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

作者: 孙小淅

郝家村是一个“没有个性”的小村子,除了姓氏不同以外,跟张家村、李家村都没什么区别。家家户户都是一处四方的院子,南边盖上正屋,西边建个厢房。若是家里富裕,将厢房建得窄短些,就能匀出些地方搭个猪圈。东边是个菜园,家家户户全年的蔬菜都指望着这一点土。

鸡窝照例是没有专门的地方,在整个院落里迁徙。春夏就在猪圈旁围个栏,秋冬就在菜园里腾一块地,总之是走到哪儿都因为随处可见的鸡屎惹人厌烦。但穷惯了的农村人又是绝不愿意放弃这一点粮食和脏乱换来的口福,所以家家户户都嫌弃着,但又家家户户都养着。也正是因为家家户户都需要,鸡和鸡蛋都成了村里的软货币,是可以用来交换些稀罕物的。若是想要些兑了水的白酒上席,给几个鸡蛋就成。

全村姓郝的都沾点亲,所以一向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都是祖祖辈辈积下来的名声。偶尔家里来客人,母鸡上桌又不够体面,就去邻里借一只公鸡杀了待客,回头再去集上仔仔细细地挑一只更好的给人家还回去,都是应有的情分。可这人人心知肚明的规矩却没人愿意跟郝建国讲。他才不听你的歪理,只给你一只病病歪歪的母鸡就算齐活,还美其名曰母鸡比公鸡更有营养。

郝建国在郝家村远近闻名,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却一点也没有他娘的章法。他是个圆脸秃头、五五身,皮肤很黑,直黑到圆滚滚的肚子上去。村里哪个不晓得,只要郝建国顶着光秃秃的脑袋笑得眼睛都只剩下一条缝缝,那定是又在算计什么好事,他这个人是聪明得都绝了顶了!哪是这群一天扎在地里的庄稼人能拿得住的,要不人家怎么就能趁着改革开放发了财呢。

他家里人口不多,除了一双父母,底下也只有个妹妹,可个个得庄稼人的佩服。他爹是这村里唯一的工人,虽说不怎么在家,可他拿回来的粮票可比金疙瘩都宝贝。他娘又是个能干的主,一个女人能生顶起一家人的活计,种得了地、盖得了房,又是个手艺精细的热心肠。谁家孩子办满月酒能少得了他娘的蒸豆包?他就是借着父母的名声和半辈子的积蓄在村里干起了婚庆,他照相、媳妇化妆,生怕让外人赚到半点钱。他这边张扬红火,可他妹子却是悄无声息地嫁了人,连消息灵通的村里都是过了一个月才慢慢晓得。只说是嫁了个煤矿工人,听着就暖和。

只有他们自家人才知道,在村里最早盖的小砖楼下,都是怎样的冷漠和争吵。在郝建国十几岁前,他爹工作的地方很远,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父亲留给这个家的,总是几张窄窄的粮票和一个在自行车上歪斜的背影。直到他大了些,上了初中,父亲才跟着工作调回了家,开始了早出晚归,除了与母亲吵架没什么存在感的家庭生活。父亲在家的时候不长,但是吵架却占了他大半的家庭精力。他不懂耕种、不识五谷,吵架时自然是不如农活一肩挑的母亲强干,但仗着几分男人天生的力气,还是勉勉强强地势均力敌。吵架这种事,总是要势均力敌才得以长久,所以他们天长地久地吵着,仿佛没有什么尽头。

在父母的争吵和纵容中,他很早就独立了起来。这独立跟挣钱成家没什么关系,在郝建国心里,独立就意味着自己的事情终于可以自己做主,谁也拦不住。他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长完了个头儿,虽不高,但由于父亲不在家,对付那些来自母亲的责打却是足够了的。他忽然间察觉到了自己的力气,连同着力气带来的好处。他用这力量躲避母亲的责打、对妹妹打骂不休,甚至执行起了成年人的权威,对家里的金钱财产横加干涉。

他很早便明白,这房里的一针一线都是他的家产,但凡他不许,谁也别想从这个家里带走一个鸡蛋。反正有什么不顺心,寻死就完事了,事情总得朝着他想的方向发展。

他看到了母亲眼里的惶恐和无奈,也明白父亲的失语和沉默,然后便在这无拘无束中,扬扬自得。

每当取得了一轮胜利,他就要捏着自己圆滚滚的膀子,像是观瞻着什么了不得的美。他没什么肌肉,走起路来都是颤巍巍的,可他依旧觉得自己很伟岸、很威仪。

高中毕业没多久他就结了婚,那是个粗笨又贫穷的女人,结婚前就被郝建国占了便宜,是作为补偿嫁到这家里来的。建国娘看不上她的活计,就什么都不用她干,只是帮着家里做些洗刷加水的粗活就行。那时的郝建国在邮局里准备接父亲的工,一个月也回不了几次家,倒是这几年来唯一清静些的日子。直到他不知为何被邮局开除了,家里才知道,那个郝梅日夜考证也没能换来的,为着他成家才给他的岗位就这么被白白糟蹋了。

关于他为什么被开除,自家人都守口如瓶。可村里的流言是最睿智不过的。它沿着田垄,绕过了所有的知情人飞到了左邻右舍的耳朵里,而流言中心就是“真相”——据说是因为他猥亵了一个城里女人。至于什么是猥亵,那乡下人可不清楚,只当是一个镶着桃色花边的趣闻,传得神乎其神。什么郝建国被一个城里的狐狸精勾了魂,大白天的就直挺挺地走进了女厕所,在一声惊呼和清脆的耳光声之后,他城里的饭碗就咣当一声落了地。

这些沾亲带故的乡里人悄悄地在背后指指点点,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明面上却是不敢说什么的,还得真诚地同情,看着建国娘哭,也定是要跟着洒两滴不明就里的泪。风头过了,还得回到自己一家的生计中来。他家仗着有个工人家底殷实,但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游手好闲的福气。

跟低头做人的父母不同,回了村的郝建国没带着半点心虚,反而仗着几分城里的见识耀武扬威了起来。他坚持要开个婚庆,并以此为借口要走了父亲的工资卡,不久之后又是存折。母亲不给,先是一顿骂,后来情急之下推搡了母亲一下,母亲便远远的、棉絮一样轻飘飘地倒了下去。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母亲那矮小的身子骨,已经顶不住这个家,也没法拦着他做任何事了。终归是个女人,她只能管住沉默也没出息的父亲,拿什么跟他这么强壮的男人比?于是他如愿以偿地拿走了存折,母亲只是沉默地啜泣,而后又在沉默中做了午餐。

虽然经常打老婆、教训爹娘是浑了点,可浑是男人有血性的表现,这可并不影响他孝子的身份。他用家里的钱盘了店,又把媳妇送去学了妆发,引着新式的婚庆进了村。借着一点新鲜劲,又是十里八乡的独一份,虽然是忙了点,也赚了许多钱。这在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之中是一件很不平凡的事,多给家里争光!

因为他有钱,村里人又少不了要借钱周转,所以就把他看作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做什么事都少不了要去“请教”一下。说是请教,实际上就是说好话借钱。他倒也大方,按照高利贷的利率一一签了字条后就当场拿现金,哥哥嫂嫂叫得亲热,来人自然是千恩万谢地受着。当这些并不精通算数的乡下人反应过来这简单的利率意味着多少亩地产时,他就马上换了个嘴脸,拉下脸说要去法院。由“法院”两个字所代表的威严自然是吓破了他们的胆,只能忍下这些苦楚。

他读过书,学过一句“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本是记不清的,只是后来《恰同学少年》热播,他看着毛主席慷慨激昂的样子,认定了自己也是如此有魄力,所以特意记住了这一句,用来褒扬自己。

他赚了许多钱,却没有也没想过要把钱或者工资卡还给父母亲。钱在自己手里才是钱!早晚还不都是我的?他们懂得什么,只懂得吃,他们想吃什么,买给他们就是了。吃食是不缺,可浪费是绝不允许的。一个西瓜,若不是吃得只剩下白色的瓜皮喂鸭子,让他发现了,又要生一肚子气。

有一次朋友来家里,他事前没有知会母亲一声,母亲按照惯例端了些素菜上来。这原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却让他整个人戳在那里,愣了半天,然后一抬手掀了桌子。仅有的几双碗筷狼狈不堪地散落在母亲刚收拾过的地上。用油煎过的,嫩黄色的鸡蛋在水泥砌的地上滚了几滚,落满了灰。院子里的狗及时发出了伸张正义的吠叫,而后又在郝建国一个眼风中沉默了下去。

“不是跟你说了今天晚上立军要来?你就做这么几道菜?我买的鱼呢?肉呢!”他整个人脸涨得青紫,肥而厚的嘴唇震颤着,是吃了许多肥肉养出来的敦实。

“你自己买了多少东西又吃了多少东西,你自己不清楚吗?谁稀罕吃你买的东西,要不是你拿着我的工资卡,谁稀罕让你去买?”老头儿看着自己为数不多的酒都尽数洒在了地上,也是气得跳脚。一向强势惯了的母亲却被吓掉了魂儿,石墩子似的凝固在厨房的出口处,大气都不敢出。

立军看着形势不太对,却又不好掉头就走,只是劝和:“大婶儿这不是做得挺丰盛的吗?这年头肉价贵,我们家一个月也吃不上两回,你看这还有鸡蛋呢,挺好的呀。来来来,大婶儿我帮你收拾收拾,辛苦你再做一桌。”说着便开始捡拾东西。

“立军你放着!让我妈收!好不容易来一回!”他赔着笑脸,龇着牙。“爸,你也别坐着了,去老姨家借几个碗回来。”

老头子坐在那里,动也没动,还明晃晃地翻了个白眼。

“爸!你干啥呢!耳朵不好使了?叫你去借碗!”这次却是将那虚伪的笑也收起来了,眼风都是斜过去的。

看他态度强硬了起来,老头终究是慢悠悠的、不服输似的,骂骂咧咧地准备去借碗。“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是个周天,妹妹放假回家,正赶上父亲往外走,在门洞撞了个满怀。她只是沉默地看了看,就知道哥哥肯定是又“发疯”了,就问了问父亲:“你要干啥去?”

“去妹子家借碗。”父亲低下了头,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虽说他有点惧内,但终归是个要面子的男人。看着这狼狈的一幕被女儿撞破,又要迎着尴尬去借碗,自尊心使他怯懦了下来。

他怕女儿生气。女儿和儿子不同,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一直乖巧懂事。他对女儿有一点小小的怕,这怕中又带着点慰藉。女儿不像老婆那样暴躁,是全家唯一的一点安宁。他在这一点点怕中,感受到了一些模糊的温暖和幸福。

“我去吧。”妹妹只是沉默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借了碗过来。想也知道,是妹妹一次又一次赔着笑脸说好话,才借来的。而后沉默地,看也没看哥哥一眼,就进厨房去帮妈妈做饭,不一会儿就又传出了饭香。

妹妹张罗着招待客人,亲热地叫着军哥,摆好碗筷,倒上酒,是十足的麻利。几个素菜,不一会儿就齐了桌儿。因为放了十足的油,又过了饭点,热腾腾的香气使三个饥饿的男人都忘却了刚才短暂的不快,俯在桌子上吃了起来。等稍稍垫了肚子,老的少的一起喝起了酒,听起来乒乓嘈杂,也是热闹得紧。

建国少有地,觉出妹妹的好来。转过头来,又觉得这好里面有点儿炫耀的意思。毕竟在城里工作了,谁知道是不是看不起乡里的哥哥,嫌弃哥哥不够“上台面”。回头儿找个机会,得说道说道她。这思想,多危险!看不起农民!

三个男人在饭桌上吃得紧,另一边的厨房里,妹妹第二次递筷子给还在垂泪的母亲,终于在沉默中张开了嘴。

“嫂子呢?”

“回家了,估计是又被你哥打了。每次都是这样,喝了点酒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把老婆打走了,就回家作。要是以前也就算了,这次你嫂子可还怀着孕呢……”

“妈!什么叫以前就算了?他这三天两头地打人,谁能跟他过得久?还有,他这三天两头回家作,你们咋扛得住呢?”眼看着母亲的哭有一点停歇的样子,便就着手又递了一次筷子,“边吃边说,一会儿菜都凉了。”一句“菜都凉了”,仿佛有着巨大的威力,对庄稼人来说,没有什么罪过是比浪费粮食更大的了。

母亲接过了筷子,心里却还是放不下,“你说你嫂子,这次啥时候回来呀?路上万一磕磕碰碰着,我可咋办……要不我明天赔着老脸,再送亲家一只鸡?”

“妈!”一直都是笑着的妹妹都板起了脸,“你别惦记她了,她那么大个人了,自己有分寸。再说她娘家又不远,绕过咱们村就是了。倒是你们!哥这两次可越来越过分了,自从拿了你们的工资卡,成天吆五喝六的,你们咋不说说他?就看着他一天天在家跟个混混似的?”

“你咋能这样说你哥呢?你哥他……不是做生意要用钱吗?我们渐渐上岁数了,拿着钱也没啥用……”

“咋能没用呢?加点菜、置办两件衣裳,咋不行啊?他早就开始挣钱,用不着你们的本了,你们还把钱给他干啥?行了行了,说多了又好像我惦记着你们那点钱似的。不过就算不说钱的事,他一天天想掀桌子就掀桌子,你总要管管吧!多少碗筷禁得起他这样砸?”

“那我也要管得了啊……他也不听我的……再说他一天在外面这么辛苦,回家了要是再不能松快松快,会累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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