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的上游

作者: 詹谷丰

1

一圣仙娘殿,是楚国三闾大夫屈原留在艾邑的唯一足迹。屈原的其他故事,都随着黄龙山的汨水,流到了汨罗江。

中国大地,江河无数,筋脉一般分布在东方的大地上。那些用长度、流量、流速、流向、流域面积、水能、河道特征、河网密度、运输能力等水文指数占领了母亲河、生命河之誉的大江大河,千万年来,一直在文献中领衔。而那条用“汨罗”二字命名的河流,却一直被人遗忘在楚国的大地上。

全长仅仅254.41公里的汨罗江,在中国河流的排行榜上,无法与长江、黄河、珠江竞争,甚至在与桂江、修水、瓯江、韩江、鸭绿江的比拼中,都败下阵来。汨罗江的每一朵浪花,都默默无闻。

三闾大夫屈原的出现,让这条发源于我家乡黄龙山梨树埚的河流,突然间汹涌澎湃,奔腾咆哮。

屈原来到江边的时候,是公元前277年。这个时候的屈原,已经彻底失去了顷襄王的信任,也没有了楚怀王时期的意气风发。这个出身贵族具有楚国王室后裔身份的诗人,以流放者的凄苦,在江水中照见了自己落魄的影子。在一个没有镜子和照相机的时代,司马迁用不朽的文字,为后人留下了屈原人生中最后的情节:“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佚名的先秦散文《渔父》,也附和了司马迁的描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三闾大夫,是屈原人生得意时的官职,在三闾大夫之前,屈原还当过比三闾大夫更重要的左徒。只不过在汨罗江边痛苦徘徊的时候,被渔父认出了三闾大夫的身份。

屈原人生悲苦时刻遇到的渔父,显然不是一个常人。所有的文献,都隐去了渔父身份来历的介绍,但渔父与屈原的对话,显然超越了我们认知中的山野凡夫。

六十六岁的屈原,看见那个打鱼的老翁,收拾起渔网,朝他走了过来。经过屈原身边的时候,渔父突然停下脚步,朝他打量了一番,渔父的深深一拜和问话,让心不在焉的屈原感到了意外。

“敢问这位先生可是三闾大夫?您怎么会来到这儿呢?”

屈原拱手回礼道:“在下正是屈平。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地方可以容得下我,所以我就被流放漂泊到了这里。”

“圣人可不应该像您这样迂腐固执啊!圣人应该能够随着世俗的风气转变而改变看法,伸缩自如。既然全世界的人都浑浊,那您为什么不能混在里面也一起和稀泥、同流合污呢?既然别人都昏昏沉沉大醉不醒,那您为什么不混在其中连酒带渣也一起喝他个酩酊大醉呢?先生您为什么非要把事情看得那么透彻深刻,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的言行举止那么高洁、那么与众不同,以至于为世人不容而被放逐呢?”渔父的设问非常有力。

屈原用长叹接住了渔父的尖锐发问:“我听说,刚洗过头的人一定要先掸去帽子上的灰尘,再将帽子戴在头上;刚洗过澡的人,一定会先把衣服上的灰尘抖掉,再穿上干净的衣服。我怎么能让自己干干净净的身体裹在污浊不堪的衣服里面呢?我做不到啊!我宁可投身湘江,去喂河里的鱼,也决不能让自己洁净的身体沾染上世俗的尘埃污垢!”

上述引文,出自杨雨的《屈原传》,这些用规范的现代汉语描述古人的对话场景,用引号强调了历史的可读性和鲜活,但太史公的记录却更具有真实性。晦涩难懂的先秦文言,在历史的场景中,惜墨如金,却与春秋战国更加吻合: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屈原和渔父的对话,在司马迁的笔下画上了一个句号。

两千多年之后,我能够想象得到,在与屈原告别的时候,渔父留下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渔父知道,他无力阻止一个报国无门的诗人走向鱼腹。

从黄龙山梨树埚流来的河水,在此见证了屈原自沉的一幕。屈原的决绝,超越了别人的纵身一跃。没有堤岸、桥梁、渔船成为自沉者做纵身一跃的高度,屈原用一种冷静、缓慢的姿态,一步一步走向水中。

五月的江水,和屈原的内心一样寒凉,屈原怀中的那块石头,坚硬,沉重,那接近屈原身体的重量,是诗人义无反顾的证明。

汨罗江,这是最后一次见证屈原的死亡。

屈原的两次流放,导致了他两次投江。在文献忽略了的地方,野史弥补了历史的不足。屈原的第一次投江,身体随波逐流,不肯下沉。在死亡面前的失败,并不是心的复活,第二次投江的屈原,怀抱一块沉重的石头,做了死亡的陪伴。

2

所有江河的源头,都雄踞在高处,那些地方天然地荒凉、冷寂,常常被人类忽视。

黄龙山,是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一座高山,是修水、平江、通城三县共有的一座荒山。它的海拔和野性,是人类望而生畏的艰险。在我六十多年的人生中,仅仅到过它的顶峰一次,那次冒险在我心里留下了终生的恐惧和记忆。唯一的一次攀登,只有奇景和险峻留在心里,却从无水的记忆。那些用“鲤鱼朝天”“仙人椅”“风动石”“铁门槛”“犀牛望月”“玉女穿梭”“八卦石”“试剑石”等命名的景点,均与水无关。多年之后才知道,深藏不露的水,不以高度自居,只以一种匍匐的姿态,从石缝中流出,从草丛里漫过。

多年前错过的梨树埚,并不高耸入云,它在山腰的位置上仰望着海拔1511米的黄龙山主峰。水最初流出的地方,是没有道路的,那些连岩羊都无法到达的悬崖峭壁处,挂着一幅幅白练,我们在远处眺望,仍然可以感受到水的气势。山势,塑造了水的身姿,造就了水的性格。到达我们脚下的时候,水慢慢停止了喧哗,它们以一种平静的姿势,收敛起了颜色,变得透明纯净。

发源于黄龙山梨树埚的这股水,被人类命名为“汨水源”,我在梨树埚的一块山一般的巨石上,看到了“汨水源”三个大字,那字遒劲有力,深入了石头的内部。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手迹,但三个字让我想起了战国时期楚国的三闾大夫。汨水源,在梨树埚这片荒山野岭中,只是一股清流,它的清澈,犹如一块流动的玻璃,汨水的源头,来不及让“深”这个汉字到达,它的浅可以让人畜轻松蹚过。

在梨树埚这个地方,汨水只能用溪流来形容。溪流上,人类用大石块摆成了断桥,我们可以轻易地从石桥上跳过,我的脚步停在溪流的一边,我知道,山的那边依然是山,但流过的水却不是小溪。在这里,连最小的木船都不能浮起的水流,到了山脚下便是溪流,进入湖南平江境内之后,便成为江河。

发源于江西黄龙山梨树埚的水,至湖南汨罗江口汇入洞庭湖,全长不过254.41公里,而它的上游梨树埚至平江县长寿镇,只有22公里。然而,在不到汨罗江全长十分之一的河段里,却汇集了大自然最好的风景,成为屈原爱国精神和《离骚》的源头。

不绝的流水,也有疲倦的时候,经过数百米的落差之后,汨水在黄龙山脚下,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平缓期,人们用“水源”这个名字,命名了一个乡。我多次到过这个被称为“水源”的乡,并且还有过一段在此驻村的经历,但是,我从来没有在“水源”和“汨水源”之间做过联想,更不知道课文里的伟大诗人屈原和不朽的《离骚》与脚下这片土地的渊源。

在古人的记载中,“㵋水”取代了如今的汨水。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中,“㵋水出豫章艾县,西过长沙罗县西,又西至磊石山入于湘水。按水经言㵋不言汨。诸书多言汨不言㵋。依广韵廿三锡、汨㵋漞三形同。春秋莒君密州。左传密作买,亦是买声近密之证……则㵋汨之为古今字憭然”。而《康熙字典》的解释,则更简洁明确:“㵋与汨同。”《康熙字典》是一个时代的汉字权威和指引,在工具书之外,古人更多的是用诗词,记录人间事实。我在《义宁州志》中,看到了清代进士王漠的文字破土而出:“欲问离骚事若何,黄龙山下有余波。招魂楚气沉湘沅,竞渡吴音过汨罗。路接平江桑梓近,风移修水蕙兰多。投书吊累凭杨贾,痛饮惟应读九歌。”王漠此诗,将“离骚”“黄龙山”“汨罗”“平江”“九歌”等与屈原关联的地名和意象融为一体,成为一条江河的完整记录。王漠时代的修水,只是一条发源于铜鼓县境内流入鄱阳湖的长河,而不是民国时期取代“义宁”的县名。诗人目光炯炯,却无法成为先知,看到“修水”在皇权的威严中取代“义宁”成为一个县名的事实。《义宁州志》收录王漠此诗的时候,用了“汨罗水源出此”做了注释。水源乡,则用一个直截简单的地名,为汨水的发源做了有力的证明。

水源这个地名,似乎是汨水的一处分界。不再匍匐的水,在此形成大小不一的落差。黄龙寺,我疑心取名于黄龙山,这座坐落于黄龙山山脚且与黄龙山融为了一体的佛教寺院,系禅宗五家七宗之一的黄龙宗发源地,享有“凝三山之灵秀,蓄九泉之源流,九关十三锁,真佛境地”的美誉。北宋诗人黄庭坚,足迹遍布黄龙寺,手迹化为摩崖石刻,“石窟”“三关”“灵源”“黄龙山”等榜书大字,早已在岁月时光中成为书法的典范。

黄庭坚早年在黄龙寺游观、学道。晚年时自巴陵过平江、临湘入通城,一路淫雨,至黄龙寺始晴。诗人想起祖师慧南和恩师祖心,挥毫留下诗句八行:“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峰前对落晖。野水自添田水满,晴鸠却唤雨鸠归。灵源大士人天眼,双塔老师诸佛机。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

水源以下,汨水渐丰,努力积聚河流之势。从黄龙寺流来的水,在此地形成了一处名为鸣水洞的风景,沿途的怪石和古桥,串联起了九关十三锁的故事。可惜的是,沧海桑田,风物消失,汨水之上,只剩下了三关、灵源、夜合、铁泉、太平、白沙、可灵七桥成为远古的见证。

鸣水洞的绝美风景,毁于后人兴建的水电站。屈原那个时代的山水,只能在古老的文献中寻找。因苏轼案牵连的四川人韩驹,被贬分宁之后,留下了“崇山蓄灵泉,万古去不息。潴为百斛深,散入千渠溢。其东汇民田,又北寻山腋。断崖如破瓜,飞瀑中荡激。大声或雷霆,细者亦竽瑟。末流垂半山,十里见沸白。得非拖天绅,常恐浮地脉……”的描述。

鸣水洞,只是汨水发源之后在江西修水境内制造的一处景点。但是,它却是汨罗江成型之前最有名声的山水,也是屈原流放之后到过的地方,更是《离骚》的上游。屈原的足迹,《义宁州志》没有记录,倒是曾任湖北崇阳县主簿和湖南临湘知县的婺源人王炎,在汨水的喧腾中。留下了《鸣水洞辞》:

艾西有涧水,自黄龙山西流,达于巴陵郡之平江而注于湘水,平江故罗县以地志考之,此水即汨之原也,其间泉石最佳处曰鸣水洞,青山中裂。水行石上,悬注崖下为瀑流,远望之如曳缟素,迫视如撞琼玉而碎之,瀑布上水徐行则皱绿,度石齿间多沸白,如操琴筑音,又其上石,绝水为亹石之洼,大小不一,皆如古樽罍锜釜,状与石争怒声,澒洞如风旋雷吼,两崖皆峭险不可陟降,苍松数百株相扶瘦立,枝格偃屈,据木末俯视崖下,使人神凄发竖,有萧然遗世之意,崖上有转雷亭,韩舍人子苍作而名之,岁久亭坏,惟故址仅存。

读史至此,我不由得联想起中学课堂上读《石钟山记》和《小石潭记》,风景的绝美,观者的惊心动魄,苏东坡、柳宗元的文章和王炎的笔墨相通,我忍不住忽发奇想,如果清代的吴楚材、吴调侯叔侄俩将《鸣水洞辞》收入《古文观止》,让它们在时光里并列,鸣水洞,也许就是另外一个样子,汨罗江的源头,也许将是另外一种气象。

后人用规范的现代汉语,翻译了《鸣水洞辞》的后半部分:“好友沈粹卿,携酒邀我游于其上,陶醉于眼前美景,欲走还留。我不胜酒力,竟然数盅不醉,至晚才归。粹卿说,此景可与庐山、三峡比并,有如辋川之美,可惜山川深重,知者甚少,如近名都大市,其价值不可计数。我说,泉石胜景,得山灵滋护,以待我等闲云处士,何必为世俗所知。车马嚣尘不至,更为清美。粹君认为我说得对,于是我将大致感受记录成文。”(卢曙光《鸣水洞前听瀑声》,《幕阜拾零》,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年11月)

修水境内的这些风景,随着水流,注入了汨罗江,它们在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3

屈原在汨罗江边与渔夫对话的时候,那些源自黄龙山梨树埚的汨水,不知道三闾大夫的足迹,曾经到过艾侯大地,更不知道,屈原早已在艾侯国的大地上,播下了血缘的种子。

屈原的第一次流放,足迹在今天的湖北襄阳、河南淅川一带。后人用了“汉北”这个地域名词,划出了汉水上游、郢都北面流放的地图。这次流放的时间长度,被屈原记录在纸上:“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汉代文人东方朔,也用文字作了证明:“念三年之积思兮,愿一见而陈词。”楚国版图广袤,几乎占据了整个长江流域中下游的土地,江西的大部分版图,亦在其中,只不过地处吴头楚尾的黄龙山,籍籍无名。在远离汉水的汨罗江边,渔父尚未结网,而更遥远的艾侯,黄龙山梨树埚发源的汨水,也未形成波澜之势。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