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性:变革、行动与科幻
作者: 周雨翔在押井守导演的《攻壳机动队》中,大街小巷满是汉字招牌的新港市成为主人公草薙素子后人类哲思的漫游之地。从凸显的汉字与逼仄的街道不难看出,新港市是以香港为原型。我们可以从赛博朋克风潮感受到,香港是一座“未来之城”。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整个南方之南,与香港同属于岭南文化圈的广州、深圳等粤港澳大湾区城市,也越发具有一种未来性。这一“未来性”,也弥散在“新南方”的诸多文学文本中。
一、城市变革与未来风气
在林棹的《潮汐图》中,19世纪广州经济文化的多元繁盛在其对广州十三行铺采摛文般的描绘中可见一斑:“有十三商行夷馆,收留寰球番鬼和番鬼公司。有海皮四街:联兴、同文、靖远、猪巷。猪巷正名新豆栏,人家叫来叫去叫成猪巷应该有个道理。……有花旗鬼沿江岸踩独轮车。有装载褪骨鸡、蟹肉汤的大餐盘向廊上飞驰。有唱诗班、白兰地、八枝吊灯。有让人大开眼界寰宇的一切,唯独是无番鬼婆。”广州十三行是当时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也是世界透视中国的南风窗。在如今的现代化进程中,作为千年商都的广州在改革开放的号角下更为欣欣向荣。经济的高速发展、商业经济的繁荣和开放多元的环境吸引着无数人慕名南下,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期许放置在这座“开风气之先”的未来之城。
如若说历史悠久的广州有其发展根基,那么在短短几十年间从乡村迅速转型为城市的深圳正是在改革与变迁中孕育而生。我们可以从中英街一窥深圳发展下的流动变迁。钱石昌、欧伟雄写于1986年的长篇小说《商界》这样描述中英街:“那时,这个鲜为人知的沙头角、中英街的名声正在逐渐传开。随着中国的对外开放政策,香港和内地的联系日趋紧密。内地人特别是广东人手中的港币储备慢慢增多,中英街得天独厚的优越性也渐渐地显露了出来。”这是以锅炉工曾光荣的视角进入中英街。后来,邓一光的《离开中英街需要注意什么》通过主人公周锦堂离开中英街体现一种变迁下的流动,曾经的中英街是带货天堂,如今已是旅游景点。无论是中英街,还是深圳其他地方,都在飞速变迁。邓一光的《带你们去看灯光秀》,最后一段的人车同构隐喻了这段变化:“在一座一日千里的城市行驶,每个心里有数的公民都不会因为自己减速而挡住了后面想要提速车辆的道路。”城市中的一事一物不会停留,只会在变迁中发芽滋长。也正是这种不断的变迁,显现了城市的未来。
除了上述线性时间上深圳等南方城市随着改革开放进程展现出来的变迁,空间上经济重心南移背景与外来人口的大量涌入,为城市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其中,从乡村到城市的流动的城乡关系之间的书写,是新南方作家所关注的。邓一光的《第一爆》讲述了深圳蛇口工业区第一爆的日子里,北部山区寨子村民南下抢关偷渡香港,山区女子盘妹乃偷渡失败在蛇口遇到工业区工人老胡,向他探寻一起偷渡的失踪弟弟的故事。蛇口第一爆的惊雷与山区村民逃离偷渡,一明一暗交织在一起。这让老胡意识到蛇口现代化发展的意义:只有特区发展得更好,才能改善更多人的生活。在小说的末尾,现代化的蛇口“隔着它向北,能看到女娲公园和海上世界,那里是新深圳人爱去的一个去处”,来自大江南北的新深圳人,成为这座南方移民城市的未来根基。
值得注意的是,在描述寨民驱船南下时,《第一爆》里有这样一段描述:“山里人驾驭不住海,有点浪头就赶紧靠岸。”从乡村到城市,借由从大山驶入海洋这一提喻展现。大山巍峨,天然的屏障也使寨民恒久扎根于此,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环往复的生活。海水浪花翻涌,永远是一种动态的变化,不断生成,就像德勒兹由巴洛克风格引申思考的褶子:“巴洛克风格使所有这些褶子弯来曲去,并使褶子叠褶子,褶子生褶子,直至无穷。巴洛克风格的特征就是趋向无限的褶子。”濒临海洋的南方城市自然也像海浪褶子那般生生不息,在时间与空间上无限生成,显示出一种蓬勃的未来风气。
二、近未来与“行动的小说”
我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交织之中,现在终会成为过去,未来也迟早成为现在。我们当下的生活被各种机器媒介所包裹,在可感知的将来,科学技术会不断更新迭代。
“新南方写作”队伍中,一批作家在想象近未来的世界,反思技术化时代下个体与公众的现状。王威廉在《从文化诗学到未来诗学》里说:“在这个让我们惶恐迷茫的技术化时代,我相信文学叙事依然是最难被技术驯服的,我相信小说的精神能量和艺术形态还远未耗尽,我相信在当代小说的文化诗学之中,就蕴含着一种未来文化的可能性。”
《野未来》里的广州城中村,给了赵栋等务工人员以安身之地,但狭窄拥挤的小巷有着许多安全隐患,小说里电动单车电池爆炸起火便烧焦了整栋楼。这场景让我们对现实的城中村安全管理提高警惕。在《幽蓝》里,主人公“他”小时候原本可透过自己小房间的窗户,望向城外远山一片幽蓝。可这种审美愉悦感,很快便被偌大的广告牌遮挡。人工之物与流俗的广告,遮蔽了孩子童年对自然美感的向往。此外,陈楸帆的长篇小说《荒潮》更是以一种“科幻现实主义”的姿态,全景式地展现了他对现实种种问题的反思。在这个“有钱人身体换个零件就像以前换手机一样随便”的21世纪中叶,以陈楸帆的家乡潮汕为原型的硅屿风谲云诡。这座岛屿以电子垃圾回收处理为经济支柱,这门生意污染巨大,导致“这里的空气、水土和人,已经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时候你都分不清,生活里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但正因庞大的产业链,不仅难以被取缔,还吸引了许多外来劳工南下硅屿务工,甚至连外国公司也看上了这块“宝地”,一度引起了跨国资本的介入。技术发展带来的环境污染、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的矛盾、劳工的权益保障、资本的垄断等一系列问题,既是这个近未来世界所凸显的,也是当下现实的投影。
当然,除了上述公共性的社会问题,新南方作家也聚焦于技术发展下个人的内心。梁宝星的中篇小说《海边的西西弗》构想了一个发生大摇晃后的极其闷热的世界。林度、苏粒、秦双和“我”,以及一直尚未出现的朋友西央的诗集《海边的西西弗》,勾连起了小说的情节。正如小说的名字一样,在饱受炎热折磨的海边,我们这一行人只感到“就是这样,我们不过是一段时间”,发出了西西弗般存在主义式的无力的呼喊。整部小说就像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记忆的永恒》里所展现的,钟表在融化,时间变得模糊。无论是当下还是未来,时间感的失落与窒碍,跟思考人的存在这一永恒命题息息相关。吟光的《港漂记忆拼图》用跨媒介和分布式的叙事策略,每一章以不同的港漂青年作为叙事视点,不同人物对相互交往时的同一事件有不同心理感受,却又不能相互理解。灯红酒绿的香港下是每个人孤独的内心。在小说的第五篇里,作者开始了科幻叙事,香港人际关系凉薄的原因才慢慢浮现,“知情者将这类变异人称为‘珀斯休曼’,形态与常人无异,差别在于没有心,取而代之是一枚控制神经和全身系统的芯片——想让ta成为什么样子、拥有什么记忆,相应程序代码一应执行。变异后的珀斯休曼藏于世界各地的人群,最常去到人口密集、快速发达的城市,导致都市人情淡薄”。是将珀斯休曼改造成拥有情感的正常人,还是将原本的人类挖去心脏进化成珀斯休曼?珀斯休曼这一“后人类”英文的谐音,也暗喻着未来社会个人内心何以安放的问题。
未来是“野蛮”的,它不讲道理,无可阻挡,避不可避,因而新南方作家以小说思考当下与未来的关系,从而更好地面对未来。当然,“野未来”还包含了一种“野性”的肆意的想象力,这也是下文所要详细论述的。
三、想象力与科幻寓言
作家写作,自然离不开想象力。如若说有什么文类对想象力推崇之至,科幻小说首当其冲。科幻小说本身具有面向未来的特性。许多新南方作家将笔聚焦于科幻文学,他们以充沛的想象力,用惊奇的科幻设定,书写着种种科幻寓言。
镜头及屏幕之下的拟像,是新南方科幻作家尤其关注的。在王威廉的《不见你目光》中,小樱的男朋友“总是被那些虚拟的影像所吸引,而对身边的实在世界兴味索然”。另一篇小说《城市海蜇》里,主人公孔楠疯狂地迷恋镜头。在他的镜头里,沙滩上的一堆白色塑料垃圾袋,也变成了美丽的海蜇。与女友的恋爱“越是短暂,他越是要把感情和女人放在镜头之下,仿佛那才是真正的眼睛,仿佛那里链接着永恒”。陈崇正的《悬浮术》里,钟秋婷与程珊在美人城元宇宙的月眉谷直播PK,粉丝团打赏刷“大宇宙”与两位女星在镜头前的卖力表演,塑造了一种拟像的狂欢。《悬浮术》的最后一章中,就连神一般的哲学家曲黛灵的每一次预言,也通过银幕公告于世人。我们发现,新南方作家的科幻想象里,充斥着摄像头、照相机、手机、电脑、电视等各类镜头与屏幕。我们如今的生活,也已经被大大小小的拟像所统治,未来生活也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都惊奇地呼应了鲍德里亚的“拟像”论。在拟像时代中,真实与虚假的区分也没有任何意义。技术变革下的各种媒介虽如麦克卢汉所言是人的延伸,但是人却深陷于这延伸之下的拟像之中,那么生活又在何处?正因如此,新南方作家在科幻想象里加入对拟像的思考,才显得尤为重要。
还有一些新南方科幻小说,已不满足于以人为中心来讲述故事,而是从机器人视角来审视人类,以一种非人类叙事的方式,用“他者”的眼光去审视人类,从而对人类中心主义提出疑问。梁宝星的《谋杀机器人》中,机器人俱乐部不断发展科技,去探索彗星、月球、火星、水星……不停地扩展自己能抵达的边界。然而,水星上的机器人W开始思考:“由两百零八块铁和无数线路拼凑而成的机器人所呈现的形态代表着什么?机器人俱乐部的星球计划还在进行,机器人一味向外拓展,却很少反省自身。”这隐喻着有着两百零六块骨头的人类对未来、对外在世界的拓展,都是充满着偶然与盲目。
陈崇正的《原住民俱乐部》书写未来空间小说的尝试,也值得关注。《原住民俱乐部》想象了一个数字生命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曾拥有过肉身的数字原住民与拥有恒久生命的机器住民相互对立。可因为神经病毒的侵入,“向来是原住民俱乐部第一首则的捍卫者”的马多林在他妻子唐果果即将逝去时,在死亡面前最终还是希望她成为机械住民。有趣的是,小说中近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马多林成为机械住民重建记忆时对现实生活的回忆,而非他作为数字原住民的生活。在这回忆之中,马多林在碧河岸赶鹅、跟爷爷砍竹笋的生活;朋友邓巴哥的寒水村的“黑”;伴侣唐果果在栖霞山丘陵地的田径越野跑比赛……一个个实在生活的空间场景,织成了马多林现实世界丰富的记忆。“我折叠起我的记忆,就如同收拾一件旧衣服。”线性时间的记忆在这里拥有了实实在在可折叠的空间感,以一种科幻未来想象的方式,敞向现实本真生活的维度,触碰到人的情感细微处最真实的一面。
新东北文学与新南方文学,一北一南,构成中国的南北两端。我们最后可以在对比之下更好地理解“未来性”。20世纪90年代的印刷厂、卷烟厂、自行车、VCD等事物,常出现在双雪涛、班宇等新东北作家的笔下。但并不是说,作为文学的两极,东北代表着怀旧,南方代表着未来。我们可以看到2023年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向前看,别回头”意味深长的结尾。两者都在前行,只不过新东北文学在旧景旧物旧事的基调上以眷恋的姿态徐行,新南方文学更多是直面未来,甚至是无所顾忌地向未来横冲直撞。未来性根植于南方之南的粤港澳大湾区日新月异的城市气象。新南方文学正是在变革、行动与科幻之间,与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相辅相成。未来已来,在尚未到来的状态下,南方精神开拓进取,正蓄势待发。可以说,新南方写作能看到中国文学的未来发展方向。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