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面的滋味

作者: 赵荔红

1

突然醒来。手脚冰冷,被子滑在一边。我裹紧被子,像一只蚕蛹、春卷、百叶包……时间过去一格、二格……枕头、被子有熟悉的香气,大红牡丹花枝被面……我是躺在妈妈的床上。是清晨?黄昏?绿窗帘低垂着,一线灰光漏进,光线在衣柜角折了折,落在写字台一只青花水仙盆上。衣柜漆皮皲裂,色泽暗淡,不复原本亮红,柜门上的描金梅花、青绿枝叶,却一如四十年前美好。写字台下有个内凹小柜,儿时,每见妈妈蹲下去,扒开柜门,变戏法般取出鸡蛋、大豆、花生、米粉、线面……

“妹囝——阿紧爬起咯,起鼓食面咯——”天蒙蒙亮,妈妈就在纱门外大叫。见我没动静,推门进来,呵了呵双手,将我连着被子从床上挖起来。我才六七岁,坐着,兀自闭着眼、东倒西歪,妈妈将被子给我裹裹紧,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崭新的红花棉袄棉裤(藏了许久),转身对我笑道:“阿妹有乖,阿紧爬起咯!爬起穿新裳、食线面咯!今旦初一早,起早早,一整年不会困晚晚……”听见有新衣穿,我立马睁开眼,爬起来站在床沿,端着期待的新新的脸;妈妈一件一件给我穿毛衣、毛裤,最后套上崭新的棉袄棉裤。我短短地、鼓囊囊地站在床沿,像一个新缝的布娃娃,妈妈端详着,撩开我额头的细黄刘海,亲亲我的鼻子,笑说:“阿妹生款款(漂亮)!鼻子扁扁好看……”

“妹囝——阿紧爬起咯,起鼓食线面咯——”天蒙蒙亮,七十六岁的妈妈就在纱门外大叫,依旧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只不如五十年前那般清脆。我兀自闭着眼,神思慢慢醒转——是了,我是躺在妈妈的床上,今旦是2024年正月初一。妈妈叫好我,转去厨房,传来碗筷碰撞声,冲开水瓶的咕噜声,炒菜落锅的刺啦声,油烟机的嗡嗡声,不时间,还有零星鞭炮声响起,像似撒在地上的豆子——鞭炮声一响,意味着有人家开始吃初一早的线面了,这让妈妈很着急,她总想要比别人家更早吃线面——油烟气、炒菜香气溢进卧室,混杂着淡淡花香——床边写字台上的水仙花,开了六朵,一个多月前,妈妈就买来水仙球,将它雕刻好蹲在花盆里,看着苗叶抽长,长到筷子高,用红丝绳将叶片扎拢,她是算准了春节会开花……衣柜边挂着一套衣裳,喜上眉梢红毛衣开衫、青灰薄呢阔腿长裤,是我给妈妈买的新衣,她还舍不得穿,她要忙完年末家祭、除夕围炉,煮好初一早的线面,收拾停当了家务事,才会脱去旧裳、穿上新衣,出门去往城隍庙,去上年初一的第一把香。

见我好半天没动静,妈妈推开纱门进来,穿着红毛衣,圆圆鼓鼓站在床前,用商量的口气说:“阿妹,阿紧爬起咯,线面捞好了,一会儿面糊掉咯冷掉咯,今旦初一早,早早爬起,一整年不会困晚晚……别人家炮都放好咯……”

等我们起来梳洗罢,妈妈就催爸爸赶紧去放炮,才七点多,左邻右舍的鞭炮声已此起彼落,放好炮仗,才能吃面,这是规矩。妈妈趴在窗边探头看,我家的鞭炮声,终于噼噼啪啪宣告新岁到来,在炮仗的白色烟气中,妈妈笑盈盈回过脸,大声宣布:“起鼓吃线面咯——”我们就一起围坐在八仙桌边——桌上早已排好了六碗线面,虽只有爸妈和我们夫妇四个人,没有回家的姐姐、姐夫,也定要捞好面,摆上筷子,这样,一家子就团圆了。

穿新衣,吃线面,是我家乡大年初一的习俗。线面,又叫长寿面,手工制作,带点咸味,又细又长,每捆头部扎以红绳。初一早吃的是干捞线面:大锅清水烧开,下线面,滚上几滚即捞起,裹在碗里,加香麻油拌匀(传统用爆好的葱油),这样,面就不会粘连、抟结,好的线面,虽细长,韧劲足,不易粘连;捞面的汤水要多,烧滚过程,也能去掉线面的咸味。淡淡咸味、拌以香油的线面,不必佐菜,也能吃光光。

但初一早吃的线面,与平日不同,配菜要丰富,要有仪式感,才显得新岁开始的隆重庄严。先在碗底卧上炒好的油亮碧绿芥榄菜,再裹进干捞拌好香油的线面,然后将烧好的菜肴,诸如赭黑整朵香菇、莹白柔软肉片、淡黄脆响冬笋,还有油炸香芋片、干烧油豆腐、鸡块酱鸭等,成双成对围铺在线面上,中间是一丛油炸过的黑脆紫菜,紫菜中卧一撮油氽亮红花生米。扑扑满一大碗,五颜六色,又好看又诱人:这样一碗线面,初一早上,得全部吃光,新岁才算开始。儿时总听父母亲告诫:不能将面上的菜肴吃光,单留着线面,像是剃光了头发的脑袋,是不礼貌的;得一边吃面,一边吃配菜。若我说太撑了、面吃不完,爸妈就会说:“乖囝要吃光面,吃不光,没法长大一岁。”我又喊面太干了,要喝汤,妈妈就说:“喝了汤,新年一出门就碰上落雨……”只有莆田本地人才吃这种干捞线面。某年初一我去同学彤屏家,她家是“客囝”,彤屏妈妈煮给我吃的线面,就带汤水,我吃了,那一年,出门也没总遇着落雨。其实是我们闽南多雨,出门遇雨,是常有而烦恼的事,所以年初一要祈祷出门不遇雨。

吃完线面,穿了新衣,随大人去亲戚家拜年。儿时去拜年,且喜且忧,喜的是有压岁钱好拿,叫声姑奶舅爷,兜里就塞满花生瓜子寸枣糖果,忧的是要吃线面。每拜一家,主人家都要下一碗线面,给上门拜年的客人吃。即便是动动筷子,面吃一点,菜吃一点,从上午走到下午,一家家拜过去,肚皮已然撑得圆圆鼓鼓,更夸张的是,有好客人家,端上来的,是两碗面扣在一起,客人得吃光上面一碗面,将下面一碗留着。这都是旧俗了,显现着在那个物产不丰沛的年代,家乡人特有的好客与盛情。

在我家乡,过年其实要吃两回线面。一回在大年初一,线面又细又长,祈求全家人长命(面)百岁,平平安安,初一只有吃了线面,一年才真正开始,没吃线面,等同于不曾过春节。所以在明朝,某年倭寇作乱,大年初一进入莆田县城,屠戮百姓,到了年初二,乡下亲戚进城拜年,满城挂白,户户哭声。此后,我家乡习俗,年初二不能上门去拜年;年初四,要过大年,就是补过一次除夕“围炉”聚餐;而年初五,要再吃一回干捞线面,线面上菜肴的丰盛,一如年初一。这样,才算是完整地过完一个年。

除了年初一特定要吃线面,四时祭祀,祭祖宗、祭天地、祭观音、祭灶王爷,线面都是必不可少的主角:有将细长的干线面,一捆捆叠在篾盘里,直接端到案上的;也有将捞好的线面,成碗排在菩萨神主面前。家人过生日,老人过寿,也必定要吃一碗线面。尤其是老人逢五逢十的大寿,做女儿的要挑“一担盘”(一担有十个盘子,每盘盛放不同物什),从家里一直走到父母家,这“一担盘”,第一个大盘,装满的就是线面,每捆线面须得完完整整,扎好红绳子,盘盒上要盖红布,提梁上要扎红绸。

线面,承载着我家乡人的节日仪式感,有线面的时日,是隆重的、端庄的、郑重其事的。线面的滋味,是完满的记忆、逝去的似水年华。

2

记忆中,最有年味的春节,是在我十岁返乡至十八岁上大学前,20世纪80年代,在我爷爷奶奶的老房子。1985年的除夕夜,是全家最齐整的一次团圆。

我家乡过年,从腊月二十就开始了,洒扫、洗刷、备年货、做糕团,到腊月二十九午夜十二点一过,年三十的家祭就开始了,家祭结束,除夕白日,该忙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做好迎接新岁的准备了,家主的辛苦可以稍稍告一段落,全家老小巴巴等着除夕夜吃团圆饭,我家乡话称之为“围炉”。

南方冬日,多是温暖的,除夕那天,也晴好为主。劳苦工作的人多已返家,行人不多,街市安静,好似为着次日喷涌的闹热,小城在悄悄积聚着能量。阳光鲜亮照耀着青石路面、红砖黛瓦,不少人家木门上已贴好簇新对联,门楣两侧也挂起了大红灯笼。我家临街门口的两棵柳树,叶片依旧垂绿,石台阶两侧,爷爷特别地各摆上一盆绽放的大丽花,还有一盆金灿灿挂果的小桔树,一盆累累红子的南天竺。南天竺是佳树,爷爷总会剪下一枝,插在观音龛前,以为清供。

爷爷和爸爸在门口挂灯笼。爸爸踩在竹凳上,拎着灯笼比画着问底下的爷爷:“有齐不?”爷爷仰着头说,“高了,高了”“低一点点”“差不多咯”“平平齐、正正好咯”。挂好了,两个人站在台阶上,笑着看那一对写有“赵”字的大红灯笼——天一暗,点上蜡烛,祈福的红光会晕染家门前那一小片,路过的人,也会被光照染红。接着是贴门联。往年一到腊月,爷爷会到新华书店或电影院前的春联摊头转悠,挑选意思好、字好的对联。今年爸爸回乡了,他的字好看,就由爸爸来写春联,爷爷只早早备下红纸。除夕前两日,爸爸在红漆圆台面上,将红纸一一折叠、裁出,有预备写门联、横批的长短条,也有写单字的四方块。爷爷欣欣然取出一本自己用麻绳装订的牛皮纸簿子,上面记录他喜欢的联句——爷爷和我穿街走巷,一件重要的事,是欣赏家家户户的对联,遇见喜欢的联句,爷爷就默记下来,回家抄到牛皮簿子里,日积月累,竟积下厚厚一大本——爸爸翻着簿子,顺爷爷的喜好,挑些祝福祈愿的句子,在红纸上一一写下,干透了,收起来。到了除夕早上,爷爷先用面粉调好糨糊,拿毛刷子刷在对联背面,乘着未干,爸爸赶紧就贴,爷爷指点着高低左右齐整与否,除了大门的对联、“福”字,屋里厢,只要有门,都贴“福”字,水井、米缸贴“满”字,有时也贴“招财进宝”合体字。这样,要一直忙到中午。

未贴的大小春联,全摊在门口走道地砖上,六角形地砖擦洗得通通红。走道靠墙一架竹床,居中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一盆水仙花正盛开,红绳扎着叶片,花朵婷婷,散发着甜美香气。茶几上还有一把单人紫砂壶,一只白瓷小酒杯,一碟花生米,一瓶蜜沉沉米酒;阿灿叔叔坐在竹床上,支着一条腿,依靠着茶几,一如往日喝完早茶,又开始喝酒,单是不吃早饭,奶奶的数落他充耳不闻。这种蜜沉沉,是他爱喝的,儿时,他常唤我去大路街供销社买酒,多出的零钱就赏给我;他倒些酒在小勺子上,喂我,看我呛得咳嗽流泪,就恶作剧地笑起来,这也很挨奶奶的骂。奶奶骂归骂,其实极偏爱这个小儿子,因他手巧,会烧菜,会逗乐子,除了不爱读书,样样都通。“文革”末期,阿灿叔叔念到初中,辍学、插队,后来分配到三明钢铁厂,身上有种工人阶级天不怕地不怕的无所谓劲;大龄才结的婚,仅在冬夏假期返乡与妻儿相聚,所以他总像个单身汉,也不晓得怎么当父亲、教儿子。此时已近中午,他抿一口酒,往嘴里扔一颗花生,笑着看我爷爷和爸爸贴春联,对爸爸说:“你带回来的大红袍还不错,下次再带些。”梦飞婶婶抱着三岁智儿立在边上。阿灿叔叔扭头见到儿子,顺势瞪一眼,智儿就撇撇嘴,要哭不哭的,他母亲赶紧亲一口小脸蛋,阿灿就又瞪了老婆一眼:“整天抱抱抱!你就宠吧,都被你宠坏了。”我的堂弟智儿,便是这般在他父亲的严厉、母亲的溺爱中慢慢长大,变得叛逆,不喜读书,却爱画画,往后靠着临摹手艺谋生。

正对门口走道,有道木楼梯通向二楼。楼上朝北是两个叔叔的卧室,以木板隔开两小间,极不隔音。木楼梯走起来吱嘎吱嘎响,灰尘往下掉,楼梯下垂幅塑料帘子,隔出一个小小的洗澡间。十岁的堂妹钲儿站在木楼梯顶端,扭来扭去,故意弄出声响,原来她已穿上新衣,头顶用红丝绸扎了朵花,阿灿叔叔终于瞧见她了,笑嘻嘻说:“身少(好看)不死,呐身少笃笃——”阿锋叔叔正登上楼梯,看见女儿,就说:“新裳今旦穿咯,初一早穿甚么?小心弄脏了!”钲儿妈妈、美丽婶婶在房内答腔道:“伊呐硬卜穿,讲不听!”传来婶婶跟唱李谷一的歌,大约她往唱机里放张唱片,对着窗外,抖着腿,边听边跟着唱。两位叔叔,阿锋同阿灿,都是初中未毕业就去插队,后来阿灿去了三明钢铁厂,阿锋留在老家,进搬运站开车,美丽婶婶家庭出身不好,只能进一个民办脱水厂做工,没有正式编制。钲儿自小头发黄、皮肤黑,却像她母亲一般五官精致,也同她母亲一般爱俏、爱唱歌,后考进厦大音乐系,常念叨,“我要睡好点”“我不喝酒”,为了保护嗓子;但她终于没能成为歌唱家,进一个大单位做行政,忙忙碌碌中,嗓子的事,也就忘了。如今,她专注培养儿子弹钢琴。

二楼朝南是露台,十来平方米,三分之二铺正方形枣红地砖,三分之一裸露着,与底楼厨房的露天天井相通。种花,晒衣,乘凉,看星星,都在露台,这是我极喜待的地方。1985年除夕早上,姐姐和我抬着一铅桶淘米水爬上楼梯,到露台浇花。南面是一户人家的灰瓦白墙,洞开的窗户传来喜庆的十音八乐;西边矮墙上一盆火红辣椒、一盆金桔挂果累累;露台砖地上也排着十几盆花草,有一个砖混水泥砌的花坛,种一棵老桩茉莉,爷爷喂了它多少豆渣、鱼鳞、动物内脏、淘米水茶水,枝干粗壮,叶片肥绿,五六月间,一茬一茬开出莹白的花。朝东是一道高至大人腰间的L形木栏杆,排着几盆兰花,一盆紫红三角梅,一个大陶盆种着碗莲。从栏杆探头向下看,是底楼的水井,爷爷总告诫我们小孩儿,不许爬上栏杆,跌下楼,会直接跌到井里去。姐姐和我用瓜瓢将淘米水一瓢一瓢舀到花盆里,乳白淘米水慢慢渗透出,流淌在枣红地砖上。露台居中摆着一张红漆四方桌,这是尚未撤去的供桌,每年腊月三十零点,全家人要在此祭拜天地——承天地雨露,最是洁净有灵;祭天地最大,须摆上十荤十素,爷爷奶奶牵头,全家老小依次点香拜拜祈福。一年四季,从头祭到尾祭,爷爷奶奶全都庄严对待,一丝不苟;小孩子喜欢祭祀,多是因为有好东西吃。我从小跟着大人行礼拜拜,成了习惯,长大后,见到偶像,自然礼敬,闻着香火气味,便觉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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