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队伍
作者: 叶浅韵1
医院的过道里挤满了寻求光明的人。如果不是有白大褂进进出出,大呼小喊,我差点儿要误以为这是某种教派的布道场景,更或者是做传销的盛况再现。人来人往的拥堵,夹杂着焦虑、迷茫与悲伤。我牵着妈妈的手,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
我刚在电梯里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偷偷抹眼泪,他的小爱人的安慰像她个子那么矮小,仿佛与他隔着一米的距离。她仰望着他,目光中的惶恐上下移动,楚楚可怜。他说,我的一只眼睛就要报废了,看不见了。她说,做了手术就会好的,一定会好的。他说,别相信什么见鬼的概率,落到谁的头上都是百分之百。万一我瞎了呢,瞎了呢。
她追撵着他,迅速靠上去依偎着他,想用拉近身体的距离来消除正在升腾的恐惧和无助。我也向妈妈靠近了一些,悄悄对她说,别害怕,帮你做手术的医生,是云南最好的眼科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呢。我知道,我说这些都是多余的。正如妈妈所说,上一次做开颅手术都没害怕,还会怕这个小手术吗?可我分明感觉到她指尖上传来的颤抖和冰凉。
是的,我更能确定害怕的人是我。手术室外七个小时的漫长等待,那种煎熬和惶恐,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每一次听到手术室有响动,都以为是我的妈妈出来了,我和弟弟妹妹们慌忙迎上去,可惜我们都不是医生呼叫的家属。秒针,仿佛比分针还慢的秒针,它重踏过我们的身心,虐待般疼痛。爸爸的53岁,走得那么突然,轰隆一声大厦倾倒,压住妈妈和我们。还无法从悲痛中走出来,又要经历一个个劫难,祸不单行的日子,刀刀见血,痛进骨髓。
失火烧毁的家园,失去的只是财产,而财富就像四平村门前的那条河流,只有煮饭的、烧水的、喂牛的、洗菜的,才真正属于自己,其他的都要流到别的地方。爸爸的豁达与幽默,像他的五官一样,分布在他的孩子们的身上。他说,要听老人家的话,只要有人在,什么都有可能实现。爸爸未曾实现的愿望,自动交接到我的肩上。我曾听见他跟老朋友们这样说:我的大女儿,样样操心,其实她就是我的大儿子了。
事实上,大弟才是爸爸的大儿子,彼时他刚大学毕业,参加考试未果,尚无力多管诸事。从他上高中,我就一直带着他读书,后来又带着妹妹读书。等他们都上了大学,侄儿侄女们,表弟表妹们又来了,我在小城的居所成了驿站,承担着某种从乡村到城市之间的特殊使命。那时年轻,并不觉得负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只为一声声需求与召唤,我就要挺身而出,两肋插刀。
如今,我常常觉得身后有对沉重的翅膀,让我耗尽移山心力也不能抵达。妈妈心疼我,偶尔会历数我的愚蠢,让我少管些闲事。我清楚地记得我的两次跨越式的长大,第一次是13岁,妈妈的双手腕骨折,两亩多的蔬菜不能烂在地里。每一个集市我都在风里雨里和太阳下,努力克服一个少女的羞耻心,为占地点与人争吵,学着讨价、还价、用秤、算账,揣摩买菜人的心理。一个暑期结束,我从13岁长到了18岁。第二次是父亲去世,我初为人母就见死亡扑来不由分说地带走了爸爸,任我哭天抢地,任妈妈肝肠寸断,房舍无色,四壁无声,也未能叫回我亲爱的爸爸。这一年,我变成了奶奶和外婆的样子,想用自己的方式试着疼爱她们的人间。只可惜,她们在短短几年中,相继离世。无法言说的悲伤,让文字找到我,为我剖开一条河道,用于宣泄眼泪。
被死亡一次次侵犯过后的身体,像枯木一样。有风吹即朽的败象,在我和我的亲人们身上铺陈,尤其是我的妈妈。她在短暂的五年中,失去丈夫、母亲和自己的家园,这些浸润着她一生心血的爱与愁,让她陷入痛苦的深渊,万劫难复。她的身体瘦得像一根细竹竿子,深陷的眼窝中已经没有眼泪,就连我也感觉自己已经衰老了。不能承受悲痛的时候,我甚至有了以求速死的念想。这个春天,我在柜子里发现了曾经暗藏的秘密,剧毒药与野生蜂蜜,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证明我从前的绝望。
我不敢与妈妈讨论那些艰难的时光,我害怕我们会被暗藏的黑洞吞噬。我知道,妈妈最大的安慰是她的四个孩子都读书成器了,实现了跳出农门的愿望。再苦再累的日子,她都说值了。万没想到的是,爸爸会走,走得那么突然,一句话也没有,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那一年,单位组织职工体检身体。当医生告诉我,我的身体有一个肿瘤的时候,我没有一滴眼泪。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妈妈,她又要失去女儿。第二个想到的才是我的孩子,他会有个后娘,他会受很多委屈,但他总是要长大的。而我的妈妈,她将永远失去我。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后诊断为良性,至今也还在我的身体里与我相依共存,和平相处。也算是死亡给我提了一个醒,让我有一个准备的姿态。其实,我并不害怕死亡,我只是害怕有一天会痛苦地死去,耗尽亲人的情义与钱财,那将是我在人间造下的大恶呀。
历历的劫难,给我的身心造成莫大的伤害:失眠、脱发、心慌、手抖。医生的诊断书上写着:受刺激过度引起的植物神经紊乱。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心脏安抚到正确的位置,面对阳光和花朵,我终于可以微笑了。可是,新的厄运又来了,带妈妈在体检中查出脑膜瘤。我拿着片子奔波于各大医院,想寻求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妈妈却想用“生死由命”来消极抵抗,在儿女们的万般劝说下才同意手术。
当妈妈终于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我们像是取得老天的特赦令,有种山呼万岁的洪恩浩荡,从脚底到眼睛,匍匐,涌起,升腾。医嘱的细节,连标点都没放过,只想好好守护着我的妈妈,从ICU到普通病房,擦身、排便、喂药、换洗。我生怕弟弟妹妹们照顾不好,非要不舍昼夜守着。后来他们都有意见了,说我钱要把着出,人要把着看,而妈妈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那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已经长大,可以承担责任了。也许他们不会明白,一个太害怕失去的人,在内心有多么恐惧和不安,我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呼吸,她在叫我,她需要我,我才能心安。
病床上,她紧闭着眼睛,术后的高烧让人心焦。我多希望她能对我扬起大巴掌,说要拍死我,或者用娇嗔的语气对我喊“滚”。“滚”是她的口头禅,爱的时候说,怒的时候也说,其中的意思完全隐藏在她的语气中。她和四平村的所有老人一样,无法对人说出我爱你,听到别人这么说都会以为是有病。爱就是滚,滚就是爱。此刻,我多想在她的言语中滚来滚去,成为一个可以撒娇耍赖的孩子。如果她的手中还拿着条子,呵斥我们要不要吃跳脚米线?那就意味着老天已经还给我们一个健康的妈妈。可是,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这样的妈妈了。
跳脚米线是四平村的大人们体罚孩子的工具,手拿一根从山上折来的细条子,抽在小腿上,每打一下都痛得直跳老高。在物资贫乏的年代,出于对吃一碗米线的强烈向往,打孩子这件事就被戏谑地称呼为吃跳脚米线,且在滇东北一带流传甚广。能吃到米线的机会很少,但调皮孩子可以每天都吃跳脚米线。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过不少,尤其是小弟。妈妈的细条子落到我们身上的时候,一片起起落落地号哭。除了小弟会拔腿往外跑,其余三个都抵着挨打。妈妈曾经痛心疾首地对奶奶说,这三个都是憨货,打了都不会跑。
其实,她也没放过往外跑的小弟,如果不能一把揪回她的小儿子,她就提着条子追着他满村子跑,一边追一边骂:“等老娘拿着你,要让你身上蜕几层皮!”她追不到就气急败坏地回来,在我们身上出气几下,就挑着桶去浇菜了,到了晚上也就忘了要打小儿子的事情。反正有那么多的农活,需要拿出比打骂我们更大的力气。而我们三个,打死都不跑,奶奶示意多次,不跑就是不跑。奶奶只好长叹一声:细条子是长眼睛的,就你们三个没长眼睛!
我占领着病房门口的条椅,以不同的姿势送走一个又一个的白天和黑夜。连日的焦虑和操劳,让我的咳嗽无法忍住了。医生说,一定不能让妈妈受到感染。我静听病房里的动静,戴上口罩等待妈妈的召唤。只等到有一天,她在病房对我发脾气,能大声骂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快好了。一个从小在妈妈的打骂声中长大的孩子,有一天妈妈沉默了,那必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我害怕沉默。这本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最多时有九口人吃饭,爷爷说,不管喝酸汤还是稀饭,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好好生生的比什么都重要。每一顿饭,只要有一个人还没上桌,爷爷都不许动筷子。过年舀米饭的时候,要从周围开始,舀出一个小山包的样子,才是团团圆圆的年。如今,他们的牌位都请上了楼上的供桌,恭敬地站立在天地国亲师位的两侧。每一个春节,由妈妈带着我们举行跪拜和祈祷的仪式,以翠柏、青松、斋饭、茶酒、香火、纸钱寄托哀思。
当妈妈顺利出院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与死神的对峙终于赢了一次。后来我不断听到因为做脑膜瘤手术出了问题的,有人不会走路了,有人不会说话了,有人死了。若是早知道这些病例,我是万万不敢让妈妈上手术台的。我观察她很久,发现她依旧反应迅速,行动敏捷。唯一不好的就是头部缝针的地方凹凸不平,她说,那个帮她拆线的实习生,心思根本没放在工作上,总是拆一下,就甩一下头发,还要看一下那个帅气的医生。这桃花盛开的样子,不小心被妈妈看见了,也让她吃了大苦头。好多年过去了,她头上的凸凹不平依旧很明显,摸上去还会有轻微的痛感。
这些年,妈妈辗转于儿女们的家,带大了一窝孙辈后,就嚷嚷着要回四平村。她坐在每家客厅里,都像个客人的样子,让我不安。仿佛她不是来享儿孙绕膝的福,倒像是来代替儿女们受罪。她以能减少孩子们的负担为第一要义,并固执地认为只要她还能动,就不能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们拗不过她,就只能由着她的性子,无奈地把“孝顺”二字缩减为后面一个字。
回到四平村的妈妈,猪、鸡、鸭、鹅养了一堆堆,土地上的庄稼样样规整,水果蔬菜应季而生。甚至她又重新操起她的旧业,上街卖菜。她说以前是为了挣钱供我们上学,现在就像玩一样,让我们别干涉她。她买了三轮摩托车,仗着从前自行车技术一流的底子,生龙活虎地往返于街市之间。有一回,我打电话过去,她正在卖红薯,为三元钱一斤的红薯价格而开心,还后悔自己种少了。听说我这边在买红薯,她就抱怨这时空带来的距离,不能让我吃上好红薯。那些大棚土地里打的什么药水,膨大的,缩小的,催红的,去虫的,除草的,老板们为了多赚点儿钱什么事都干。还要延伸到人类的生育和繁衍,说人吃了这些,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的。好歹老娘土地上种些东西出来,你们来了,拉一车回去,吃的吃了,丢的丢了也不可惜,总是好的。
我们的冰箱里常年塞满妈妈的馈赠,从蔬菜到肉类。我一想到我们每一回去,那些鸡鸭鹅也许都会瑟瑟发抖吧,就有种轻微的罪恶感涌上来,随即又放下了。妈妈说,养这些不都是为了吃的吗?收起你那点儿小假惺惺,有本事真别吃。妈妈认真地喂养它们,又熟练地宰杀它们,分装成小袋,冰冻好然后让我们带走。我不忍心让她太操劳,要去街上请人宰杀,妈妈说,与其有这个工夫,还要花那份钱,我早就自己弄好了。她像一个精明的会计师,说替人打工才70块钱一天,她早起宰完4只鸡,那就赚回80了呀。她心疼我们在城市里生活,吃片菜叶也要自己花钱,不像土地上种什么长什么。而我的心疼却不知该搁放何方。我试着对她说,我们小的时候听你的话,现在老了,你要听我们的话就对了。她大声赌气地对我说,听你们的话,除非老娘的脚直了。
我的妈妈,我年近七旬的妈妈,活得像一支队伍,一支雄兵百万的队伍。我们心疼她,她心疼我们。可是常常感觉不在一个频道上,遥控器却在她手上。年轻时,她骑着凤凰牌的自行车,肩上背的,车架上驮的,一次要运300多斤。现在换成三轮摩托车,威风凛凛地上坡下坎,有多少就能运多少。傍晚,车上还要载人回来。稍闲一点儿,她还要去帮附近搞种植的老板做活。这些,她都嘱咐村里的人不能告诉我们。如果说养猪,就说只养一头,种菜只够吃,至于帮人做工是绝对没有的事。
我差不多一年后,才搞清楚妈妈做的这些事情。村里的人,都与她结成了同盟军,口风紧实。那一次节日因为我出差在外,有朋友去家里看她,邻居说漏了嘴。她真把自己当成年轻人了,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不允许她摩托车载人,她说大家都是为了方便,嘴上答应不载了,背着我们依旧干她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儿。直到真把摩托车开翻了,伤到一个搭车的人,还好没有大碍。她得到了教训,终于不再一意孤行。帮人做工的事,搞不定她,我只好托人带话给那些老板,谁要是敢叫我的妈妈去干活,她感冒了我都要送到他家里去。这一招可真管用,从此我的妈妈不再为了一天几十块钱而在烈日下劳作了,可她依然不想闲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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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春节,我教会妈妈刷抖音,我希望这会成为她的精神鸦片,以减少她的体力劳作。果然有了一些效果,坐着躺着,妈妈也成了像我们一样离不开手机的人。我在心中有些暗喜,她终于可以消停一点儿了。才一年多的时间,她就说她的眼睛看不见药书上的字,也看不清远处的山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