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剪影
作者: 任厚朴小镇人来人往
在夜晚与白天的换幕中,它陪着它的人民一点点老去
古戏台见证着,人
如何走上戏剧的中央,隐退成配角,渐渐消失在幕后
他们的名字或许都会被忘记
那留下来的剧本,则会成为那个时代的传奇
沿着砖石的纹路,我的手掌抚摸到了
更坚硬的质感,那是信念的光辉
在岁月的洗礼下,长城坚毅如故
在时光的消磨中,信仰闪耀如初
所以我才能记忆如新,向东
追踪先辈的脚步
——《黄姚手札》
一、岁月裁剪成的胶片
古戏台立在那条青石板路的尽头。太阳依旧每天升起,阳光会在那里表演着它的哑剧,重复着数百年来,没有人能够识别的谜题。只是来者大多无意,匆匆而过,根本没有人停下来,驻足观赏。
过去与现在,交织在一起。场景不停地变换,那些黑白的老胶片就好像被时光模糊的记忆,两者混为一体,难分彼此。我不禁喃喃道:“欧阳先生,我是不是在做梦?我站在这里,广西昭平,黄姚古镇仍然保留着部分旧时的景象。我分不清楚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现在。我只知道,正如同你在戏剧电影中许诺我们的一样,毁灭的村庄重建了,失守的疆地回到了故土。当时,我们沿着逃亡的那条路,也回到了群山静谧的怀抱中。那个关于屈辱与血腥的噩梦,真的——真的,结束了吗?”
我记起在《电影半路出家记》中,欧阳予倩是如何回忆这段历史的:“一九四四年长沙失陷,桂林吃紧,有些人向贵州、重庆疏散。我们一家和广西艺术馆一批人沿漓江东下,到了昭平县。不久,昭平的邻县蒙山陷敌,昭平危在旦夕,我们又翻山越岭,向东退到昭平、贺县之间的一个小村镇黄姚。在那里过了九个月,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寇无条件投降后两个月才离开。”
过去的一幕幕随着叙述出现在我的眼前,依旧历历在目,带着历史的沉重感,压得我无法喘息。
欧阳予倩曾经的旧居寓居,只剩下了整体的框架,过去的家什物件随着离去被时间一一带走。现在,后人将这里改造成了一个很没特色的特产商店,只有“中共昭平县委员会”和“昭平县人民政府”在门口留的那一行石刻,还能提醒过往的行人,欧阳予倩曾经寓居于此地。
欧阳予倩是戏剧大家。而在旅居的岁月里,他不得不放弃了过去那种梨园排戏演戏的生活。就算没有在梨园,他也并没有离开戏剧。在这个偏僻的山村,欧阳予倩先生在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书写着自己的那一部分——永远属于戏剧史的诗篇。
谈到欧阳予倩,你永远无法绕过戏剧。就算日军的刀锋迫近昭平县城,欧阳予倩仍然割舍不下戏剧。此举不是“商女不知亡国恨”的颓唐,而是为了教育群众,开展抗日宣传的大业。
欧阳予倩和女儿在黄姚古镇寨门外的古戏台上演出了《放下你的鞭子》《铁蹄下的歌女》等剧目。父女同台表演以宣传抗日的事迹,在当时传为佳话。欧阳予倩不只自己要过足演戏的瘾,还要领导、组织和带动当地居民进行文艺活动。据资料记录,欧阳予倩先生在省立艺术馆举办过六次群众性的艺术活动,包括画展、影展和民众晚会。这些活动活跃了当地的文化生活,驱散了日本人黑云压城的阴霾,鼓舞并凝聚了群众的斗志。可以说,就是欧阳予倩组织的活动使大家充满信心,积极投入抗敌救国的斗争中去。
欧阳予倩在昭平最重要的工作是创办并主持出版了《广西日报》(昭平版)。他不仅是报社负责人,自己也撰写了大量社论、专论和副刊文章,在偏僻的山乡,欧阳先生通过写时评、写杂论,用文字唤起人们的爱国激情和抗敌斗志,用报纸宣传抗战到底的决心与理想。据不完全统计,欧阳予倩在《广西日报》(昭平版)上保存下来的大小文章计有四十余篇。当时,欧阳予倩和张锡昌等人在写社论时均不署名,题目、内容都是经过集体讨论后确定的。
除了演戏剧、组织文艺活动、写文章、领导《广西日报》(昭平版)出版发行之外,欧阳予倩还做了大量有利于抗战和有利于当地民众的工作。他与千家驹一起创办了临江中学黄姚分校;和莫乃群、千家驹等人一起筹办图书馆;与小学老师们一起挑着箩筐挨家挨户募捐图书;他和女儿欧阳敬如一起组织当地妇女开办了识字班。据说,现在在黄姚还能找到那些上过识字班的老婆婆,老人们依稀还能背诵当年他们父女俩教的课文。
随着她们结结巴巴的回忆,历史的画卷又一次得以在后人眼前展开。仿佛时间的光穿过模糊的黑白胶卷,投影出来欧阳予倩的一个剪影。这个影像被岁月裁剪,很快消散,随着背诵声被晚风的破碎,连同夕阳一起一同洒在温暖的青石板上。
夜幕缓缓下落,意味着即将拉开新的篇章。一场戏剧的结尾,就是另一场全新的开始。是的,他们的故事还在延续。
看哪!太阳落到了山的后面,又回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二、绵延与共时的风
对高士其而言,黄姚像极了他的爱人,一个浣纱织布的女子,用无微不至的爱来抚平着他的伤痛。
流逝的岁月洗去了战争带来的疮痍满目。沿着老路,阳光从树叶中留下一地斑斓,我们透过那些破碎的光影记录,依稀还能看见过去的景象。在广西,战火纷飞的年代,马宁夫妇是如何将高士其从日军炮火轰击下的桂林送到昭平县的?尽管岁月自带着柔光,从高士其自传的缝隙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一个个血淋淋的字眼:战争、瘟疫、背叛……死亡在背后驱赶着他,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令人窒息。
昭平黄姚,如同云翳中的星,透过那个漫漫长夜,回应了高士其对幸福的卑微渴望,成为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微光。这一抹温暖,支撑这个半身不遂的学者,是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要沿着高士其的足迹进入黄姚,必须经过一个古戏台。那个古老的戏台理应有着精致典雅的檐壁穹顶,显示着二十世纪繁缛的讲究。现在,雕梁画栋已经凋落、空白,是历史留给后人想象的空间。但你要习惯,后人时常会用令人突兀的鲜艳堵死了那一抹回想的线索,这种竭尽全力的弥补反倒成了一种否定。
黄姚古镇里人来人往。在夜晚与白天的换幕中,古镇陪着这里居住的人一点点老去。古戏台见证着,人如何走上戏剧的中央,隐退成配角,渐渐消失在幕后。他们的表演会被忘记,而那留下来的剧本,则会成为上个时代的逸闻逸事。
在时间的大浪淘沙之后,总会有些东西会留下,就像那个名为“亦孔之固”的小关隘一样。高士其先生曾被人抬着,多次从“亦孔之固”下的门楼经过。
知晓罗马史的高士其先生知道,这个关隘是一个奇迹。像哈德良长城,多少雄伟的工事因为遗忘而坍塌?这个小小的关隘却凭借着人们信念的修缮变得坚不可摧。
穿过亦孔之固,拐入小巷,便寻得了高士其的寓居。先生曾生活在那里,得到革命同志周行先一家人的照顾。房子的砖木框架还留着,但那里已经面目全非了。后人把那里改造成了一个西式的民宿。
后人在门口的砖石勾画,用最简单的笔调,让一个个坚硬的方块字来承载着那一段宏大而又峥嵘的岁月:
抗日战争时期爱国知名人士
高士其寓
中共昭平县委员会
昭平县人民政府
一九八六年六月
顺着那笔画触感的指导,那段属于全民族的集体记忆被唤醒。那些属于高士其的事迹被回忆渐渐地丰满。
那时,疫病正在中国肆虐,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其中,就包括高士其的亲姐姐。高士其毅然从威斯康星大学的化学系转到芝加哥大学的医学系,改攻细菌学。
为了尽早解救中国人,高士其用自己来做人体实验。就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他多次吞食减活的食物毒细菌做自身感染实验。
就像神农吃到断肠草一样,一次意外导致盛放病毒的容器破损,高士其因此被过滤性病毒感染,罹患脑炎。他的中枢运动神经遭到病毒破坏,因此手脚功能障碍,只能卧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思维清晰依旧。
医生诊断说,他活不了五年。同学们劝他回家养病,与其挣扎着去死,不如及时行乐。但是高士其没有放弃学习,克服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困难,学完了全部医学博士课程。
一九三○年,学成归来的高士其取道欧洲,终于回到上海。他看到祖国病了。日本的侵略像极了一场鼠疫。恐惧伴随着死亡,四处在神州大地上蔓延。
贫困、愚昧、腐败、堕落……高士其也看到了,无数病毒在祖国的机体繁殖,以一种不加掩饰的姿态暴露在远行的游子面前。就像鼠疫的淋巴结一样,一个个节点打破了机体内部的平衡,腐烂顺着一个个淋巴结,往健康的血肉绵延。贫瘠附着在到处可见的黄土上,如同弥漫在空气当中的恶臭。
就像鼠疫患者对水有无止境的渴望一样,无数有识的中国青年迫切渴望着知识的灌入。高士其深感于此,着手翻译了《世界卫生事业趋势》《细菌学发展史》等文章。
但当时贪官污吏的腐败很快就让他开始怀疑,学医真的能救中国吗?
遍地饿殍的景象时常浮现在眼前。死亡,他看到了太多太多,多到他也无力一一挽救。本来是应该笑着唱出来的凤阳花鼓却变得如此沉重:
“从前苍蝇争饭碗,如今蚊子动刀枪,
大街死去劳力汉,小弄哭着讨饭娘,
肚子还欠七分饱,哪有银钱买金霜?”
想到这里,他毅然辞去南京中央医院检验科主任的职务,为经国济民的理想另寻出路。只是祸不单行,高士其因贫穷得不到有效治疗,病情日益加重,四肢几近瘫痪。
文学创作应该是一个很高雅的行为,只是后人有谁想得到,就是在如此困境下,高士其开始了科学小品文创作。
为了表明心志,高士其先生将原名“高仕錤”后改为“高士其”。据先生的儿子高志其回忆说,其含义是:“去掉人旁不做官,去掉金旁不要钱。”这既是解释,也是最郑重的承诺。选择了鲁迅一样弃医从文的救国之路,先生从此与金钱权力、荣耀富贵再无交集。
抗日战争中,因为缺乏医疗条件,非战争减员是非常严重的。先生为此写了《战壕热》《微生物大观》《细菌与人》《防毒面具》《我们的抗敌英雄》等科普作品,献给前线战士。先生所普及的科学知识,对滇缅、华北等各大战线的抗争都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高士其用科普小品文的方式把自己留美所学到的专业知识,毫无保留地奉献给那些浴血奋战在第一线的军民大众。后来,随着病情的日益加重,先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口述出来,请别人代书。高士其的病使得他说话也很困难,据先生的儿子回忆,一篇几百字的文章,他口述往往需要花费几天时间才能完成。但他每天乐此不疲。这就是他救国的道路。
站在高士其寓所前,我好像听到了什么。是风声!风里面夹杂着竭尽全力与病魔抗争的含糊吐字声。我听懂了,多年以前的先生在这里写下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这个旋律,就是在呼唤着抗争。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先生走了,留下了诗篇《别了,黄姚》。文章没有过多的修饰,简单而又真诚。虽然物质上的存在和痕迹被全部抹去,但诗篇带着历史的记忆仍然留在这个空间当中,凝聚成永恒。就像风,在大地上行走,呼啸,时轻时重。通过正解与误解,其他旅人从他的风声中听见了是与非、生命与死亡。通过行走和追随,旅人又将自己走成了时间绵延的那一阵风。
三、种树的人
阳光穿过树冠,像是光帷一样一束束散落在地上。树伸展着枝杈,沐浴年华。年轮一圈又一圈,只为岁月而生长,不会伤害任何人。这就是教育之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当初播种下的小苗如今已经成了参天大树,种树的人倘若还在,看到了这番场景,又会是怎样的欣喜呢?我不禁在猜想着。
种树人深邃而细腻的内心是无法被猜测和描摹的,当目光向他们看去时,我只听到了历史缓缓从我耳边流过的声音。
七月的清晨,当太阳铺满屋檐时,这个隐于喀斯特群山间的小镇就变得充满活力。大街小巷里弥漫着早餐和茶叶的香味,就像水彩的颜色一样晕染开来,在玄色的基调中点出了那一抹亮。
宝珠观不大,历经数百年的风风雨雨,多次重修。穿过小院,门前有一对石狮镇守。从石狮子中间穿过,你会看到先人是如何将一个狭小的空间分为上下两个殿堂。虽然殿堂都很小,但是精致异常。只要你的目光足够仔细,我们就可以通过历史没有波及的角落看出宝珠观之前的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