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你
作者: 辛酉开考第31分钟赶到考场;轮渡刚起航才追至码头;一路狂奔,却在地铁门合上的一刹那,急停门外。最近两个月,时间总是不够用,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各种追赶,就像眼下这样!
1
来不及了,车的四个轮子刚抓住地面,车钥匙也没拔,我着急忙慌地冲出车子,撒丫子朝汇文小学的方向飞驰。
校门口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妇女陪着小米。大老远就瞧见小米的嘴噘上了天,一双大眼睛着火似的瞪着朝她奔去的我。老师见状,淡淡一笑,低头对她耳语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说:“你爸爸来了。”
小米大声嚷道:“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的司机。”我虽跑着,却听得真切,字字入心。等我跑到她俩跟前,已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也冒了烟,想说话只能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老师手把手地将小米送过来,小米一把推开我伸过去的手,双手抓紧大书包的两个肩带,气势汹汹地径直和我错身而过,几个大步就把我甩在身后。
我在她身后碎步紧跟着,这会儿总算倒过气儿来,刚想和她说几句道歉的话,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一个交警正在我车前拍照。这倒霉催的,我心里暗骂。脚下不由得又开始跑了起来,等来到车子跟前时,那个交警已撕下黄色罚单正欲往挡风玻璃上拍。他这一掌拍下去,二百块就没了,我这一天也白忙活了。
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交警的“魔掌”。
“交警大哥,着急接孩子,您给通融通融。”我赔着笑脸哀求道。
交警侧头瞥了我一眼:“着急就可以违停?接孩子就可以违停?大马路是你家开的?”又冲刚刚走过来的小米说,“小朋友,你说你爸爸做得对吗?”
小米没好气地甩了一句:“他不是我爸爸。”说完后直接拉开后排车门,一头钻进驾驶员身后的位置上。
最终,那张罚单没拍到挡风玻璃上,被强行塞到了我手里,甭管我愿不愿意接受。我只好带着它和小米一起上路。
后视镜里,小米眉头微蹙,仍是气鼓鼓的样子,目光虽投向车窗外,实际上空洞得很。可能是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把我碎尸万段吧!给她当司机这一年多,这还是头一回惹她不高兴。我承认,我有点不知所措。
“小米还在生林叔叔的气呀?都是林叔叔不好,害小米一个人在校门口等了那么长时间。”
“今天周四,有小米最喜欢的美术课,小米又画什么了呀?”
“林叔叔给小米讲个故事呀?”
…………
我几次主动示好,背后都没有传来小米的回应。经过一个路口时遇到红灯,我转过头来再次和小米搭话。
“要林叔叔怎么做,小米才能开心起来呢?”
小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让千语和我一起玩,我就原谅你。”
我怔了一下:“会有机会的。”
“不要,你总是这么说,我要马上见到千语,我还没见过她呢。”
“可是,小米还要去上舞蹈课呀?”
“那就周末,你带她到我家来,或者我去你家也行。”
我知道现在不答应她,这一关肯定是过不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一言为定,说话算话,咱们拉钩。”小米不依不饶,语气柔和了许多。
拉过钩后,小家伙脸上总算有了笑的模样,恢复了常态,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我抬眼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四点二十,舞蹈课要迟到了,不禁加快了车速。
临近舞蹈学校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叔叔今天接小米迟到的事,小米不告诉妈妈好不好?”
我边说边从后视镜偷瞄小米。
“哈哈,你怕我妈妈说你是吧?”小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八岁小女孩特有的天真无邪。
“对呀,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以后就不让林叔叔接送小米上下学了。”
“好,我不说。”她声音笃定,像个小大人似的重重点头。
车子开到舞蹈学校时,正好四点半,小米妈妈正等在门口翘首张望。我心里有点发虚,幸好她们娘儿俩赶时间,没和我多言语。在车里目送她们进到学校里,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顿紧赶慢赶,还好没误事。精神放松下来后,左侧脸颊的隐痛凸显出来,那个黑脸汉子下手真够狠的,大耳刮子抽得我眼冒金星。
这一天的背运,从接到那个去左路营的订单开始。左路营在海边,距市内三十多公里,表面上看是个好单,其实不然,那地儿有点偏,返程大概率要空跑。又不敢拒单,怕平台以后再不派远单。没办法,只能硬接下来。
把客人送到目的地后,我没马上走,下车步行两三分钟后来到海边,沿着海岸线逛悠起来,寻思着等一等看有没有机会载个返程客,跑趟黑车。逛了差不多一刻钟,连个鬼影都没看到。站在一处峭壁上眺望远方,海面波光渺渺,起起伏伏。我尽情将海腥味悉数吸进鼻腔,再入肺入心。
这是一个适合放空自己的地方,也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思维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跳跃。我逃也似的离开。
重新坐回车里,缓缓启动车子,像个老妪一样,蹒跚在尘土飞扬的泥路上。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后车嫌你开得慢而不停地鸣笛。缓行了一会儿,远远地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路边左顾右盼,像是在等车的样子。一辆出租车在她身旁停下,旋即又开走了。我又耐心等了片刻,确定出租车走远了才加速向姑娘驶去。
“去哪儿?”
“民生大厦A栋。”
“二十,上车。”
“真黑,刚才有个的哥张嘴就要五十。”姑娘在车里刚一坐定就抱怨道。我笑了笑:“这个地方车少,当然奇货可居啦。”
“你就不漫天要价。”
她这么一说,好像我多么高尚似的,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说话间,车子开上一座立交桥。我注意到,一辆出租车不知何时窜出来,猫在我车后悄悄跟着。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直到眼前出现两辆出租车并排横在桥头的景象,我才确信有大麻烦了。
几乎在我停车的同时,后面那辆出租车斜刺里冲到我车旁,从车上下来个黑脸汉子,冲过来拽开我的车门,不由分说,抡圆了胳膊,劈头给我一个大耳刮子。我眼前一黑,左脸当即就火辣辣的。
“叫你小子翘活儿。”黑脸汉子叫嚣道。
要搁从前,我哪受得了这个,甭管有理没理,拉开阵势就是一个字:干。可眼下不行,我得忍。咱开黑车本身就理亏,最主要是不能误了去接小米放学。
我赶紧说软话求饶,黑脸汉子哪肯就这么罢休,联手那两辆出租车的司机,把我从车上拖下来,围着我指指戳戳,又是“思想教育”,又是连推带搡的。我越软,他们仨儿越来劲。到最后,黑脸汉子居然高声命令我跪下。
这我有点忍不了了,攥紧两个拳头,却迟迟不敢打出去。
“跪下!”
黑脸汉子斜睨着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口气硬得能砸死人。见我不为所动,也不再向他们告饶,三个人把我围在中间,慢慢逼近,一点点束紧包围圈。想来一顿暴揍是免不了了。就在这时,那个姑娘从车里探出头来说:“我已经录视频报警了,你们堵路、打人、侮辱人,等着警察来抓你们吧。”
黑脸汉子愣怔了片刻后,指着我的鼻子喊道:“下次别让我再碰见你。”三人随即扬长而去。
那个姑娘挺机灵的,并没有真的报警。这事就算是解决了,时间却被耽误了不少。给那个姑娘送到民生大厦A栋后,我立即赶往小米学校,最后还是晚了。
2
回到家时,将近六点了。老爸从客厅的沙发上缓缓起身,拖着右腿,斜甩着左臂,一步一顿地迎上来,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怎菜会?”我听懂了,他是埋怨我怎么才回来。自从八年前突发脑梗,老爸说话就不太利索,右半边身子不遂,生活不能完全自理。
晚饭我做得比较简单,红烧茄子,芹菜炒肉,主食是馒头。老爸基础病太多,常见的高血压、糖尿病他有,不怎么常见的肺癌、脑梗他也有,其他的并发症更不用多说了,几乎样样不落。总之,碍于饮食上的禁忌太多,表面上我饭做得挺简单,实则颇费思量,还得顾及荷包里有多少银子。
老爸对这顿晚饭不甚满意,不夹菜,坐在那里干吃馒头。他一贯这样表达不满,也不拿正眼瞅我,一大口馒头塞进嘴里,左右脸颊顿时鼓出两个乒乓球,就那么反复嚼,没个三五分钟绝不下咽。
“爸,你多吃菜。”我劝了一句,人家根本没搭腔,过了好半天,他才冒出一句:“豆腐贵吗?”
语言功能受限后,老爸说话自动变成了言简意赅模式,这句是在怪我又没给他做豆腐吃。老爸平生最爱吃豆腐,可他现在慢性肾功能不全,血肌酐300多,大夫明令不让他再吃豆制品。前几天,我在网上搜到一种口感和豆腐类似的替代食品,叫什么“方草菲”,订了两盒,正在路上,明天才能到货。
得了脑梗之后,老爸性情剧变。他原先在厂里是工段长,说一不二,雷厉风行,性格刚得很,之前从没见他掉过眼泪。脑梗之后,性子一下子变软了,三天两头哭哭啼啼的不说,还暴躁易怒,智力也是断崖式下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完全就是个小孩子,甚至前一秒还是成人模式,后一秒就成了儿童模式。凡事有弊也有利,小孩子哄一哄也就过去了。眼下也是如此,我再三保证明天一定让他吃上豆腐,他老人家的筷子才伸向那两盘菜。其实他并不老,才六十八,却是一头华发,满脸纵横,整口假牙,外表上看更像八十六,实际身体各部分零件还不如八十六岁的老人。
晚饭后第一件事,是给老爸准备第二天的药,老爸一天要吃十八种药,胶囊、缓释片、口服液……早中晚各不相同,须分门别类。空腹吃的药单独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在他床头柜上,饭前的装在一个袋子里放在卧室窗台上,饭后的集中在一起放在暖壶旁边,还有几种不能与其他药同吃的药散放在不同的角落里。有的药早晚吃,有的药一天吃三遍,有的药睡前吃,通通都标注在药盒上,样数太多,太复杂,老爸总是记混或是忘记,我每晚都要带他从头再捋一遍。
药弄完了,就该给老爸量血压了,这没什么难的,难的是餐后两小时的血糖监测。我从小就晕血,一见到血立马天旋地转,浑身冒冷汗。偏偏测血糖须得一针见血,于是乎,我每天都得经历一到两次“炼狱”。给老爸测完血糖,至少歇个一刻钟才能缓过劲儿来。前几年老爸还能颤颤巍巍地自己到外面溜达溜达。最近这两年腿上越发没劲儿,连楼都下不了了,每天只能窝在家里捧着手机看小视频,跟着视频里的剧情悲欢离合。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给老爸做好早饭,再去小米家送她上学,上午跑网约车,中午回家给老爸做午饭,下午继续跑网约车,去学校接小米放学,晚上回家做饭,照顾老爸。这便是我的日常,一个三十九岁男人的一天。
晚上十点多,安顿老爸睡下了,才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这时夜色正浓,月光透过窗帘漫进屋里。在我房间的窗台,有一个十六开大小的相框,上面是一个宝宝的百日照,那是我女儿林千语,她已离开这个家八年了。
八年前,千语刚出生时,我还生活在美满团圆之家,老妈、苏倩都在,我们一家五口沉浸在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中其乐融融。变故始于老爸的那次体检,给千语照完百日照的第二周,老爸确诊得了三期的肺癌,病理分型是低分化腺癌,并伴有淋巴转移。
面对噩耗,老爸面不改色,像之前刚发现得高血压、糖尿病时一样满不在乎:“没事儿,不就是化疗放疗嘛,我身体好,扛得住。”
第一个疗程结束,老爸头发全脱光;第二个疗程只进行到一半,老爸脑梗,瘫在床上。
老妈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也病倒了。苏倩刚刚休完产假,只回单位上了三天班就不得已辞职回家全职带千语。
脑梗急性期过后,老爸的身体一点点缓慢恢复,化疗放疗肯定是做不了了,只能口服靶向药维持,肺癌方面的病情反倒比较平稳,至今没再进展,也算是因祸得福。
老妈就没那么幸运了,老爸出院后第三天,我那九十二岁的姥姥在睡梦中仙逝,这给了老妈致命一击。她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精神,失去了活在世上的动力,无论我和苏倩如何开导都不见效果。有一次,我动情地对她说:“你是幸福的,在六十岁的时候还有妈妈。你要好好活着,让我也能在六十岁时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