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第二次告别
作者: 孙可心门咚咚咚响着。被子蒙住头,儿子不去管,就让它一直撞。幸好上了锁,无论门把手怎样晃,他都不用担心。只是想到门外的场景,情绪就会很复杂:恐惧、厌恶、心酸、羞惭,还有置身梦中的近似虚幻的感受。
他在想,用牙齿叼住门把手,企图打开一扇门,是怎样的体验:长方形金属柄含在嘴里,表面残留的汗渍在唾液中融化,混着金属冰凉的触感,像一股股电流刺激着口腔的神经,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真是自讨苦吃。儿子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这样,让所有人都不好过。母亲也听见撞门的声音,她觉得丈夫是不愿放弃半辈子辛苦经营的家庭才回来的,以恐怖的、令人无法接受的形态回来,折磨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这不,她刚把它撵出去,马上就到儿子卧室门口骚扰了,一会儿肯定还要去找女儿的麻烦。
好像是现在才真正体会到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她觉得人若是死了,就再也不会被亲人接受,就算你活过来,他们也要把你按进棺材里,埋掉。这想法让她更加心安理得,负罪感带来的失落和自责又少了些。
已经仁至义尽了。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回忆这二十多年走过的路,对每一个人都问心无愧。前两天她把它放在餐桌上,下边垫了一个塑料袋,给它摆得方方正正。她说自己有能力也准备好照顾儿子和女儿,感谢它为这个家付出了二十几年,事情已经发生且不可挽回,它应该接受现实,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哪里?它应该去哪里?她确实想过这个问题,是重回下水道,还是去哪个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郊区的山坡谷底,或哪栋废弃民宅?)她说了很多,它却一直皱着眉头,因为脸正对她的腰,只有朝上翻动眼珠才能看见她黄白色的脸。这眼神凄凉、凶恶,又羼杂着失落与忧伤,没有人愿意看见它的眼睛。每当妻子无意中迎上它的目光,就会看见其中最柔软无力的那部分,二十几年的夫妻之情就会冲垮她刚刚建立的心理防线,有很多次直接把她带回那个悲恸欲绝的下午,看见丈夫让车撞飞,身体飞翔滑落的轨迹像是抛物线,坠地时脖子让护栏切断,那颗头滚啊滚,滚进丢了井盖的下水道里。
经历一番徒劳无功的寻找后,她和孩子们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把一具无头尸体推进焚化炉,埋到郊区的公墓。
可所有人都想不到,那颗头又回来了。第一个见到父亲(如果还可以称之为父亲的话)的是女儿,她夜里肚子痛,打开灯,头就立在桌子上,愣愣地朝她看过来。有一两秒钟,她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眯着眼睛往前走了两步,等到看清时整个身体瞬间僵硬了,胸腔里的脏器紧紧收缩着,窒息感带来一阵眩晕,倒在地上后才发出尖叫。
那天夜里的情景就像一场梦。此刻,女儿听着人头撞门、呼叫的声音,好像又看见它立在书桌上,愣愣地望着自己。惊叫声引来母亲和哥哥,过了好一会儿恐惧才开始减退。他们仔细观察它。长发湿漉漉的,发丝里夹着腐烂的垃圾和碎屑,眼角、鼻子、嘴巴和耳朵,都是污垢;整颗头散发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它说为回家费了很大劲,差点让野狗吃掉,要不是它会飞,早就变成狗屎被撒在哪棵树下了。人头说着就眼泪汪汪,家人们却面面相觑,这番动情的陈述带来的感动,还不足以消除他们的惶悚和惊诧。
第二天,他们瞒着人头开了一个简短的家庭会议,决定先把这事隐瞒下来,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被媒体和好事者推上风口浪尖的话,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更可怕的影响。就这样,父亲的头被养在家里,差不多一个月了,他们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谁都对它束手无策,谁也不想再去面对它。
此刻人头就在门外,叫着女儿的名字,撞击撞击,那咚咚的声音砸在她的心口,窒息、疼痛。女儿觉得自己是家里最需要安静的人,明天还要参加全年级的模拟考试,以前父亲常说高三这年不能有一点耽误,而它现在非要来打扰她。
“我们现在需要重新衡量它在这个家的地位和身份。”她记得哥哥的开场白,那是人头回来后的第二次家庭会议,已经是半个月前了。哥哥朝杂物间看一眼,人头就被关在里面。“那个头是我们的父亲吗?”他们说话声音很小,不想让它听见。所有人都感到不满,在它刚刚回来的那几天,没有人打破它试图重现往日威严的努力,但谁也说不清碍于情面,还是生理和心理惯性的驱迫。咚咚咚——它在撞门,可能是听见了什么。即使没有听见,单凭把它囚禁起来也能猜到有什么事在背地里进行着。咚咚咚——所有人面如死灰——咚咚咚——撞击的声音砸在胸口,她感到窒息、疼痛,明天还要模拟考。咚咚咚,门在颤抖,女儿的焦虑和不安从房间每一条缝隙弥漫出去,像雾气流进每一间卧室。母亲再也忍受不住,打开门,人头飘在晦暗的夜色中,转过来看着她。
“她明天还要考试。”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屋?你们都躲着我。”
“你想怎么样?”
“这是我的家。”声音在颤抖。
记忆中的丈夫从来没哭过,这颤抖的声音让她想到一双流泪的眼睛,人头仿佛开始长出躯体,在黑暗中,那模糊的影子蠕动着、延伸着。
这是它的家。这是它的家。这是它的家。这是——他的家。没错,这是他的家。
在大雨天,他出去接她,给她撑着伞,朝她这边倾斜,自己让雨水泼湿大半。从菜市场出来,他两手提了几个大袋子,几乎什么都没让她拿,走在前面还是嫌她慢,她就笑。最喜欢吃他炖的鱼,年轻时在饭店当过学徒,只学了这一个菜。他抱着女儿,牵着儿子,走在金黄的暮色里,那朗朗笑声仿佛有了形状,在空中旋转飘忽,也镀上一层金色,美丽得像是梦境的虚构。
她感觉过去的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再看眼前的头,她感到难受。
走过去,每迈一步都要提醒自己:这是你的丈夫。
看着它,每一眼都要强迫自己看见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颗飘在半空的人头。
呼吸着,每喘一口气都要忍住肺腑的痉挛,憋住那哭泣的、呕吐的冲动,身体颤颤巍巍。
捧起它,才看见它真的流泪了。在昏暗中眼泪闪着光,晶亮的,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双臂环住,将它搂在胸口,眼泪浸湿衣襟,剐蹭她下垂的乳房。她呼吸越发急促,一种恶心的快感从脏腑生发出来,顺着血液流遍身体每个角落。痉挛,抽搐,像膀胱憋了一天终于得到释放的机会,她长长地呻吟一声,胃里涌上一股酸臭的流质,她咽下去。
咽下去,咽下去,别吐。一勺中药送进嘴里,流经喉咙,苦涩的味道直蹿向脑仁。他又送来一勺,咽下去、咽下去,别吐。只喝了半杯,她便摇头、闭嘴,任他怎么说也不听。他给她嘴角擦干净,又剥一颗糖送进她嘴里。
那是什么时候了,她不知道。此刻躺在床上,人头的唇贴着她的唇,干巴巴柴草一般的唇,舌头也像砂纸那样粗糙,口腔里是腐烂的味道。
腐烂、腐烂,这颗头正在腐烂。明天要怎样面对它?为什么要回来?儿子一直在摇头。他不知道父母工作有多累,就想买那双最新款的运动鞋。吵闹,在店门口,几十双眼睛看过来,她感到窘迫,就要答应他。丈夫偏不,直接扛起将近五十公斤的儿子,塞进一辆出租车。儿子一直在摇头,他想吃那个最贵的蛋糕,他不知道父母挣钱有多辛苦,就像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父亲的头。很多时候,他也感觉自己很没用,考了三年大学才勉强读了一个普通本科,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上班,薪资少得可怜。父亲已经离开,他要承担照顾这个家的责任,想到这里才开始思念那个高瘦、黧黑的男人,可越是思念,他就越是讨厌那颗整天飘来飘去的人头。
要怎么办?时钟嘀嗒作响,指针挥砍时间,像是砍在他们身上,每一秒都如此难熬。头颅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该如何处理?那腐烂的味道堆积着,像是一种固体,打开窗子也流不出去。
儿子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来结束这场混乱。他真的打算承担起照顾这个家的责任了。下班回来,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妹妹大概在十五分钟后到家。人头立在茶几上,正对着电视,屏幕里是一部抗战片。他从人头眼前走过去,慢悠悠地,故意遮挡它的视线,余光瞥见那熟悉的凶狠严厉的目光,也没有一点害怕。
这人头刚出现的那几天,他好像真的把它当成父亲了,大概是由于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吧。那天黎明,他和妹妹看着母亲清洗这颗头颅,头发、鼻子、嘴巴、耳朵,每个死角都不放过,让他想起屠户清洗猪头的场景。这个念头让他羞愧,在青色的黎明中,他走向路边的早餐铺,还差点流泪。可现在他真的把它当成一个猪头来打量了。
儿子相信目光可以传递很多信息,眼前这个人头大概也懂得这个道理,否则它不会在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的情况下,老早就放弃做回一个父亲的努力。它在我眼里看到了轻蔑和失望,看到厌烦和愤怒,看到我不再把它当成父亲。儿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那个时刻腰板笔直的中年男人,脸庞清瘦尖削、眼神清冷凝重、时刻给他以震慑的父亲,此时只能忍受他的白眼和冷漠。
突然想哭,泪水漫过眼珠,凝在眼角,晃动着。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他从心里无法接受这人头就是父亲,自然听不进去它的忠告。在他还没有表露出嫌恶时,它整天絮絮叨叨,一点也不像生前的那个寡言少语的父亲。
人头飞到卫生间,儿子,我不在了,你要撑起这个家。
人头飘在床边,儿子,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混日子了。
人头跟在他身后,儿子,你要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人头立在书桌上,儿子,你要学会圆滑世故,不能像我一样。
……
此刻他真想让它再飞过来,说些什么,哪怕骂他两句也行。它偏不,就在那里看着电视屏幕。它对所有人都感到失望了。它失望。它失望。它——他失望。
曾经儿子最怕的就是让父亲感到失望,每一个厌弃的眼神,每一句责怪的话,都刻在他的脑子里。他恨自己的不求上进,更恨小时候一次次贪得无厌地索取——那些昂贵的玩具、鞋子、食物,想想都觉得丢脸。他认为父亲就是因为这些才觉得他没出息,愚钝木讷反倒是其次。
在逐渐模糊的记忆中搜索,也有几幅尚且清晰的画面。他学脚踏车,父亲在后边扶着,悄悄松开手,看着他骑出很远,等他发现了,在惊慌中摔倒。他坐在秋千上,父亲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替他摇着秋千架。更小的时候(年龄太小,以致他觉得那是自己的想象),他骑在父亲脖子上,到街边看花灯,吵着要吃零食,父亲就买给他。年龄再大一些,他拿回一张画满红叉的试卷,父亲皱着眉,摇头。
摇头、摇头,你就会摇头。妹妹再也无法忍受哥哥的无能,现在家里就这一个男人,他理应做些什么。她刚刚放学,将书包扔在沙发上,一脸怨怼。昨夜没休息好,今天考试一点精神也没有,她看着茶几上的人头就生气。其实她也想过,就算今天精力充沛,也不一定考得好,但能有个为自己推脱的借口,谁又肯白白放弃?面对只会摇头表示没有办法的哥哥,她心里的怨气一发不可收拾。总该做些什么吧,难道让这颗人头烂在家里?
她总在躲避人头的目光,好像那混浊的眼睛有什么东西会吃了自己。她知道那是什么。 即使一次次告诉自己这不是她的父亲,也无法迈过那道坎——无可否认是父亲的头。她又问自己,父亲的头就等于父亲吗?要是谁切掉我手指,这手指能不能代表我?
女儿总能想到各种借口让自己心安理得。又不是我一个人逃课——她对班主任这样说,对父亲也这样说。她背着书包,朝哑巴丢了一块石头,向父亲解释说前几天哑巴朝她做鬼脸,还是挨了一顿骂。她哭着要买一本新字典,只因为同桌的字典是新买的,父亲也买给她。
她讨厌这颗头,因为它不是父亲,就像切掉她一根手指,这根手指不是她一样。
既然它不是父亲,我们为什么还要纵容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它只会添乱,只会找麻烦。一颗人头整天在家里飘来飘去,谁能熟视无睹?况且它正在腐烂,让家里到处都是腐臭味。
女儿从来没想过应该怎么办。在她看来,处理人头是母亲和哥哥的事,就像以往家里遇到困难都是母亲和父亲去解决,现在父亲离开了,就是哥哥的责任。他们不也总是教育她,你还小,不能怎样怎样吗,那眼下遇到的这件荒唐事,自然也不是她该考虑的问题。
在人头刚刚出现的那两天,她也曾天真地以为,这或许是父亲生命的另一种延续。但接触越多,她越是觉得这人头和父亲本人相差太多,甚至没有半点关系。父亲不会追着问她有没有早恋。父亲不会在她一进门就死死盯着看,用那种期待的可怜的目光。父亲也不会提醒她穿衣化妆必须像个学生,也不会絮絮叨叨讲一些大道理,还说自己走了,担心母亲管不了她,要听话怎样怎样。她能感觉到人头在尝试履行父亲未竟的职责,可它的劝诫和忠告,同父亲的言传身教和不怒自威相比,是那样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