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着月色回家
作者: 李浩1
月亮早早地就挂出来了。我没有注意到它是怎么升到那里的,一抬头,它就在那儿了。“你看,月亮!”我指给树哥哥看。
“月亮有什么新鲜的。”树哥哥抬了下头,然后把刚刚摘下来的红枣塞给我三颗,“家里做月饼呢,让我回去烧火。现在把柴火背回去——你回不回?”
“回。”我说。抬头再看了一眼月亮,它并不比平时更大,淡淡的,只有一个青白色的轮廓。“大伯回来啦?我听成叔说,他今天能回到家呢!”
“还没到。我上午在南河打草来着。咱村上的人除了成叔和果叔,都还没回来呢。不过也快了。”
“是啊,怎么也得回来过节。”我也将割到的草和捡到的树枝拢在一起,“走吧,说不定等我们回到家,大伯已经回来了。都半年了吧?”
“不到。五个多月。走的时候,我娘给他做了榆钱粥,是我给他在南洼地弄的。我记着呢。”树哥哥又看到一堆稀疏的草,他试着用镰刀将它们割下来。“羊还没卖。那时候,我记着呢。”
“你说……大伯会不会……背着枪来?”我问。我其实早就想问他了,这句话憋在心里太久了,都已经长出了不少的芽儿——从成叔回来之后,它就一个劲儿地向外拱,可我一直没有将它说出来。成叔说,我大伯早就不在扁担队里干了,一个当官儿的来检查的时候看中了大伯,他就当起了兵。我们村里有五六个人呢,但我大伯是第一个。
树哥哥愣了下,他抬起头,看了两眼头上的月亮:“嗯。”
“你是说,大伯……有枪?他回来的时候也能把枪带回来?”背上的柳条筐似乎一下子变轻了许多,我追着树哥哥的屁股,“你说,他杀没杀过敌人?他能不能,一枪打倒一个敌人?”
“你自己去问他!反正,他今天就回来。”
“真是今天回来?”
“成叔捎的信。他不会说谎,他怎么会在这事儿上说谎呢?”
2
“大伯,大伯回来没?”
“快了。你要不去南河那里迎一下?”
“我不去。”我站在院子里,扯了扯脖子,“我去大娘家,他们在做月饼呢。树哥哥都没去。”
“馋得你!月饼是明天吃的,还得上供,你现在去干吗!明天,再让你大娘给你分一块吃!明天才是八月十五呢!”
“我不是想吃!”我又扯了扯脖子,“谁馋啊,我才不馋呢!走啦!”
说着,但我没有迈动步子。“树哥哥说,大伯有枪,他会带着枪回来!”
“就瞎说吧你!”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净和你娘犟嘴,反了你了。看看你打来的这点儿草!光顾着玩了吧!”
“我没有。近处的都打光了,我和树哥哥跑了老远呢!”我小声嘟囔,将筐子里残留的草择出来,丢在院子里的草堆上,“他们家在做月饼呢。大伯能不能回来?”
“什么话!”娘走出来,用笤帚扫扫父亲身上的土,“要不,你去迎一下吧,要是大哥带的东西多,也好帮他拿拿。”她也来扫我身上的土,“你这孩子,都七岁了,嘴上还没有把门的!可别到外面胡说,到你大娘那边也别这么胡说,什么叫能不能回来?你大伯当然要回来,得回来啊。先别去你大娘那儿,你扫扫院子——明天就中秋啦,就不能动扫帚啦。”
“今天也不应当动。三天十五两天年。十五,应当从今天算。”奶奶跨过门槛,她扶了一下门框,“小伏,你就是懒,懒得……早一天打扫不行吗?非等到火上房才急!”她盯着我父亲,后面的话却是对我娘说的,“小伏家,生家做上供的月饼,你给她送了面没有?”
“送了,送了。送了一碗。我本来还想送点豆子和芝麻的,她说有,没要。”
“你说,她要做多少月饼?就要你一碗面?我还给了她半碗呢!大半碗,比一碗也少不了多少。再说,月饼,也不用实面的啊,你掺点玉米面、高粱米面不行吗?哪有这样过日子的,过了十五就不过啦?”
“娘,你可不能这么说。”我娘说,“你送过去的面我也看到了。哪有半碗,顶多小半碗。他大娘过日子细的,也就是今年特殊。这不是你家生要回来嘛。你家生回来,她才想起做月饼的,她才想做得好一点儿,纯一点儿,感谢一下老天爷和祖先。你家生,是打仗呢,是从战场上回的!”
“哪里是小半碗!明明是大半碗,明明是……要不就是她收起了一半儿,非要说我送得少。她和我说,你送的也是半碗呢!”奶奶摸摸我的头,“想你大伯不?这孩子,和大伯可亲啦!”
“想!”我大声地回答她,“我大伯有枪!再遇上坏人,就一枪毙了他!”
“你知道谁是坏人?”我爹“哼”了一声,“去你大娘那儿,看看你大伯回来没,看看能替大娘干点什么活儿!别光在这里戳着,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行!”我答应得极为爽快,其实我的心早就飞过去啦!转过身,我朝着大门跑过去。
“这孩子!毛手毛脚,也不看人!”成叔把我扶起来,“摔疼你没有?”
“没有。”我说,眼眶里有泪水涌出来。
“怎么教你的,怎么不和你叔打招呼,叫个叔还矮了你啦?”我爹喊。
“叔。”我说。我的头开始有点疼。我没有撞在他身上,是他把我推开的,是他把我推倒的。
“谁家孩子在这个年纪,不皮得像猴子。走吧走吧。大娘也在啊。”成叔看了我奶奶两眼,然后又看了我父亲两眼,“伏哥,我和你……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不能让大娘听啊?”我奶奶伸手,做出一副要打的样子。“好吧,你们说,我走。家里的鸡还没喂呢。这两天不好好下蛋,还让黄鼠狼掏走了一只。你们也注意点儿。”
我爹和成叔进了里屋。我在院子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跑起来。
月亮在树梢上挂着,也是淡蓝色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3
月亮挂着,月光厚厚地洒在地上,仿佛有一缕缕的烟在其中穿梭,踩下去,就会骤然地踩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来。
他们也知道了。大娘和树哥哥也都知道了。我的奶奶也知道了。
“不,不一定是。你们先别这样……”成叔说,“生哥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他可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主儿。你们还记得,前几年,我们到小山上赶集不?鬼子大轰炸,死了多少人!可生哥就在集上,毫发无伤!人都吓傻了,可就是没炮弹碰到他!我们到辛庄炮楼前割草,生哥也不知道犯了哪股邪劲儿,非要砍树,炮楼上都动了机枪,可愣是没碰着生哥的半根汗毛!他这辈子,由福星罩着呢!”成叔搓着手,“你们,你们别这样,等事情搞清楚了再说……我回来的时候怎么就没遇到劫道的,没遇到还乡团?我遇不到,生哥他们就能遇到?没道理啊……”
“可你说,他们今天一准儿回来,他们在家里过了中秋再回去——都晚上了,人呢,怎么还不回来?他不是说今天一准儿回来吗?他不是说,团长都安排好了吗?”
“说不定,是被什么事儿耽搁了。兵荒马乱的……”
“李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邱爷爷敲敲烟袋,屋子里已满是烟,“大嫂子,李生家,你们先别哭,这时候咱可不能乱!还有孩子们呢,你们也得看看他们……咱们农会准备套两套车,你们也出个人跟着,咱们到西集洼里看看。是咱的人,能救的救人,不能救的也拉回来,让他们回来过十五……”邱爷爷捂起脸,停顿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咱的人呢?给小果家送信儿的人也没说清楚,只说小推车上有咱们油坊张记的麻袋,是不?咱也不能由此就认定,死去的是咱们村的……”
“之前,张锁儿推着他家的推车,带了六条麻袋……”
“是是是,我知道。还是我……大嫂子,李生家,不管是还是不是,我们都先找到人再说,咱们先别——还有孩子们,你看看,孩子们吓得……”
“我去。”爹说,他咬着嘴唇,“邱叔,咱们什么时候走?”
“等会儿,人齐了就走。肖佩银去请大夫了,有大夫跟着大家也更放心些。大槐树那儿,人齐了咱就走。”
“我也去。”树哥哥挤出来,“我跟我叔去。”
“不用。你还小。在家里等消息吧。”
“我要去。我要……把我爹接回来。接回来过十五。”他哭得让我伤心,我也跟着他哭起来。
“这孩子,不一定是你爹,你爹没事,这孩子……”
我爹也哭了。他抱住树哥哥:“你不用去,不用去,陪着你娘,听话。叔去,还信不过你叔吗?”我爹也哭得痛彻。
“别这样,李伏!还是男人不!”邱爷爷用烟袋敲到父亲的头上,“快点儿,咱们得走啦!”
“你们先别——他叔,你等会儿。”大娘从炕上站起来,“你,你给……带点东西。”
我和树哥哥哭着,止不住地哭着,成叔和华叔把我们赶出了屋子。
“我要报仇!”树哥哥在院子里大喊,“我要,替我爹报仇!”
“小孩子,别乱说话。”华婶婶、乔婶婶带着小改走进了院子,“你爹活得好好的呢,说不定都当上大官儿了!你们都往好处想想!”华婶婶松开小改的手,“跟你两个哥哥玩吧。大人们说事儿,你们别乱掺和。小树儿,过节呢,嘴巴上把锁,乱说可不行,老天爷听着呢!记住,你爹没事儿,他好好的呢,他那么好心肠,老天爷才不会这么早就收走他——老天爷,是不是啊?”
4
我支着耳朵。窗子外面一片可怕的明亮,树影摇晃,它们在沙沙地响,嚓嚓地响,哗哗哗哗地响,啪啪啪啪地响,有时还会呜呜地响……我支着耳朵,里面全是麦糠的枕头只能堵住一只,而另一只耳朵还会清楚地听见。
脚步声。它在院子的外面,靠近了我们家的门,然后,又匆匆地小了下去。我支着耳朵,不敢让自己睡去。可困倦还是来了。树影摇晃,它们在沙沙地响,嚓嚓地响,哗哗哗哗地响,啪啪啪啪地响,有时还会呜呜地响。我的脑袋里塞入了棉花,我看见了大伯。他湿漉漉地站在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我叫他,大伯,他没回头,而是让自己融在树影之中,但在月光中留下了清晰的水渍。我低下头,水渍在慢慢变黑,变成了血液的样子,在缓缓向远处流着……
“娘!”我大声喊起来,屋子里面空空荡荡。“娘。”我跳下炕——他们那屋空荡荡的,我爹和我娘都没回来。我走到堂屋的门口,推开半掩的门朝院子里看:月光皎洁,地面平坦,没有水渍也没有血渍。“娘。”我再次空荡荡地喊了一声,赤着脚返回屋里。
树影摇晃,它们在沙沙地响,嚓嚓地响,哗哗哗哗地响,啪啪啪啪地响,有时还会呜呜地响。我想着大伯的事儿,奶奶的和大娘的事儿,树哥哥和柱哥哥的事儿,想着邱爷爷的和村上的事儿,农会的事儿和乔家的事儿,乔家的轿子和马车……想着想着,我再次感到困倦,尽管不断出现的恐慌始终在阻止我睡着,可我还是又睡着了。在一个令人心悸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我忽然听到另一间屋里传出了说话声。是爹和娘,爹已经回来了。
“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也没敢埋,农会他们给各村报信了。”爹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嗡嗡嗡。
“咱嫂子……”娘的声音,又是一阵嗡嗡嗡,我拉长自己的耳朵也听不清楚。
“我的心啊。你说……”又是娘的声音,嗡嗡嗡嗡,“他们怎么还不回……”嗡嗡嗡嗡。
“都在猜。”父亲的声音,“没找到,怎么说也是件好事。”
“可我……”娘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嗡嗡嗡,“他不回来,咱嫂子……小树……”嗡嗡嗡嗡,“总得给个准信儿吧!”嗡嗡嗡嗡……
我跳下炕,伸出脚来摸索到自己的鞋子,然后橐橐橐地走过堂屋:“爹。”
“嗯。”
“我大伯没找到?是不是,不是他?”
“不是。不是咱们村的。”
“那他们怎么会有张家油坊的麻袋?”
“我怎么知道?回去睡你的觉吧!我们还得去你大娘家。怎么,你不叫树哥哥来和你一起睡?”
“是小树不来。”我娘接过去,“你接着睡去吧。不是你大伯,也不是咱们村的。以后出门你们也小心点,唉,这个中秋啊,算是被那条麻袋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