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痣
作者: 武庭英你那门牙咋回事?
第一回亲嘴儿,磕了。
他不相信,噘起嘴裹了两口空气。
对,我点头。
对方没事?
我点头。
他笑嗨了,问我,你这是跟大象亲的嘴儿吧?
你管得着吗?
防空洞
我是在地铁上接到母亲的电话:表姐死了。
同居女友传来简讯,要求我在楼下便利店带两包卫生巾,并用表情包隔开标注:一包日用,一包夜用。她想吃街东面那家麻辣烫,多放豆苗,多放麻油,还有我至今叫不上来的鸭的几个部位。欠了三个月水费,房东昨天打电话,让我好好做个人。其实不是没钱,只是我下班,物业也下班了。路过22栋那个架空层下,有个卖凉茶的女人。我并不是为了看她,只是买一杯雷公根败败火,顺带聊聊天。她每次都要检查我的外卖,告诉我哪些东西有营养,哪些吃多了闹肚子。有时我也会反驳几句,不是不耐烦,如果一味地点头,她会误会,像孩子一样耷拉着头,自顾自地把在抖音上看到的科普视频推给我。不过有点神奇,或者说相似,她嘴角有颗不大不小的痣,让我想起了表姐。雷公根,我之前喝不惯。去年五月,身上起疹子,小区卖杨梅的壮族阿妈说它能治这病。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她带着一个孩子,有八九岁。眼眶里嵌了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珠,手脚不灵光,说话也不利索。她不让我打听关于孩子的任何信息,只告诉我,这孩子是她哥嫂的,她代为看管。那孩子格外喜欢我,只要我坐下,便会扶着桌边挪到我这里,手上抓着糊成一团的曲奇饼干,在离我不远处用胳膊肘垫着头,用眼睛盯着我,试图让我理解我们的关系。我通常会笑一笑,不是喜欢孩子,只是在女性面前传达一些另外的善意。他有控制地活动着右手,饼干碎渣落在桌上,白褐色的粉末垫底,点缀几块稍大的饼干碎和巧克力。他的眼珠在这两层物质上迟钝地切换了两次,左手肘依旧支撑着他笨滞的躯壳,右手小心地放在选中的那块饼干碎上,又往当中归拢了块巧克力,然后五个指头同时用力抓起,并把身子向我探来。隔着一个拳头,手掌翻上来,那块饼干已经碎成渣。我没有理会,他举着饼干略显疲惫,便放在我们中间,挑出一块示意我像他那样吃下去细嚼,然后开心地流下两串浓稠发黄的鼻涕。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每次只要那串鼻涕精准地滑落在他分享给我的食物上,我就想给他一脑瓜嘣儿,让他吃些苦头,从而可以放弃对一个陌生男人圣使般的垂爱和施舍。
在鹏飞路A口出站,母亲又发来一条微信:
你不要难过,生死有命。大舅想为你表姐举办一个追悼会。下周四。如果你和南方可以请假,希望你们能回来。不过一切要以你们工作为重。
便利店相熟的店员离职回去备考研究生。如果她在,那我每次买女友的护理用品便不会难堪,甚至她会推荐我常用的品牌,新出的产品有什么特点。但今天这个女生看上去更精明正统,领子竖得很高,每一颗纽扣端端正正,黑框眼镜,绑着一条僵硬的黑色马尾。她在接过那两包卫生巾时瞟了我一眼。我想如果不是在工作,她一定会和闺密谈论一下,我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能区分卫生巾日用夜用。冷气开得很足,刚出门,水汽糊满眼镜,往右挪了几步,站定后点了根烟。我已经习惯在路口,看着车流像玩具一样前进后退。对于车的品牌型号,我一无所知,但却很喜欢闻汽油燃烧的味道。所以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十字路口,东西向有一个很长的红绿灯,涡轮增压时的轰鸣,连同汽油燃烧,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全身心地感受着感官高潮带来的快感。
烟蒂要放在垃圾桶的固定收集缸里。垃圾分类是有必要的。但我除了能做到这个,其他都裹着黑色塑料袋,扔进了小区的垃圾回收点。为了逃避邻居大妈的监督,我通常会早起半小时,但总有人比我先到。他们家用蓝色塑料袋,超大号,想必是攒了好几天。转念一想,每天这样,这垃圾也生产太快了。所以我断定,这扔垃圾的绝对不是一个人。我没有碰到过他,如果有幸打个照面,上前给他递根烟,表达他比我还能早起的敬意。我是大学二年级开始失眠的,毕业和女友同居后,过了一段正常生活,也许是因为欲望翻腾后的疲倦。去年六月九日开始,我每天最多睡四小时,固定五点准时起床。我通常不吃早点,但公司规定,吃早点是一个人热爱生活、身体健康的重要保证。所以每天扔完垃圾,我就在路口的阳光早餐买一个糯米鸡、一杯玉米汁。等着地铁口铁闸拉起,挺直身板,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第一个进去。然后,在公司休息室里咬一口糯米鸡,再就一口玉米汁。和同事眼神交流之后,趁着转身的工夫,扔进垃圾桶里。我厌恶口腔里积压的食物,持续发酵后的味道,即使喷女友在韩国代购回来的口腔清新剂,也无法消除。
排队等着刷卡进小区,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翻看一遍和女友的聊天记录里是否有遗漏的。果然,麻辣烫的事已经忘在脑后。我记性一向不好,所以备忘录里存着各种记事和提醒。我一度怀疑,是否因为这个影响了我的工作效率,甚至奖金和绩效。这个红绿灯是我遇到过的时间最长的,可以放心地在斑马线上抽完一整根烟。我是从一个流浪汉那里听到的这句话:做饭和做爱差不多。确实如此,这两件事都是需要激情的。在那个十九平方米的出租房里,我从来没有试图让天然气产生作用。她也欣然接受。
麻辣烫门面前有个卖鱼的壮族阿妈,她穿着一身黑衣,头饰笨重,瘦矮的身子整个被包起来,低低地坐在路边沿上,面前摆着一只墨绿色的水桶、一只藤篮。鱼已经翻起了肚皮,不时冒出几个垂死的水泡。我听不懂她说的纯熟古老的壮语。没人在她的小摊前驻足,她眼神里飘散着一枚烛火,仿佛在为这些濒死的鱼超度或者虔诚地祈祷。天阴了,远处楼盘触碰到了鱼皮般阴沉的云。空气中的水汽在剧烈升腾。整个身体的皮肤开始不断吸收又分泌,笨重且黏稠。我在等叫号的间歇坐在离她两米的地方,用余光偷瞄她。这样的距离正好,我可以闻到她身上死亡的味道,又从这种味道中解读出关于超脱和宽恕的慈悲。
自从姥姥姥爷死后,他们的窑洞就废弃了。我还记得那面青灰色的砖墙。姥爷会把买回来的糖果装在篮子里,钉在这面墙上。即使我踩着凳子,依旧够不着。每当我拼尽全力跳跃着触碰它时,它就随着空气的振动分泌出一种糖果的甜蜜,晴天是西瓜味的,落雨是紫葡萄味,饭前变成橘子味,晚上他们出去乘凉攀谈时,它又变成草莓味。表姐回来后,那面墙的味道消失了,因为她总是趁着没人,把四方的八仙桌搬来,然后再踩着一个小坐凳,拿下我指定味道的糖,剥开糖衣,先舔一口沾湿才放到我嘴里。我是极崇拜表姐的,不仅是因为她能帮我“偷”到糖果,而是她的口水有魔法,会让糖果变得更加甘甜。后来我细细研究过,那时的糖表皮厚且干,只有沾上口水润湿表皮,才会品到味道。
前年七月十五,母亲让我从窑顶跳下踹门进去,拿姥姥姥爷的灵牌,才发现那面墙老得不成样子,皴出一层层的裂纹,又布满了铁线。无意中触碰到,墙皮便一片片地落下。那颗钉子布满铁锈,已经脆到像根铁红色的粉笔。我稍稍抬手便从上面取下装着二老灵牌的篮子。它竟然拼死一般抖搂出一阵阵叹息,伴随着硝和石粉,穿过蛛网朝我袭来。
一个老汉从她桶里挑走了一条相对活泛的鱼,在脱离水面时,它象征性地摆动几下后就趋于平静。这段混合着汗液、鱼、几张软烂零钱的气味让我停止回忆,又一次凝聚在她那张沟壑纵横的面孔上。我认为她和那堵墙极其相似,至少如果我贸然触碰她的脸颊,应该会发生和那堵墙相同的结局。她太老了,腰背贴合着两只枯朽细竹一样的下肢。我思考着她还能活多久时,老板叫号了。接过打包盒,按照女友的口味调好味道,便匆匆逃离。隔着水桶和藤篮又回望了她一眼。身体开始下坠,远处的云已经变色,掩盖了楼盘的轮廓,像阿妈手里的黑色秤砣一样,笔直地砸向我。
雨是在我的右脚刚跨小区门禁时下起来的。等到左脚落地,水汽已经凝成粗绳一样铺天盖地。我只能就近躲在24栋的单元门口。对面是一排蓝色铁皮搭就的简易车棚。用衬衣角擦干眼镜,环顾四周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这几秒钟的雨竟让我身子发冷,在风里打了几个摆子。背着风口,从裤兜掏出有些泛潮的烟,还没被雨水全浸湿,点了很久才擦出一丝烟,火星子在口腔的引力下逐渐燃烧着烟丝。烟雾进入口腔和鼻腔,分离出焦油和尼古丁,随着腔体内壁进入血液,身体逐渐温暖,几秒钟后,一种迟来的兴奋开始随着血小板的凝聚,血压上升,持续刺激着躲雨的我。女友并不讨厌我抽烟,只是惊讶于我的烟瘾。她有一次问我,是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烟瘾,这么大!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辞时,笑了好一会儿。平时我是不笑的。等我缓过气来,她伏在我肩膀上,像个小动物一样望着,向我道歉。我抚摸着她栗色的长发,正寻思怎么开口时,她又钻进我的腋窝里,把身子柔软地贴着,鼻子触碰到我,湿湿的,呼着热气。脚蜷缩着钩着我的腿,然后沉下去,我们就这样睡了一晚。
准确地说,我只睡了几小时,醒着的大部分时间,是在想她说的那个问题。她说的是事实。母亲在怀我的第四个月,才发现父亲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她每天抽烟,丝毫不顾及是否会影响我的健康。她后来也坦白,动过想要滑胎或者死胎的念头。不幸的是,我生下来除了黢黑,别的一切正常。自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每天一盒烟。一直到现在,我只见过一个和她烟瘾无差的女人,那就是我的表姐。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姥爷家小巷口。那天雨开始下大,地上现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脚印,或深或浅地积着一汪水。我踩着一块青石板,朝着院子里大声呼叫着,希望来个人接我。不多时,隔着绵密的雨,一个穿着明黄色连衣裙的少女,举着手遮掩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已经漫成泥路的巷子,在青砖垒起的院墙之间,像一只山羊跳跃着奔向我,又有几脚打滑。我不认识她,跑到我面前时,分辨出她应该比我大几岁,高出一头。她也没说什么,将手臂环抱在我的腋下,我被束着上身,头死死地卡在她的胸前,手制成十字架上耶稣圣像一般,脚耷拉着滑过泥花。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来替代了呼吸,我大声哭号起来,企图能穿过连绵汹涌的雨声抵达姥爷的耳朵里,或者被任意一个好心人听到。走几步后,迎接我的只有不断向下滑落的地心引力和她越束越紧的臂力。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姥姥姥爷是不是被暗杀了,她是被安排来灭口的。还是我的父母亲又在外面结了什么仇怨,以至于在一个笼罩一切的雨天,在一条我再熟悉不过的巷子里,在一个芬芳洗发水味道的少女的怀里,终结七岁的生命。
我越想越哭得大声,我后悔为什么不提前回家,为什么要在修自行车的安安哥家里逗留到现在,又不听他们的劝,等雨停再回来,而选择偷偷跑回来。嗓子开始撕裂,发出一种钢尺刮划黑板的刺耳声音,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马上到家了,别害怕!”
她尚未发育的胸脯在喘气中发出声响,使我清晰地感触到她的声音。这是我能想起来关于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我对声音和气味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天赋,而这天赋也随着年岁逐渐强大。所以,在雨不留情面地砸向车棚时,铁皮禁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强压,竞相恐惧着,也或者试图反抗,这要取决于铁皮的材质和氧化程度。我是在这样复杂的声音中,听到了几声气若游丝的哀号。应该是只猫,但我伸着头往外探寻它的身影却没有找到。没有多想,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单元门旁的自动售卖机上,掐掉燃烧合适的烟头,俯下身子在雨水中蘸湿,打开空的烟盒放进去,重新揣回兜里。跑了六步才进车棚,我尝试着变换“咪咪”“喵喵”的语气,呼唤它。终于在一辆红色的老年代步车下面,找到了一只黑白花的“奶牛”。它身子倚靠着车轮,头好奇地朝我张望。我伸出手向它试探,可能是外卖残留在手上的气味,让它放松警惕。露出身子后,向我走来,对视一眼,用它温温柔柔的小舌头,在我的右手指面贪婪舔舐着,等没什么滋味了又赶紧后退两步,躲在车轮后面磨蹭着。它的眼睛仿佛有魔力,一直注视着我,也不离开,也不向前,不时喵几声。
我从小就喜欢猫,看到它,好像有双温暖肉厚的手,抚平了被秤砣砸中后,难以言状的伤痕。我没多想,重新冲进雨里,把外卖盒揣在怀里,用手遮挡着跑回车棚。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气味随着压制的空气迅速传到了我和它的鼻子里。我们应该是同时感觉到的,它在我吞咽口水的一瞬间,急迫地喵喵着往我手边蹭过来,先是头,掠过耳朵,又是被雨淋湿的身体,中指长短的尾巴。我挑了几块肉放在掌心,递给它。小家伙肯定饿坏了,边吃边看着我,生怕我的手随时撤离。它一直吃到嗓子里传出一种呼噜声,惬意地舔干净我掌心的油渍。我把外卖盒重新整理好,转头看它时,它已经消失了。等再发现它时,它已经绕着我的脚,跟着我往前走。我俯下身子,将胳膊伸过去,它竟然会意一般跳上手掌,自觉地把四只白色的肉爪和尾巴收回去,伏在我手心。我起身的时候,雨已经过去了。
衬衣贴在身上,全身只有和它接触的手掌还残留着温度。我并没有考虑女友是否喜欢。很大程度上,我是在迁就她的好恶,这并不意味着我爱她爱得天昏地暗、毫无自我。客观审视自己,身无长物,她肯和我蜗居在出租房三年,已经足够让我忍耐一切。我也在深夜里思考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从没有起过结婚的念头,更不用说孩子。我厌恶被捆绑的两个人,彼此互生嫌隙,又不得不搭伙过日子。母亲和父亲离婚那天,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哭诉着父亲是如何伤害这个家庭,欺骗她,甚至对我如何不屑一顾。然后在一个陌生男声的安慰下,整顿情绪后,又对我说,她这么做的原因也是为我好,不希望让我在一个不幸福的家庭中长大。她说得很对,我默默点头,下定决心,以后只要自己喜欢的,都要拿到手。挂断电话后,表姐给我端来一碗煮方便面,还卧了两个荷包蛋,我一口一口认真地咀嚼。然后她命令一般,让我泡二十分钟澡。我就坐在浴缸里,整个空间弥漫着水汽,在灯光的氤氲下,呵出一种米黄色。她每隔五分钟推开浴室的门,命令我清洗身体的每个步骤。浴缸的底部已经失去了瓷釉的光滑,粗砂粒一样的质感,触手般侵蚀着我的皮肤。我试了试,憋了口气,全身躺进去。水像个罩子一样包裹着我,开始眼睛睁不开,逐渐水泄露出微黄色的光,然后耳朵也打开了。我能听到水和水碰撞拥抱的声响,像动物一般舒适的吼叫,慢慢地从浴缸内壁荡过来,又荡回去。我的身子也随着晃荡,在头顶到浴缸边沿时,我听到了隔壁女人和孩子的嬉闹,像是边洗澡边讲故事。那个故事我已经忘记了,但我听得入神时,表姐冲进来把我从水里捞出来,然后抱着我痛哭起来。水从我身上吧嗒吧嗒滴落着,打湿了她玲珑的躯体,头发也一根根湿润起来。我跟她说,我听到了隔壁阿姨在讲故事,没有不开心。她不信,以至于我之后数次提及那个故事,她总说我装小大人,所以我也慢慢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