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钟
作者: 若若一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傍晚,龙泉古镇突然热闹起来,长亭边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古道旁迎来送往的店家,南长老街上孩子们穿了红的、白的、蓝的大氅跑着、跳着,缭乱着、繁乱着……不远处龙泉寺的晚钟敲了几下,街上的灯笼陆续挂出来。黄昏渐凉,风一路吹过来,苏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将大衣紧紧裹了一下。梁子放看到了,伸手想帮她围一下松垮的围巾,一如十年前他们在大学那般亲密、圆满、快乐纵横。
“不用。”苏愈侧了一下身子,利落地把围巾围起来,直接挡住了鼻子,只露出眼睛。他们顺着刚刚铺好的青石板路逆着行人,穿过一道垂花门往前走着,苏愈又说:“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分明是,时已过,境已迁。梁子放听着,猜摩着苏愈的细气、柔声,却认定她多少还是惦记自己的。尽管当年两人在大学毕业之后就分手了。分手时,好像苏愈哭了。
“我当时难过极了。”他看了一眼苏愈说,“真的。”
风穿过人工莲花池吹过来,鲁莽得叫人彷徨。苏愈脖子缩了一下,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梁子放说苏愈当年哭了。苏愈回想了一下,嘴里没立刻否认,心里却怀疑着:我哭了?好像没有吧?应该不会的。
这些年,苏愈很少哭,好像也不过那么两三次。“在你那儿没有,后来,嗯,也不过三次。”在他面前,她一直就是这么肯定,“这点儿我确定。”
说这些话时,两个人站在老街上,脸对脸,隔着十年的光景。就那一眼,苏愈更加确定,从前那些明亮时刻,绝对没什么可模糊的。反倒是分开后的一些事,比如生死瞬间,时而让她雷击了一般茫然。
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轻快地说:“我请你喝杯茶。”她把头往右侧一偏,视线离开梁子放的脸,去环顾身边。身边正有小情侣挽着手经过,喃喃私语。
苏愈总是如此,如此善于掩饰自己,万事风平又浪静的样子。不等答复,她径直走到右侧咖啡店的门口,伸手推门。或许心不在焉,生生推反了方向。梁子放在她身后赶紧伸手过来,拉开门,说:“我来,苏愈,我来。”
暖气和音乐扑面而来,苏愈要了咖啡、牛奶和茶,径直走到一个玻璃幕墙前,坐到高凳上。梁子放没什么异议,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一会儿要喝什么。他万事由着她,这个不管何时何地都变不了。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坐在她左边。和读书时一样,两人并排坐着,面向落地玻璃窗的外面。外边是修了过半的古镇、长街短巷、清风小楼与河塘七里。
“如果,我是说,如果,苏愈,今天见不到你,我肯定还是要去看你的。”他咽了一口口水,说得有点艰难,小心万千。对,这个男人怕说话有什么不妥帖,言语有什么不恰当,怕说到了苏愈的伤心处。
她转过脸看着他,围巾没摘,眉目间是明了的气息,直接问他:“看看我,问问我,问我什么呀?没了时朗,我过得好还是不好?”
梁子放心疼了,不知如何作答。正好机器人把牛奶先送了过来,他探身取过来,轻轻放到苏愈的面前。苏愈没客气,转身回来双手握住杯子,说:“也好,那就来听我说说这些。”
似乎有牛奶的香气盈盈而上,苏愈看着外边,眯着眼睛想了一下,说:“该从哪里和你说起?嗯,让我想想,想想。”苏愈轻轻闭上眼睛,想想恍惚的过往,时朗生前的那一幕、一点和一滴。认识时朗时,是苏愈大学毕业回到青州的第二年,陪着发小去和医生谈她母亲的开颅手术,对面坐着的主刀医生就是时朗。他手里拿着病人的病历,桌上放着半杯凉咖啡,说这个手术在最好的专家那里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那他们的成功率就是百分之九十九。
就那一句话,刚从国外进修回来的时朗,就被苏愈记在了心上。那会儿的梁子放呢?在东北正苦闷着,犹豫着是在体制内讨生活,还是去青州找苏愈。其实,苏愈从来都是个审时度势、杀伐果断的人,梁子放早就没了去青州的路。终究意难平,梁子放追问过苏愈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但苏愈正忙,忙着挑婚戒、试婚纱、看婚房,不曾回答他,哪怕一字半句。
二
时朗大苏愈八岁,他心里嘴里总是介意这八岁,觉得委屈了苏愈。
“嗯,他总是惦记这个,我反而没当回事儿。后来我想我真该上心,好好照顾他才是。”苏愈轻轻端起牛奶,又放下没喝,继续说,“后来,我经常回想在一起生活的那些细节,是不是哪次我粗心给他吃的饭菜太凉?是不是衣服洗了未干,我用吹风机草草吹了几下,半干半湿地让他凑合一下,受了潮气?或者有一次他没带钥匙,我关了手机睡得太死,害他在楼道坐着睡到天亮……”
在梁子放听来,如此一句连着一句,苏愈必定是心里追问过多次,一口气说了出来,轻轻地,直接砸在梁子放的心上,让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他试着伸过手来,想握住她的手,喊她:“苏愈,苏愈。”
苏愈听见了,左手轻轻敲着桌子:“别,你听我说,听我说。其实,婚后第三年,我打算备孕生个孩子。知道吗,其实那天早上,我要是早点开口就好了。我刚要说我备孕的事儿,他却开口了,说他体检报告不太好,有占位。”
关于这些,梁子放早就听过些许。他和苏愈一样,都是医生的家属,更是明了占位是什么。但他依旧没做好准备,没做好坐在她身边,听着她如此一字一句说出来的准备。她说这些时,玻璃幕墙外边正好有一群民国旗袍美女,站在一辆老爷车上,大跳恰恰恰,花红柳绿和欢声笑语,摇着腰肢又美目流转……低音炮音乐一下子穿墙而入,欢唱着:“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旋律明快,奔放昂扬,如此喧嚣,淹没了室内的萨克斯《小夜曲》。梁子放一下子就慌了,他“噌”地站起来,伸出手来想遮住苏愈的眼睛,想捂住她的耳朵。
但,都没有。
苏愈回过头看着他,看到他直愣愣地端着手,和当时的自己倒是有几分像。
的确是有几分像。苏愈想着。
那天早上,苏愈坐在沙发上擦手霜,时朗走过来蹲下帮她涂抹,柠檬的香气清新又欢快。苏愈看着时朗用拇指和食指上下轻压她的关节,促进血液循环,想开口说时朗,要不,咱们今年生个孩子吧!
可是,时朗先开口了:“苏愈,有件事情需要你知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没停,从手背慢慢地、细心地帮她按摩,直至每个手指。他轻声说他的体检报告不太好,有占位。
苏愈脸色一变,“唰”地站起来,反手拉住时朗,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问他是怎么个不好。
其实,她很清楚什么是占位,那意味着有肿瘤,需要完善强化CT、穿刺等系列检查,进一步明确诊断。她也很清楚时朗说这些时,种种的诊断应该早就做了,而且是有了一个需要他们共同面对的结果。不然,时朗绝对不会说。时朗看着她脸上满是慌张,没再明确说什么。他连声喊着她的名字,说:“苏愈,苏愈,别慌。我一个做医生的,我有数。”
“什么数?怎么个有数?”那天早上,苏愈的眼泪跟着问话,哗啦流下来,满脸都是。
想到了这些,想到了那些,心里分明有泪飘过。苏愈摸了一下眼睛,干巴巴的。伤感一直如此,飘忽不定,时有时无。“嗯!就是这样。”苏愈对梁子放说着,头微微昂起来,顺手将左手支在下巴上,围巾一直没摘下来,依旧围住嘴巴,挡住鼻子。“时朗一直没说怎么有数。他一个做医生的,在这三年里,是怎么个心境?你说,怎么才算有数?”
梁子放张了张嘴,本能地往后撤了一下身子,靠在椅背上。怎么才算有数?梁子放想着,不知如何回应。他扭过头去,想问问茶和咖啡怎么还没来,可走廊太长,灯光幽暗,看起来不像会有人来应答。有什么数?生离死别都是无常。梁子放返回头又想着,隔着重重的旧日时光,旧迹斑斑,这对话该如何继续?
终于,机器人送来了茶和咖啡。梁子放端了茶递给苏愈,苏愈摆摆手没要,伸手端了咖啡放在自己的右侧。可能是咖啡的香气所致,苏愈终于摘下自己的围巾,搭在凳子上。她深深吸了口气,双手握住那杯咖啡,仿佛攒足了再次说话的心力,继续说:“生病之后,他从否认到怀疑,从悲伤到接受,从妄想到正视乃至后期步步预判,他内心胶着与否,他一个字都没和我说过。医不自医,人不度己。在他那儿没这事儿,他心思缜密得就如同一套编程明确的机器,用语音记录治疗用药反应,发送给自己的治疗小组,甚至提出未来选择不插管,接受姑息治疗,死后遗体捐赠等。只此一生,他都在展示对人生的把控能力,包括一个医生的职业能力,以至于在他患病后的三年里,主刀的每一台手术都成功,没有意外。”
这话、这事藏了太久,苏愈一口气说下来,清晰又流畅。“愈。”梁子放听得都不敢喘大气,生怕她手一直握着咖啡,烫着,忍不住喊她,“愈。”
苏愈听似未闻,自顾自说下去:“当然,这其中还包括他对我的种种期许。”苏愈的视线始终没离开咖啡,隐隐的香气让她眼睛模糊了一下,也不过就那么一下子。伤感一直都是如此虚虚实实,难以明辨。
“其实,那三年里,我陪他的时间不多。时朗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再次申请回到医院工作。他上班前对我说,好好工作,多多挣钱,说这就是他想要的。”说到这里,苏愈突然抿住双唇,皱着眉,良久才说,“其实,时朗根本没花几个我挣的钱。那时,我太慌了,一度真的、真的认为要很多钱。所以,我从设计部调到了项目部,选了投标组。你知道……”她终于抬头看了一眼梁子放。
“知道知道,在咱们这种公司,最挣钱的就是项目部了。”梁子放用力点点头说。他想伸手端起茶来喝一口,但只是想了一下,手指伸开却又双手立马交握起来,再次点点头。透过玻璃幕墙,不远处有一道低矮的青瓦白墙,冬天的雾气绕过狮头瓦当,顺着花草纹的滴水往下来,沿着旧时的纹路,质朴又安静。梁子放还想说,那时自己的婚姻正动荡,在东北左思右想,咬着牙申请到了项目部。但这些话只在他心里过了一下,始终没说。
三
梁子放好像一直这样,性格优柔。时朗是骨子里的自信,从来不会患得患失。苏愈做古建修复图,经常在家加班,时朗没事就看,看着看着就发言了。他说那石凳、灰瓦、白墙、楹联,不该被放在那里,而是生在那里,物与我一同,天与地一心。他皱着眉头,眉梢都压着沉重,苏愈看他是真上心、真着急,赶紧点头应着:“好,好。是,是。”
还好,不负他所望,青州周边有很多旅游小镇,如土门、驿站、故园的大大小小的工程,苏愈的投标组一旦出马,多半会收入囊中。每当此时,时朗又提醒着,不过是赶上了好时候,古镇游正火。时朗说这些时,正从书架上撤下自己的医学书籍,把苏愈的资料整理好,排排安置着。他鼓励她:“当然,你方案也足够好。所以,你绝对不能只是个花架子,有真本事傍身,路才好走。”
常常,苏愈在书房加班加点,做预算、弄方案、看标书,听到时朗下夜班回来开门的声音,她飞快起身,跑去接过他的手包并和他拥抱。隔着睡衣,苏愈能感觉到他衣服上冰凉的气息,连声问着累吗?今天做了几台?是不是加台了?忍不住连声抱怨着,再给他加台,自己就去医院闹事儿。
看着时朗笑嘻嘻的样子,苏愈说:“真去!我明儿就去。”
时朗一边换衣服一边安慰着:“不累,放心吧。不累。”
苏愈又问:“那,手术顺利不?”
“当然。”
然后,时朗再轻轻抱一下她,说他去热个牛奶。
苏愈回书房继续翻看资料,不一会儿,时朗就端着牛奶和咖啡进来。把牛奶放到她手边,时朗半躺半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闭上眼睛,有一搭无一搭地和苏愈聊天。冬去春来,书房有一盆米兰正在开花,小颗粒排排挂着,一穗一穗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那时,苏愈没了章法,固执地认为钱是时朗的命。所以,她格外重视龙泉古镇的第二期工程招标。时朗也重视这个,他多次说,想看看苏愈的真本事。时朗拉着她的手,说:“以前的那些,我是外行看热闹,但也能看出不过是照猫画虎,但龙泉不一样。数以万计的老物件在那儿复建,青州只有一个龙泉,你努努力,不能永远都是收拾小活儿,我可是等着去逛你做的龙泉哪。”
“我可是等着去逛你做的龙泉哪。”一句话,让苏愈欣喜若狂。
苏愈看到咖啡的香气四处飘摇,继续说:“很长时间里,我们从不说以后。一句‘等着去逛你做的龙泉’,让我反复猜测,默默算计,龙泉一期工程还没结束,二期招标开工怎么也得过几年。那就是时朗还有很长时间能等吧!所以,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