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是我的声带
作者： 庞培壮年剃须的夏天
啊！把脸颊刮得光光的
坐在傍晚听鸟鸣
一阵凉风里
你曾来到这个世界
这件事了无印迹，已了无印迹
天黑前赶紧——用放下的剃刀
抵紧年岁的泡沫！
夏天随着轮船的汽笛声磨损了
多么无情的岁月！
大街上行人，仿佛
仍在朝向我小屋的窗户……
我曾怎样颠沛煎熬
最终沉默无语
选择傍晚的幽暗
偷偷地惬意
风把我身上的呼吸吹凉
慢慢地，坐着
把自己弄干净，逐一
和周围世界拥抱
这就是夏天
这就是人的壮年：
天慢慢黑了——记忆中的家人
如剃刀：光滑。体面
雨 天
雨落下来时
不知道我屋里会有这么多书
不知道我有多喜欢
诗句溅落的寂静
一整天，在喝一小碗热粥时
发觉自己如此专注
望着白茫茫的雨幕
没有说一句话
书中的文字
如此惆怅
不明白人生
能够怎样地绝处逢生——
我听着调匙在碗里搅动
听着寒冷和阴湿
听着电暖器的电流
听着一颗心被废黜
越过深秋
等天色渐暗
暗成旧的江南里弄
暗成儿时的街头
暗出妈妈的模样来
轮船从附近的江面
拉响风浪很大的汽笛声
慢慢暗下来的天井里
一家人围着煤炉查看火势
晚饭烧好。城墙坍塌
冬天从江面越过深秋
要把1970年飞溅的火星
把穷困的年代
讲给黑沉沉的远山听
远山。田野皆遗忘
长江是我的声带
我一言不发。闭口不言
终生沉默
和真理无缘。无论
轮船的叫声多么响亮
寒冷的厚度有多高
甚至当谎言堆积到
逝水年华的位置，发现：
长江是我的声带
原初之诗
在我的眼睛看这行诗之前
诗不在纸页上。诗是别的
而在成为格言之前
格言是街道，是早晨的窗户
望出去的雾
被毁的人生
尽管鸟儿啼鸣。冬天晴朗
霞光透过辽阔北方的一轮旭日
蕴含它最终的愿望是成为
修辞。诗不在诗集中
在已逝的深夜里
那成为文字之前的
第一行是黎明。诗是一个人
在沉默无语中抬头
动作微小到人的肉眼看不见
微小到森林和山峦间那一天中最初的
微风。诗是林中针叶
是树上苔藓、荆棘
草丛山地的某种湿润
如果你感觉不到这湿润、大海的
辽阔，你大可不必读诗
因为时间不可读
昼与夜之流转不可读
林中微小的虫骸和整个森林之间
所达成的庄严寂寥不可读
一代代守林人的木屋
景区售票处。旅行者
永不到达
能够到达的那条溪流，那个
山中芬芳的早晨已经不在了
诗是原初之诗
我的眼睛，我的目光，正在一个
沐浴着晨曦的案头
在切开的古老房间——用语言切开
读一首并未翻开的诗——
诗在我眼前
我并未读它
我揉了揉江水的太阳穴
在一个早晨缭绕的房子里
我醒来是早晨的树林
我醒来是鸟儿啁啾的街道
湿湿的麦秆发出平原的哨音
早晨从我的胸膛里醒来
春天已湿成夏天
恋人脚下的草，已经齐膝
太阳！阵阵轻拂的凉风
江面上，轮船迂回盘曲
一整天，寂静留下来陪伴我
我揉了揉江水的太阳穴
光线愈来愈亮
我在世上的厄运，愈来愈深
午 睡
午睡时，仿佛又重回一次童年
那些早已被拆的老城区，阴森的
围墙、石板弄、宅院、水井
是我不愿醒来的明证
我是那里的一名孩子无家可归
惊恐、饥饿，黑夜
门前一条湿漉漉的井绳
重新看见月亮升起
再看一次妈妈长日班，从棉纺厂
下班。她走路拖沓疲累
风在屋顶上吹动亲人的疲惫
我蜷缩在另一名幼小男孩的
怀抱。一个蜂窝煤，弄堂口落雪
暗黑冬天的怀抱
而新年的炮仗已在门外
守候——因而
成年后，每天的午睡
成为我的童年
我那生存必备的高大城门洞
我在世上进出的金色年华
黄 昏
黄昏天黑之前妈妈从厂里下班
从棉纺厂尘霾飞扬的筒子车间
炉门拉开。煮米饭的
洋锅子炖上煤炉
屋子昏暗的光线
五斗橱上的全家福
妈妈回家的脚步，和那上面的蜘蛛
一样从房梁悬挂下来
她会用网袋装好吃的食物
青菜、排骨、豆腐
晚饭桌上。一个古老的冬天
全家围着长江上风浪的颠簸
搛菜、吃汤
一阵风把父亲的沉默
吹进家门
忧 伤
忧伤从雨滴里跑出来
大声宣告它在世上的观感：
古老的、古老的品质
清新的、清新的空气
被夜的纤足踩踏的草地
膨胀了：一个雨后的天气
恋人们犹如草叶舒张茎脉
呼吸着爱的贪婪
窗玻璃上的水珠
恍若喷泉反射
雨琴弯曲的演奏
有博物馆墙上音乐家的头像：
莫扎特、格里格……
所有的雨点一齐晃动
仿佛一阵旋舞的裙子
在避雨的人群中认出一名闪亮的
少女，忧伤溢出她的发梢
湿润，是她小夜曲的性格
吉他和书
成为太阳的事物，比比皆是
尘土。书籍。水
各式各样的建筑和空旷
读书，我永远来不及了
因为我无法空旷地读
无法在成为尘封之后读
夜里，休息时
盯着一把吉他看
不知为什么，它让我想起太阳
穿林渡雾，想起大海上一艘油轮
靠岸。引航员。诗集前言
人们入睡前的黑暗
剧院舞台和乐池
想起罗梅罗的《阿兰胡埃斯协奏曲》
时断时续的忧伤
而我跟手头在读的一本书之间的
距离，正如昼与夜
生和死
沉默和歌唱
昨天。今天。明天
旧 屋
黄昏。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书
这样一间安静的房子
一个人用眼睛读出的诗句
像临街的旧屋灯光。透出窗户
深秋的风
雨点般扑打窗前
所有的小街、围墙行色匆匆
匿名的一生似层层树荫
年复一年，以他的伫立窗前
走上回故乡之路
读 诗
打开的诗页是她的发辫
她不辨年纪的热情面庞
他随着她的手转动
思想并衰老。所有
优美的文字背后有她
影影绰绰的话语
他独自在黑暗中
抚摩这个黑暗世界
她用他指头翻开的下一页
轻叹出她的秀丽呼吸
这行诗的灵感也同样
出自她惊心动魄的孤单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