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余晖里

作者: 维摩

洛阳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

这一年,牡丹花开得如同一场大火,迅疾地席卷了整座城市。花开过以后,空气里香气凝结,经久不散。一些人患上了严重的花粉过敏症,终日懒言少语,而另一些人常常在夜里惊醒,低声饮泣后再恍惚入眠。阳光和东风努力驱散花香的同时,牡丹的荚中开始结籽。人们发现,所有的花荚都前所未有地饱满,几乎压断了枝干,不消问,一定是饮足了人血的缘故。不仅牡丹在扩张,目力所及的里坊之间,蔷薇也开得正盛,它们努力伸展胳臂,攀缘高低零落的废墟,妄想把人类夺走的领地再次抢占回来。乌鸦倒是有些消瘦了,前些年战争频繁,它们挥霍了过多的食物。万物灵长在它们眼中,曾经只是行走的干粮。那几年它们只须站在树枝上等待,看着气若游丝的人缓缓倒毙,然后一拥而上把他啄成白骨。白骨颓然倒塌时,甚至无力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而现在,人类似乎正在慢慢恢复自己的尊严,这座城市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于是它们长叹一声,骄阳便在鸦鸣中落下西山。

杨涉强撑着走进内院,反身关上房门,烂泥般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妻儿围上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

“我要当宰相了。”

如果说杨涉只是忧心忡忡的话,那么李柷则是寒蝉凄切。三年前的秋天,灵堂内外皆是一片凌乱的白色,似乎整个洛阳城都处在一片慌乱之中。尚在壮年的父亲躺在冰冷的灵柩里,眼里已经不再流露出温暖的光芒。在生命即将结束前,他经历了太多屈辱。他手下最强悍的将军一把火烧掉长安,裹挟他来洛阳安家。洛阳也不太平,前些年连续兵乱,这几年清洗频频,小规模屠杀从来没有停过,这里的土壤几乎都被鲜血和灰烬覆盖了一遍。将军时时觊觎他的位置,让他夜夜在惊恐中度过,终究还是逃不过死于非命的结局。他有九个儿子,李柷不是最出色的,却是最懦弱的。李柷先是被改了名字,随后受命在灵柩前继承父亲的位置。面对这个屈辱的命令,十三岁的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百官跪地时,只有将军一个人是站着的,他只看了那人一眼,就感受到了从头到脚的凉意。

所以当朱温授意蒋玄晖,在九洲池借宴会之机,杀害李柷喝醉的九个兄弟,并沉尸湖底时,李柷选择了沉默。当以裴枢为首的三十余位清流大臣,一夜之间在白马驿被杀,投尸滚滚黄河时,李柷也选择了沉默。当蒋玄晖被诬告与何太后有染,秽乱宫闱,双双被杀之时,李柷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内心深处甚至还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虽然太后名节不保,但是蒋玄晖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终究还是死在了更强悍的人手里。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他们老李家负下血海深仇的柳璨、张廷范也先后被杀,那些身负血债的人,一个个死在了他的前面。

血流了一遍又一遍,有好人的,有坏人的,有无辜之人的。这一次,终于轮到他了。

李柷明白,杨涉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放眼朝堂,论本事论资历,都轮不到他当宰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需要有一个名声不错而且特别听话的宰相从自己这个小傀儡手里接过传国玉玺,转身交给权臣朱温,然后带领文武百官,对着新君山呼万岁。

杨涉似乎很适合这份工作。

杨涉落不落骂名不重要,重要的是失去皇位这道护身符,李柷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

杨凝式劝父亲不要接受这个任务,杨涉惊慌失措地捂住他的嘴,指了指门外,意思是满城皆是朱温的眼线,你这话传出去全家都要完蛋。看到儿子渐渐冷静下来,老杨长叹一声,说道:“我是没法逃脱这张罗网了,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到你们。”

话音还未落地,杨凝式就疯了。

朱温听说后,专门派人前来慰问,勉励新宰相扎实干好历史性的工作,你的儿子我会给他加官晋爵的。杨涉连连称谢。

唐朝的余晖就此熄灭。

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已经不再用发疯作为保身之术的杨凝式从甜美的午觉中醒来,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仆人立刻端上刚刚煮好的羊肉,随羊肉同时上桌的还有一盘新鲜的韭花酱。杨凝式风卷残云地吃完羊肉蘸韭花,才发现旁边还有一封手札。打开一看,是当今皇帝御笔,羊肉韭花也是皇帝派人专程从开封送来洛阳慰问退休老臣的。他又回味了一阵嘴里的韭花余香,然后铺展笔墨,写下一封手札:

昼寝乍兴,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馐。充腹之余,铭肌、载忉,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七月十一日,凝式状。

这道奏状虽短,用词却很是谦虚考究,书写也一改杨疯子的草体风格,接近楷书,庄重典雅。在政权更迭频繁的几十年里,前朝的文章诗书之盛已经渐次凋零,如果说本朝还保留有一点儿文气的话,那就只有杨疯子的书法了。所以当这道奏状被送到太祖郭威手上,他玩赏了许久,又郑重其事地命人收入大内保存,辗转流传至今,成为天下尽知的《韭花帖》。

杨凝式已经八十多岁了,在时势动荡的岁月里,活这么大年纪简直就是奇迹。想当年,朱温建立后梁,李柷被废为济阴王,软禁于曹州。第二年,李柷被毒死,终年十六岁,是为唐哀帝。作为临时拜相的杨涉,虽然依旧在相位上,但从此无所作为,碌碌而终。五代十国,中原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皇帝和国号走马灯一般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杨凝式长年保持的文人风度。遇到不愿意当的官,不愿意去做的事,他随时会变成疯子。遇到平安年景,他又载酒悠游于洛阳的道观佛寺之间。喝醉了,就找一处好墙壁,随手用草书写下诗句,有时落款景度,有时落款虚白,也有写癸巳人、杨虚、希维居士、关西老农的,完全是随兴而至。僧人道士也知道他的习惯,总是把最好的墙壁刷得雪白,等着他留下墨宝。这些题壁作品一直到北宋时期还可以看到,黄庭坚看过后,写诗云:

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

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阑。

古时行文方式为从上至下,从右至左,为使文卷整齐,便用笔画上界栏,类如稿纸。帛书盛行后,产生了新工艺,即用乌丝在缣帛上织出界栏,以供书写之用,后人称之为“乌丝栏”,也作“乌丝阑”。从这个意义上说,乌丝阑既是每张纸上的界栏,也是书法艺术的界限和法度。能够不受古法拘束,杨凝式确实是艺高胆大,标新立异。

除了洒脱,老杨还有难得的诙谐。后晋年间,张从恩任副宰相,西京洛阳留守。老杨从京城开封回洛阳老宅休假,晚上夜宿中牟时,恰好东边刚刚闹完蝗灾,飞蝗一路向西跟到了中牟。第二天,老杨住在郑州,蝗虫又遮天蔽日飞到了郑州。第三天住荥阳,一部分蝗虫又接踵而至。此时驿馆正好有人要去洛阳,老杨就写下一首诗,让人先行送给老张。老张拆开书信,头一句便是“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老张哈哈一笑,连忙开始组织抗灾工作。老杨平常活得潇洒,家无余财,临近冬天,家人既没有厚被子,也没有冬衣,老杨熟视无睹,不闻不问。有朋友从西域做生意回来,获利颇丰,老杨就写了一封信给他。朋友也不含糊,第二天送了五十匹绢过来。绢在当时是硬通货,卖绢得到的钱足以购买全家冬天所需。谁知老杨更离谱,转手就把这些绢布施给了洛阳的各个寺庙,让和尚尼姑做袜子。眼瞅着孩子们已经冻得牙齿打架,全家上下又气又急,老杨仍然不为所动。老张听说了这个事儿,立刻派裁缝去杨家,量了每个人的尺寸,做成冬衣送去,这才避免了一家老小被冻死。全家庆幸之时,老杨幽幽说道:“我就知道,留守张公会送来衣物的。”

除了张从恩,早年间还有另一个老张,也是杨疯子的命中贵人,他就是在动荡年代长期镇守洛阳的张全义。经历了唐末战乱,曾经繁华壮丽的洛阳城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张全义原是黄巢的部队,后来投降唐军,被赐名“全义”。军阀混战那会儿,张全义带了一百来号人至此,决定在洛阳建立根据地。当是时也,洛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他张榜招抚流民,鼓励农桑,恢复生产,宽刑减税,社会秩序渐渐恢复。据说洛阳周围三十里内,只要是丰收高产的农家,张全义都亲自到访,赏赐酒食,勉励慰劳。起初,老张挑选了十八个能干的将领,每人给一张榜、一面旗,到一个县开展重建工作。一两年后,洛阳定居的农户就多了起来,从中又选出十八名优秀者担任副职。两年后,十八个屯田单位各自聚拢了数千户人,再选出十八人充实行政机构。人口多了,实力也就强大了,老张此时手握二万雄兵,对外足以自保,对内稳定治安,彻底坐稳了割据军阀的宝座。

朱温挟唐昭宗东迁洛阳,底气就是老张在洛阳已经做好了后勤,修缮了宫殿。就连李柷也认为张全义“俱深倚注,咸正台衡”,加封他摄行太尉中书令。后唐时,庄宗待之以父兄之礼,刘皇后甚至还直接认他当了干爹。唐、后梁、后唐三朝,都对老张非常倚重。洛阳这个四战之地,在他如履薄冰的带领下渐渐恢复了生机。

杨凝式年轻时,老张曾经大力推荐过他,此后也一直保持很好的关系。老杨给老张写过一首诗:

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

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是一堆灰。

北宋名相张齐贤的《洛阳缙绅旧闻记》,也为这个评价提供了史料佐证。

乾化二年(912年),朱温兵败蓨县,回洛阳养病。在张全义家的会节园,以避暑为名住了十几天。就在这短短十几天里,朱温竟然顺手把张全义的妻女都睡了一个遍。张全义的儿子羞愤不已,抄起刀要火并朱温,张全义苦劝道:“当年我在河阳被围,粮草耗尽,只能靠吃木屑勉强支撑,军中还剩一匹马,打算杀掉和将士们饱餐一顿,然后开门战死。正在此时,朱温派兵杀到,救了我的命,这样的恩德不能忘。”

这也成了张全义一生中最大的污点。

杨凝式在后唐那些年,也发过几次疯,其中一次是被封为中书舍人。这是个重要职位,负责起草诏令,参与国家重大事件决策。老杨觉得盯上这个位置的人太多,容易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于是发疯不去上班,皇帝只好给他改派了其他职务。

就在杨凝式装疯保身之时,青年韩熙载正在洛阳游学。此时他已经小有名气,洛京内外皆称其为“韩夫子”。在杨凝式这样的老派文人日渐消沉之时,青年一代正在悄然崛起,而韩熙载就是其中翘楚。同光四年(926年),年仅二十四岁的他考上了进士,大好前程徐徐展开。不幸的是,这年夏天,平卢节度使王公俨被认为有不臣之心,遭到诛杀,作为王的副手,韩熙载的父亲韩光嗣同时被处斩。

灾祸随时会降临在韩熙载的头上,他立刻下了决心:逃走。

后唐东南边境与杨吴政权接壤,只要渡过淮河,韩熙载就安全了。正阳是最佳选择,这里交通便利,还有韩熙载的好朋友李谷作为接应。韩熙载假扮成客商,连夜逃出洛阳,急匆匆向东南而行。在淮河边上,韩熙载终于松了一口气。李谷备下薄酒送他上船,韩熙载惊魂甫定,举起杯,恨恨地对李谷说,他日如果我做吴国宰相,必然挥师北定中原。李谷笑着回答,将来我若是在中原做宰相,拿下吴国不过是探囊取物。

两人嘴皮子上不甘示弱,才干上也不相上下。韩熙载辅佐南唐三代君主,官至中书侍郎,死后被追封为右仆射、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李谷则在三年后考中进士跻身政坛,历经后唐、后晋、后汉,逐步成长为朝廷重臣,后周初年成为宰相,辅佐两代君主开疆拓土,加封赵国公,留居洛阳。只是当年酒后的约定,两人谁也未能履行。

韩熙载逃离洛阳一年之后,也就是唐明宗天成二年(927年)二月十六日,都城洛阳夹马营一带红光满天。人们以为失了火,纷纷跑出来看,发现红光源头在禁军将领赵弘殷家。这里是兵营,壮汉多,互相照应惯了。战友们立刻拎起水桶木盆往里冲,都被老赵挡住了。

大家说,消防安全要牢记,火要上房赶紧灭啊。

老赵一脸谜之快乐,我家没火,不信你们闻闻,哪儿有焦煳味?

大家这才发现确实没有火味儿,不仅没火味儿,而且隐约有异香。随即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夜空,盖世英雄诞生了。老赵一蹦三尺高,当下就给这孩子起名“香孩儿”。

这条街后来被称为“火街”,火街上出生的这个孩子,就是后来一根哨棒打平四百军州、奠定大宋朝三百年基业的太祖赵匡胤。

赵匡胤尚在幼年之时,韩熙载已经在繁荣安定的江淮之地任地方官,私下得到了李昪的赏识。李昪建立后唐政权不久,就把基层锻炼结束的韩熙载调到东宫,意在培养太子。韩熙载也不负厚望,在东宫任职七年,和太子李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李璟即位后,韩熙载得到重用,才华得以施展,只是他直来直去的北方性格,总是与南方官僚相处时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对李璟,他也多次直言批评。虽然李璟并未迁怒于韩,但相对于同样善于写词的冯延巳,李璟显然更亲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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