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池塘

作者: 禹风

才走出小区,蔺杨一眼看见环卫工打开了十字路口的垃圾桶。垃圾桶里翻出一堆医疗垃圾,环卫工往地上啐了一口。

蔺杨放开脚步朝前走,他往左看看等红灯的机动车和半机动车,瞥见一堆闪光头盔,朝右则眺见阔路尽头的高楼群,夕阳染金了那些楼顶。

快步走过斑马线他依旧不减速,控制好呼吸保持疾行,就像《水浒传》里神行太保戴院长在膝盖上绑了甲马,有点追风动感。

过了沈泾浜桥,前头有一排奶黄色镶面石建筑,是这街区的餐饮商业点。蔺杨抬头看这些小洋楼,是些不过才十几年的新楼,跟市区里的老洋楼没法比,总在建筑细节上捉襟见肘,譬如最高处的檐线就发黑霉烂了不少。开发商暗中克扣,檐口并非水泥现浇。

马路边的人行道与楼群间倒预留了较宽敞的地面,用来停车,周围的绿化不错。远看秋天正绽放细密黄花的栾树,好似地面竖立一把把大花束。栾树群中有栋规模奇大的楼,装潢得比周围的楼房更堂皇,上面挂一块招牌“金色池塘”。

蔺杨看见这招牌始终想笑,因为这楼并非什么水族馆,也不是卖鱼缸和热带鱼的店铺,是曾经很红火很销金的一个高端夜总会。经济兴旺期的夜晚总有一群身着长裙的年轻女孩在门口当伺客,一对对亮晶晶的眼不消停地扫描路人,要从外形雷同的男人中甄别出那些肯往外掏钱的“钱袋”。

三年反反复复的消费退潮打击了所有生意,有些生意仍会像墙角的绿草随时还魂,另一些就只能同盛夏被阳光烤干的金雀花一样,飘落后静静消失。

很显然,金色池塘夜总会不是绿草而是金雀花,外墙虽漂亮,整个楼保持鹤立鸡群感,但人去楼空已不是秘密,大玻璃转门上早贴出一纸“打烊告示”。

蔺杨一点不惊讶,娱乐业很难撑住连续几月的打烊期,更不用说碰上禁令。夜总会的莺莺燕燕们来自全国各地,从前租住在周围居民楼里,这三年里无奈陆续还乡,居民区的颜值也因此打折,恢复到中老年妇女广场舞的脸谱。

蔺杨对夜总会保持戒心,很少前往领略,他对夜总会女郎们也怀有一定的偏见,不过他愿以普世观念平等相待。他在居民楼电梯里碰见漂亮女郎时会讲礼貌,为她们挡电梯,请她们先出入,换来女孩们柔和的道谢。

蔺杨想象她们都有赚钱的小目标和现实的家庭负担,她们的青春短。

这消费低潮反复之年,恐怕一代娱乐女郎的生计和理想都破灭了,连带她们背后庞大的家庭人口也陷入某种更迭停滞的命运。社会财富的某种流动方式被阻遏,就像人体肠道的梗阻。

蔺杨轻轻叹口气,脚步不停,眼神从夜总会微微蒙尘的大门转往另一侧,那边是马路和人行道,车辆也比从前稀少。这时他看见了坐在停车场花坛上抽烟的马林。

马林根本没注意走过的行人,也没注意蔺杨。他只是坐在金色池塘玻璃转门对面树荫下,呆呆地看着从前夜总会的进口。他曾无数次进出这道玻璃转门,无数次露出微笑,无数次把带去的现钞散发给女郎们,乐此不疲。

他想不通这样的日子为何消失了,钱还没用完,养眼的人儿却没了。美人们就算知道他还有钱也不再留下,因为池塘已干涸,金鱼们没游泳的空间。她们可是合法从业的,以马林的立场看,她们甚至还是洁身自好的。马林知道细节,马林尊重她们,所以他忘不了。

“你的烟烧你手指了!”马林听见有人以嘲笑的口气对他讲话。手指一阵灼痛,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书生,年纪比他小了十多岁,四十出头。马林甩掉烟蒂,笑笑不解释。

可那书生不依不饶,他瞅着马林,又看看金色池塘夜总会的楼,说:“是在回忆从前的夜晚吗,一切仿佛都在眼前哦!”

马林这才回过神,他看看对方,并不相识。他从没在夜总会遇到过这人,不过这人很可能也曾是夜总会的客,说不定还认识晓蓉她们几个呢!他站起来,掏出烟盒,请对方。

“我不抽烟。”蔺杨推辞,说了自己姓蔺,“您贵姓?”

“原来是马先生,您是在怀旧,我没猜错吧?”蔺杨端正态度,含蓄笑笑,以示自己庄重,并非开什么轻佻玩笑。

马林想了想,反问:“你不是?”

蔺杨点点头:“怀旧和怀旧不一样,我这些天一直在很大的范围步行,我看见很多熟悉的场景都消失了。譬如那家有歌舞表演的新疆大餐厅歇业了,我以前喜欢窝在里头一下午不走的西餐社也不见了……而你呢,或许你正在想念的一些人离开了这里。”

马林心里的惆怅像那些土灶餐厅的炊烟一样升起,他有点江湖气地对面前这书生说:“朋友,我看你也不忙,我请你喝酒吧,就去前头那家农家乐,我们可以一起怀旧。”

蔺杨犹豫了一下,看看马林,马林的着装有点厅局风,像是公务员:“冒昧问一声您在哪里上班?”

“我是自来水厂的工程师,你不要担心。”马林微笑,“那么你是大学教授吧?”

蔺杨说自己只是个学历史的,在小小的一家文史出版社里工作。

两个人便结伴走来恒江春,坐店门外的圆桌边,一个懒洋洋的年轻女人出来招呼,放下塑膜包装好的食具。马林关照说先来六支力波啤酒,要冰镇到位,瓶子上得有冻珠子。至于吃些什么,商量了再说。

秋风有点上额头,正是舒服谈家常时分。马林见蔺杨气度闲适神情友好,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他接过农家乐女人送来的啤酒,亲自开瓶盖,先给蔺杨满上,举杯道:“一回生两回熟,朋友你喝。”蔺杨毫不客套,喝了口啤酒,笑说:“其实世道变幻也有好处,太有钱的日子过得飞快,哪比得了此刻喝着酒慢慢品滋味?”

马林想多说,但又提醒自己,毕竟面前是个陌生人,岂可交浅言深?

打开菜单,他熟门熟路,问过蔺杨忌口,随意便点三黄鸡、乡村老咸肉、苔条炒花生米和河滩螺蛳下酒。蔺杨再问:“老兄相熟的女生回老家了吧?如今既然没生意做,就不会再负担此地这么贵的房租了。”

马林慢吞吞喝口酒,扬起眉毛:“我正想把她们几个请回来。”

蔺杨素常就在这个绕人工湖建立的庞大社区里步行健身,有几个他从前的学生时常来探望他,陪他一路疾行。蔺杨算是行动派,他说着问着学问上的事,会突然转问前学生们的近况,尤其是就业。

言下之意,学生们本科毕业后干的那种养家糊口的工作都不值得讨论,他理想中年轻人该干些更有出息的事业。今天不浪费时间是为求未来的辉煌。可惜,他当然懂,不但没什么金色或玫瑰色的机会等着选修过他历史课的这些学生,而且许多人毕了业其实还靠父母津贴,不是换个学院继续读双学位或读研,就是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躺在与人合租的小公寓里成天打游戏。偶尔经人介绍做些专业对口的小活计,已算过得不那么浑浑噩噩。

蔺杨对每个学生都叮嘱时间不可浪费,哪怕做些没结果的事,只要着意于进取,至少能得到失败的经验。至于什么算进取,他自己也说不清,只是个模糊概念。不过,蔺杨暗示学生们他自己和他的同龄朋友们多少还有点积蓄,若年轻人能论证出有潜力的项目,他可以说服他自己以及那些朋友一起尝试投资。

同蔺杨最投机的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目前男生在私人公司干IT的活儿,是他内向又聪慧的性格决定的,而女生却什么公司也待不住,常常“度假”。男生名叫杜立,女生是张丽晨,杜立和张丽晨互不感兴趣,彼此间只能中性合作。蔺杨晓得如今很多年轻人习惯于冷淡关系,从不尝试去撮合他们。性别问题对于随缘社交并不重要。

杜立这小伙子不像他许多同龄人那样“要”,却很“懂”。凡蔺杨问他一些行业现象或谈起什么“投资机会”,杜立一般能简约说出其中窍坎。这些窍坎,若非外行容易忽视的重大障碍,便是些被人刻意隐瞒的烧钱环节。这让蔺杨一方面意识到杜立的博闻和聪颖,一方面也体会到他并不马虎,是个沉稳可靠的后生。相较而言,张丽晨凡听人说什么就习惯拍手称好,一脸跃跃欲试,大眼睛眨巴个不停,她那些秉持女性主义的老同学有点看不惯她。

那天马林对初识的蔺杨说想把金色池塘夜总会的几位小姐请回这城市,恰巧蔺杨收到张丽晨的微信,张丽晨说自己刚在上海书城买到蔺杨的新书《上海滩的孤独》,其中史料的细节价值令她惊喜。

马林当时看看蔺杨,继续他的陈述:“有几个小姑娘非常聪明的,去了小地方就浪费了。我手里有点积蓄,我想是否可以拉她们一起干点什么。”

蔺杨放开手机,吃了一筷子菜:“老兄的想法没错,如今必须创造条件让年轻人干。不过还须谨慎,个人积蓄再多,经不得生意场上去填窟窿。你看嘛,到处是打烊关店,形势有点冷。”

马林比较激动,像人家误会了他心思:“朋友,我不是想搞什么娱乐业呢。你不晓得,我认识的那几个女孩个个是人精哟,干什么正经生意都不缺脑子。”

“那你想干啥?”蔺杨笑问。

马林盘算已久,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在自来水公司干了许多年,倒还认得这地头上几多房产商,现在他们日子不好过,很愿意有人替他们销售,能出掉多少存货都好。”

蔺杨笑笑,这个打动不了他。此君何德何能,带几个KTV出身的小姐就想跨行创造销售业绩?

马林见蔺杨冷笑,就添油加醋:“朋友你不晓得本来这金色池塘里的女生们都有点积蓄,要在这搭买房的,只是叫意外给搅乱了。现在虽萧条,却是下手的机会,哪还找得到房老板肯真心降价的年头呀!”

蔺杨还在使劲想,马林就说:“我自己也准备下手,能买多少算多少,将来,说不定房子做着了差价。我还想把金色池塘的牌子盘下,叫夜总会再热闹起来。兄弟若相信我眼光,也可以一起买房。买平价新房。”

这时蔺杨便点头凑趣:“我是学历史的,上海史我也下过功夫。至少,历史上每次天灾人祸,上海滩最终都挺过来,总比从前更发达。投资的人个个赚到。”

“可不就是这个理吗!”马林畅快地笑了,“我说你是个教授,确实知晓人文。”

一得意,马林喊农家乐女人出来,问有没有鲜鱼。拿火腿片来片,蒸两条浙江来的白条下酒。再把啤酒换过,要女儿红一坛。马林劝蔺杨酒:“这是天意,兄弟你是老天派来的。我一肚子想法今天才吐出来,免得沤烂肚里人生病。”

蔺杨想,对一个陌生人多说无益,他拿酒浇他自己的块垒罢了。不过他想自己也有学生们给他添的心理负担,他盼望年轻人有事业做,不管什么途径,第一步是捞到一桶金,好去打算第二步。这和马林其实想到一起去了。

于是他对马林提起那些怀才不遇的大学毕业生,几个年级的几个班其实都没充分就业,说白了就是有人成了隐性失业者,闷闷地等待着环境变好。

马林豪爽地挥挥手,像他已开办了能赚钱的销售公司似的:“来,你让这些孩子来,大家一起做,至少一年半载的基本工资我还垫得出。”

蔺杨半心半意给马林敬酒,猜测这人其实是为情而苦。但看看他年纪,未免太过风流。

他小心翼翼问马林:“老哥如此着意要办一件花钱花精神的事业,招兵买马租赁店面,难道不需要嫂子同意?”

马林的手明显抖了抖,刚热好的女儿红泼了些,染暗了白桌布。他看一眼蔺杨:“听朋友你的口音就听出来了,你是从市区搬来此地的。你们老上海人历来有名,办事要看老婆眼色。我嘛乡村一个野人,怕老婆倒也不必。我已离婚多年,也没小孩。”

这么探问下来,蔺杨觉得眼前的人和事倒具备了某种真实性。

这位马兄对某个夜总会女生的思念真实可感。经济不好时能有点罗曼蒂克的气氛实在难得,多少体现出人类的温情。

蔺杨也就举起酒杯,连敬了马林几杯,还附议马林立刻发微信给远在内地的几位佳人,让她们早点下决心东来。他和马林互加了微信,同时担心这事若告诉老婆听,老婆会一指头指到他额头,啐他一声荒唐。

马林其实不是在金色池塘夜总会里认识唐晓蓉的。他觉得那是天意(他总能敏锐意识到发生在自己生活里的天意),那年夏天他陪亲戚各处去看房,误打误撞地碰上唐晓蓉。

亲戚家的小夫妻看郊外这新城起在万亩水稻田之上,又现代又干净。地铁从徐家汇延伸过来,上班只多贴些时间,其他的生活便利却可观。

他们先跟着马爷叔看了靠近大学城的公寓群和欧式小镇外围的公寓群,心里尚不着落。怎么说呢,其实好理解,从市中心马路边弄堂走出来的人最不习惯的就是冷清感。马林可以对安静闲适鸟鸣婉转的白天习以为常,人家对此却心里发慌:是不是流落到了时间之外,成了城市的弃儿?还没到退休年龄,一家上海人家不可以不闹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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