元年(682年),高宗幸东都,皇太子李显于京师监国,命刘仁轨、裴炎、薛元超等辅佐。中书令兼太子左庶子薛元超是皇太子眼前的红人,就在这一时期,他推荐杨炯、崔融、邓玄挺等四人进入太子宫闱,担任声望甚隆的崇文馆学士。杨炯还被任命为正七品上的太子詹事司直,成了皇太子李显的贴身官员。
对在帝国的文官大厦最底层苦熬了十多年的杨炯来说,命运之神终于向他招手微笑,前方的路也雪霁冰消,阳光普照。永淳元年(682年)秋,入崇文馆不久,皇宫大内菊花始盛,在奉薛元超之命所作的《庭菊赋》中,他为能够与薛元超这样的达人君子“朝游夕处,徘徊顾慕”而自得,并表示既受恩遇,定当誓死追随。“不羡池水之芙蓉,愿比瑶山之桂树。”
东宫贵官的身份使杨炯扬眉吐气,他开始频繁出入上层社交场,写了一大堆描写殿苑风光的游宴奉和诗。中秋节,高宗到南郊的老人庙奉祀,以东宫名义奉呈的《老人星赋》,就是他执笔的。
他的社交诗中开始频繁出现那些显贵的官职,“石侍御”“崔司空”“骞右丞”“李庶子”“刘侍郎”等,那都是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其中不无身份尊贵的“北门学士”。这放在以前,他是很不屑为之的,现在皇恩浩荡,施及己身,他自然热心趋奉,甘之如饴。甚至有一次崔司空的一个小妾生病死了,他也特地致诗相慰,贱贱地把自己代入进去,说什么佳人不再得,“妆匣凄余粉,熏炉灭旧烟”,这宫体诗的伎俩,他玩起来竟然一点儿也不硌硬。
两年后,薛元超去世,杨炯亲写祭文悼念。尔后,又受薛府门人委托,为当年的仕途提携人写下一篇长长的行状,肉麻的感恩戴德之词他自己读了怕也要脸红。
看起来杨炯在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了,但一场从宫掖内部发动的政治风暴还是把他给卷了进去,阻断了他的前程。
4
从显庆年间起,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的高宗已不再处理政务,但他的法定继承人并没有接过统治权,因为高宗把权力几乎完全交给了皇后。
事情的缘起,是弘道元年(683年)十二月,高宗李治在洛阳宫贞观殿驾崩,把皇太子李显推上了政治前台,出任唐朝的第四任皇帝。这本是东宫僚属们飞黄腾达的好机会。但权欲旺盛的皇太后似乎并不愿意把权力移交给自己的儿子,李显即位不到两个月就被她找了个由头,废为庐陵王,幽禁别处,不久迁往房州,让小儿子李旦当了傀儡皇帝,自己临朝称制。于是有了光宅元年(684年)九月徐敬业、骆宾王等在扬州起兵事。这徐敬业,乃是当年太宗皇帝凌烟阁上二十四功臣之一、征服高句丽的大元帅、武则天进为皇后时亲奉玺绶的英国公李勣之孙,他打着故太子李贤的旗号,诡称李贤在他军中,号召天下兵马共起讨武,中兴唐室。扬州军只坚持了三个月,就被镇压了下去,二十五个叛军将领的首级被高挂在洛阳城门之上,死去多年的李勣也被开棺戮尸,所有参与起事者都遭到了逮捕和清洗。其中就有杨炯的一个远房堂兄,他的从伯父杨德幹的儿子杨神让。
说起这杨德幹,曾历泽、齐、汴、相四州刺史,又做过洛阳万年县令,据说为官颇威严,以致他的属下们有“宁食三斗炭,不逢杨德幹”的讥语。《隋唐嘉话》里记载了一则他的执法故事:“杨汴州德幹,高宗时为万年令,有宦官恃贵宠,放鹞不避人禾稼,德幹擒而杖之二十,悉拔去鹞头。宦者涕泣袒背以示于帝,帝曰:你情知此汉狞,何须犯他百姓?竟不之问。”
杨德幹一家发达后,与杨炯一家早就没有了来往。杨炯也很不喜欢他那个趾高气扬的堂兄。扬州事件一出,武氏豢养的酷吏们大搞株连,朝野风声鹤唳,杨神让参与谋反的事被揭露,不只连累他爹杨德幹被杀,还祸及堂弟杨炯。本来,李显被赶下台,身为东宫旧人的杨炯也难逃审查,这一来,远谪更不可免,于是贬出詹事府,从正七品上阶的太子詹事司直降为从七品下的梓州司法参军,连跌三级。
薛元超在光宅元年(684年)冬天去世,杨炯为薛元超写的行状落款,有“垂拱元年四月四日,故中书令汾阴公府功曹姓名谨状”语,故知他贬去梓州的时间,已经到了垂拱元年(685年)夏、秋时节。
他入蜀的路,当是他的朋友王勃和更年长的卢照邻、骆宾王等先前也走过的,从洛阳南下,沿长江水路而入蜀,再沿涪江北上到达目的地,全程凡三千里。《旧唐书·地理志》载:“梓州上,隋新城郡。武德元年,改为梓州。……至京师二千九十里,至东都二千九百里。”
这是他首次出长安。因他是个逐臣,心中有丘壑,也有委屈,看群山起伏,江水流淌,尽皆历史的教训与暗示。纪游诗《广溪峡》写他乘舟远望广溪峡(瞿塘峡)的印象,其时极目所视,长江奔腾,两岸旷野间出,迎面而来的夔门高高耸立,首联“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大处起笔,点出的正是长江第一峡的山川形势。第二联“山路绕羊肠,江城镇鱼腹”,写羊肠小道曲折盘绕在半山腰,峡口重镇夔州城虎踞江岸,拱卫着白帝城,极言形势之险。而峡中垂瀑飞崖,江水滔天,盘涡回转,更是长年在宫禁中的他所未见。五言诗走出宫廷的禁苑,面对山河辽阔,也有了低回、激越与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