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巷

作者: 冉正万

不算太久以前,也就112年前,张百麟喜欢上老东门外那对石狮子。别的石狮多为坐式,昂首雄视前方,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老东门这对狮子头朝下,狮身倒立,就像刚从石柱上梭下来,前爪还没来得及伸出去。

石狮表皮已风化,仿佛涂了一层灰,给人毛茸茸之感。狮子的眼睛半睁半闭,张百麟心想这位石雕师傅一定不是粗人,懂得美是恰到好处。身后一位中年人认出他,两人便聊了起来。张百麟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人。这不算什么稀罕事,张百麟好客,家里常常宾朋满座,“宁可灶中无烟,不可座上无客”是他的座右铭。常有陌生人随其他客人前来,交谈时尽可畅谈,姓甚名谁并不重要。他要的是无话不谈,特别是有见地的扳谈。

“雕这狮子的石匠一定喜欢猫。”

“何以见得?”

“这是照猫的样子雕出来的,爪子收拢,等人来摸它下巴。”

“只听说过照猫画虎,原来还可以照猫刻狮。”

“我瞎说的。这城墙是什么时候修筑的呢?”

“土墙是元中期,石墙是明初期,明中期后期直至大清,修修补补。”

“这么说,这对狮子不是洪武就是康乾年间雕刻的。”

“何以见得?”

“天下大势已定,要收拢爪子,不必再张牙舞爪。”

“哈哈,有道理。天下事已定,山中人可闲。”

张百麟邀请这位叫不出名字的人去家里坐坐,这人不客气又漫不经心地说好,那样子就像不邀请他他也会去。张百麟喜欢这种洒脱,几十年来交朋结友,最看重的是坦诚与坦荡。

那时还没有白沙巷。从老东门回家不到两百米,先向南再向西,一条角尺形小街。店铺不多,市民多以在城外种植蔬菜为业。走出小街是一座小山,朝南缓坡上,三进小院层层向上,左侧几垄黄瓜、茄子,右侧一片斑竹林,斑竹林外是洪武年间夯筑的土城墙。房子是父亲在开州厘金总办任职时购置的,原主人举家迁到重庆去了。距省府路、护国路都只有一箭地距离。离文昌阁更近,从书房就能看见文昌阁第三层翘檐。张家大院虽在城内,景象却是亦城亦乡,车水马龙的景象还得等上五十年。

家里没有其他客人,这在张家很是少见。

管家呈上一封书信,他在院子里捡到,没看到送信人。张百麟瞄了一眼,信封上竖排行草:

烦捎

张百麟先生?启

笔迹似曾相识。张百麟将信塞进衣兜。

“他们一个也没来吗?”

“没有。”

就像是管家不让他们来似的。平时,乐嘉藻等贵阳名士不全来也至少来一半。父亲四十一岁才生下他,又是独子,特别珍爱,从无苛责。这让张百麟少年时就有豪侠之气,加上性格通脱,喜欢结纳,不在意财物,交友不看门户,行为不拘小节,朋友们都喜欢上他家。他也以此为荣。今天一个没来,冷清得让他感到不舒服。管家提醒他看信,有事他好早做准备,以免耽搁。他看了看空荡荡的院门,说晓得。

在书房里看完信,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来。来不了,不敢来,不能来。

信是都匀知府吴嘉瑞所寄,告之即将到贵阳上任的云贵总督李经羲已抵镇远,在镇远考察铁矿。元老派得知,立即派人前去接洽,想借李经羲之手将自治学社予以铲除,尤其是社长张百麟等人。吴嘉瑞虽竭力为之辩解,说这不过是不同政见之争,不存在谁对谁错,然元老派有痛恨维新派的直隶总督陈夔龙支持,难保无虞,请张百麟暂避一时,以免意外。其他同人亦已去信,无须挂念。

“先生身体似乎欠佳,我不打扰,这就告辞。”

客人看出他脸色不对。

张百麟极力挽留,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不愿这就失去。何况吃饭时间已到,邻里看见有人从自己家离开,那也太丢人了嘛。“怪我记性不好,我想不起来我们在哪里见过。”

“先生没见过我。”

“哈,是这样。”

饭后,仆人照常用三脚铁爪钩提来烧开水的小铜炉,盛清水的弯把提梁小木桶。青冈炭已预先点燃,水桶里的水是大清早其他人家挑水之前,从水井挑来的当天第一担水。张百麟从缎盒里取出八个瓷杯,小铜锅里的水烧开后煮杯子。竹夹夹杯子时才想起用不着这么多,他们又不来,煮两个即可。

刚泡好茶,管家来请假。明天是六月十九,他想去弘福寺敬香,顺便去清镇看望家人,保证后天中午前回来。张百麟叫他放心去,不着急,亲自给管家一家准备好礼物,主要是布匹和盐。盐在当时堪比黄金,乡下那些大户人家也吃不起。管家热泪盈眶,说自己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主人恩情。管家离开后,客人问:

“先生相信有来世吗?”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管家说到弘福寺,我想起多年前在一个寺庙看到过一幅画,忘了哪个寺庙。上面是神,下面是兽,中间是人。我问法师这代表什么,他说一个人死后既可以成为神,也可以成为兽,所以人必须修行。”

“修行当然有必要,但用不着等到死。念头生起瞬间,既可能是神,也可能是兽。一个人看上去像一个人,其实他有可能是神,也有可能是兽,人形只是外表。”

“你的意思是任何人都可以选择做神,也可以选择做兽。不过,我觉得它还代表人所处的位置。这位置当然是由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

“没错,不经意间的选择是天性,有意识的选择是教养。”

“就不能选择做一个人吗?”

“不行,人是中间物,就像一条河,你不可能站在河中间。”

喝茶,聊天,吃夜宵。客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张百麟只好叫仆人整理客房。有两个老朋友常留宿,但他们不住客房,和张百麟同住一屋,常常聊到天亮。住客房的是远房亲戚,从长沙来的叔叔伯伯、姑姑舅舅。

客人睡下后,他把快利步枪和子弹找出来。这是江南制造局生产的新式武器,性能超过奥地利曼利夏。他对枪械一向无兴趣,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年前,黄泽霖到上海购置印刷设备,同时买了两支江南制造局制造的快利步枪。黄泽霖说,不会开枪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有时间带他去月亮岩打猎,打猎时教他打枪。三年后,春寒料峭,黄泽霖死于滇军入黔夺权者枪口,枪没能保住他的命。这是题外话。

张百麟摸索了一会儿把子弹装进去,似乎并不难。子弹像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小孩,躺进去后非常安静,坏脾气一旦爆发,连他亲爹也不可能阻挡。

李经羲想用什么办法打压维新派?派兵抓人关起来然后枪毙,还是直接派杀手上门?李经羲是李鸿章之侄、光?大夫李鹤章之子,想必不会如此下作。心脏比平时跳得快,但他并不害怕。不能让自己感到害怕,我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我们这个民族。民族是什么呢?是人,既不能让它成为神,也不能让它成为兽,所有的努力,是让它始终朝着成为人的方向行进。要杀,杀张百麟一人即可,其他不必。我是会长,没有必要逃匿,逃匿可保命,对自治维新却是致命打击。献出生命,对正在进行的事业也许反倒是一种推进。

把枪放在床上,把左手搭在枪把上,他是左撇子。有人闯入,抓起就可开枪。枪长近四尺,重八九斤,一手操作有困难,保险已打开,因此,有误伤自己的危险,仅凭后坐力就可把人打翻。他全然不懂。睡了一会儿觉得大可不必,把手从枪上拿开,和另外一只手一起枕在头下,望着什么也望不见的黑夜思考。人终将有一死,自古以来,清醒的人往往比糊涂的人先死,糊涂者活得长。即便寿终正寝,造物主也要让这人先糊涂然后再让他死。清醒和糊涂不可能同时存在,正如神、人、兽不可能共存,神性充盈时不可能有兽性,兽性满满时不可能有人性,人性张扬时既不是神也不是兽。

手枕麻后从头下抽出来,无意中碰到枪机,感到一阵厌恶。不是对枪的厌恶,是对它能制造死亡感到厌恶。他将它放到书桌上。

有只鹰鹃鸟在老东门一带叫唤:离贵阳、离贵阳。声音高昂又略带凄凉。父亲去世后,母亲想过搬回长沙,去和族人尤其是她的娘家人在一起。母亲没明说,而是学鹰鹃鸟“离贵阳”。每次学完都会补上一句:“这鸟叫得好难听,应该打死它。”她长年吃斋念佛,顾惜众生生命,连蚊子都舍不得打,却要打死一只暴露她心思的小鸟。张百麟当时刚入职法政学堂,同时负责自治学社会务,筹办《西南日报》,百事缠身,哪里也去不了。

现在,她们必须离开贵阳,明天一早就送她们走,妻子和两岁的女儿一起去。不能告诉她们原因。父亲临终时,对他有几分担忧,对从小将就他、任其天性成长有些后悔。父亲去世后,他一夜成人,读书与做事一改从前散漫,特别渴望成就一番事业,能在万古江河中留名,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同时也向自己证明,今番一定能够成就。这种饥渴在灵魂深处转化成一种微痛,和死亡威胁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威胁。自治学会是他全力筹办的,离渴望中的事业仅一步之遥。狂风吹落将熟的果子,岂能见死不救。张百麟点灯奋笔疾书。

元老派的人用嘴,他用纸和笔。他要给李经羲写信。他不诋毁他们一个字,只陈述事实和对家国天下炽热之情:百麟热情参与筹办法政学堂、律师专修科、法官养成所、光懿女子学校、自治学会,没任何私利,而是以改革社会为宗旨,寄希望于将来。

枪在一旁看着他,躺在里面的小孩也看着他。鹰鹃鸟仍然在叫,不是“离贵阳”,而是“你贵阳”。你字音稍长,贵阳二字急促,有种京剧腔。你贵阳,你神州,你诸夏,你怎能离开。他想通了一点,当一个人誓言为了民族,其实非关民族,也非关自己,而是一种纯粹的献身。这个发现不能写到信里去,如果可以,改天再写一封信,把这发现告诉儿子,如果夫人微隆的肚子里是儿子的话。

写到最后一个字已日上三竿,洋洋洒洒近万言。装进信封,写上:

敬呈

李经羲大人

到院子里喊管家,喊了两声才想起管家不在。仆人出来问什么事,他摆了摆手。管家即便在,这信还是亲自去送为好。刚走两步又叫住仆人,要他马上去告诉老太太和夫人,叫她们准备好,今天送她们去长沙探亲。

走到二进院,发现客人没走,不禁有点郁闷,这么不知趣的人还真是少见。客人在蜡梅树上吊了枚铜钱,正专心致志练习射箭。一张儿童玩具似的小弓,似要把箭从钱孔中间射过去。这就不是郁闷,而是真心鄙视。张百麟一向不喜欢小儿科之类行径。

没和客人打招呼走了出去。

到巡防营找到副统领,叮嘱他一定把信交给总督大人。副统领也是自治学社成员,提醒他信封没封口。张百麟说:

“没什么秘密,任何人都可以看,你也可以看,兄不妨看看,看看有何不妥。”

副统领看完后知道兹事体大,立即派人打听李经羲行程,何时到贵阳,有哪些人同行。

回到家已是午时,母亲和妻子已收拾好。婆媳二人隐隐感到担忧,但都没有问。这个时间安排她们去探亲颇不正常。最近几年,张百麟常邀人来家中密谈,密谈时有人把门,陌生人不得靠近,家人也不得靠近。她们不想知道他所做的事对或不对,唯愿他事事平安。为此,婆媳初一、十五吃素,还到圆通寺去烧香。

张百麟曾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平日不管家人,在家时既不像客人也不像主人,像个影子。有一天醒来,除了他睡的那张床,房子、家具不翼而飞,他孤零零地躺在无边的大地上。母亲和妻子离开后,张百麟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失去亲人和房子的人。平时起床后第一时间到母亲房间问候,但很少陪她说话,吃饭也因为有客而各在一屋。同样原因,和妻子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素日不在同一屋,和朋友通宵达旦交谈,只能住书房。想着不仅内疚,也有点担忧,怕再也见不到她们。

信交出去后备感轻松,身体的疲倦被掩盖。第一次不想任何人来,要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待着,很高兴没看到那位客人。关好大门,关门时习惯性地张望了一会儿,如果有熟人来,仍然要欢迎。听见厨子大声问新买的姜在哪里,知道饭还没熟,于是去会客室泡茶喝。进去一瞬间,第一秒钟,他被一种崭新的郁闷惊呆。客人没走,一个人在会客室喝茶。客人见他进来,自然而然地问了声,事办完了?不自然的反倒是张百麟,仿佛是他闯进别人的会客室。

再不愿像昨天那样侃侃而谈。客人似乎并不尴尬,有种天生的不知几斤几两的镇定,有不知何谓虚情假意的淳朴。常年来叫吃饭,客人问有什么好吃的。常年说有青笋炒肉。饭后,客人叫张百麟早点睡,说他脸色不好。张百麟没去书房,而是去卧室。本应走走再睡,又不想和客人一起散步,于是来到有妻子体温的房间。想着客人说他脸色不好时的表情,忍不住发笑。这么不拘小节,不服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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