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作者: 龙仁青宿舍里的方便面
学校放假了,次洛要从学校赶回家里。
说是放假,但不是我们常说的寒暑假。次洛所在的学校是一座寄宿制小学,学校坐落在地处可可西里边缘的当曲县城城郊。学校里的学生来自离县城很远的牧区草原,他们的家掩映在草原上那些纵横的褶皱里。没有公路,也没有车,回一趟家,最少也要一整天的时间。如果按照正常的学校那样,每周周六、周日放假休息,这短短的两天时间根本不够他们回家再返回学校。为了让他们在寒暑假没有到来期间也能够回家,学校采取了一种特殊的放假制度,那就是周六、周日照常上课,把假期积攒起来,到了月底,一次性放假六天,这样他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回家待上几天了。学校把这样的假期叫作“月假”。这次次洛回家,就是放了这样的月假。
今年藏历年过后,可可西里一带突降大雪,发生了严重的雪灾,给可可西里周边草原上的牧民的生产生活造成了极大的损失,许多人家的牛羊冻死在雪地里。牧民们看着雪野里牛羊的尸体,欲哭无泪。好在次洛家牛羊原本就少,次洛的阿爸去年在自己家的圈窝里种上了燕麦草。燕麦草长势很好,到了秋天收获了一大摞草料,储备的草料让他们家的牛羊顺利挨过了这段艰难的日子。大雪封山,也阻断了道路交通,导致次洛所在的学校没能按时开学,直到四月中旬,学校才正式开学。所以,这也是学校今年开学后第一次放月假,时间也已经到了五月中旬。
因为要回家,次洛心里很兴奋。这种兴奋,是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的。兴奋的原因,除了放假回家,也与次洛家的一头牦牛有关。这头牦牛全身黄色,身上是亮闪闪的金黄色,四条腿上是浅黄色,尾巴和低垂在肚子上裙子一样的长毛则是棕黄色。次洛就把这头牦牛叫“黄牛”,虽然它明明是一头牦牛。后来,次洛从老师那里知道,这样的牦牛叫金丝牦牛,因为稀少,所以比较珍贵。就在放假前的几天,次洛的阿爸遇到一个从当曲县城“下帐”到了“哲茂隆哇”——次洛家的草场——的干部,就让他带话给次洛的班主任扎门西,再让扎门西老师告诉次洛,说家里的“黄牛”生了个小牛犊,是一头花牛犊,黑白相间,前额纯黑色,正中有一块白色的三角。草原上的牧人把这种长相的牦牛统统叫“嘎娃”。也就是说,他家的“黄牛”生下了一头“嘎娃”。
这个消息让次洛兴奋不已。
“嘎娃”长什么样呢?这是次洛特别关心的一件事,也是他的兴奋点。怀揣着这样的兴奋,次洛几乎一夜没睡。
说他一夜没睡,但早晨还是他手腕上的电子表叫醒他的。大概是天快亮的时候,兴奋不已的次洛还是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要不是电子表上的闹铃响了,估计他都起不来。电子表嘀嘀嘀嘀地叫个不停,次洛一骨碌翻起身来,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电子表上忽明忽暗地跳动着一串数字:7:30。这离长途客车的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次洛看着电子表上的数字,想到了他家乡的老乡们给电子表取的名字——斗措米斗,意思是眨眼睛的手表。这会儿,他手腕上的电子表正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好像要给他说什么一样。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其他同学都已经走了。他为了等长途客车,在学生宿舍里孤零零地多住了一晚上,他的假期也因此少了一天,但这并没有妨碍次洛的兴奋。
次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时,一缕清晨的阳光已经从窗户照了进来。次洛抬起右手,把右手放在额头上,遮住阳光朝着窗外看去。刺目的阳光让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心里依然兴奋着,并没有因为过了一夜而有所消减。
次洛就一直把这样的兴奋揣在怀里。昨晚,他特地在暖瓶里留了一点水,这会儿,他就用这点水,开始刷牙、洗漱,又从下铺的床底下搬出来一只纸箱子,拿出了一件羊皮袍,这是次洛平时舍不得穿的“擦日”。是他上学的那一年,阿爸为他缝制的,一晃他已经穿了三年了。记得阿爸当初做这件“擦日”的时候,就有意把它做大了一些,阿爸说:“这件‘擦日’是用几十张羊羔皮拼接缝制起来的,那一张张羊羔皮也都是家里的母羊生下的小羊羔不幸夭折了之后,一张张扒下来的,光积攒这些羊羔皮就用了两三年的时间。加上中间熟皮子、揉皮子,花费了好多时间和精历,所以,这件‘擦日’可珍贵了!”次洛记住了阿爸的话,很珍惜这件“擦日”,平时不管有多冷,他都穿的是学生服,只有在学校里过节搞活动,才会拿出“擦日”来穿。
次洛穿好“擦日”,这才恍然想起,宿舍门从外面被锁起来了,他只能从窗户爬出去。穿上“擦日”后,他就显得很肥大、很臃肿,而且,“擦日”的下摆就像裙子一样裹在身上,影响双腿的攀缘和跨越,就不好爬出去了。次洛看着宿舍的窗户,又把“擦日”脱了,准备一会儿先把“擦日”从窗户塞出去,自己再跳出窗户,在外面把“擦日”穿好。
昨天,学校放假后,学生们都很兴奋,回到宿舍,一阵忙乱之后就各自回家去了。次洛的家比其他同学的远一点,而且只有早上才有长途客车。这辆长途客车,原本是开往拉萨的,走的是青藏公路,但是可以把他拉到从青藏公路岔出去的一条路的路口,也就是“哲茂隆哇”。这条路伸向了可可西里边缘的一片牧场,那里就是次洛的家。早上老师宣布放假的时候,长途客车已经发车了,所以,次洛只好多住一个晚上。
和他同宿舍的几个学生不了解这个情况,走的时候,以为大家都要回家了,顺手就把门锁上了,钥匙也不知道是谁拿走了。当时,次洛让马上要回家的兴奋冲昏了头脑,等他送走了一个个同学,反身回来的时候,宿舍门被锁上了,还好宿舍窗户一角的玻璃坏了,次洛从缺了一角玻璃的地方伸手进去,拉开了窗户上的拉锁,从窗户翻进了宿舍里。
还是在昨天中午的时候,次洛一个人呆坐在宿舍里,这才想起该吃午饭了。可是,学校的食堂已经不做饭了。次洛略略算了一下一直放在衬衣口袋里的钱,除了预留买车票的钱,还能剩下五块钱,次洛的心里微微安稳下来了。
他走出校门,去了县城,他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晃悠着。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但这座高原县城仍然被寒冬霸占着,没有一丝要把剩下的时间退让给春天的意思。次洛穿着抓绒面料的学生服,无所不在的冷风冷不丁就钻到他的身体里,在他的腿上、胳膊上、胸口上留下一个个冰冷的脚印,又不露声色地撤离,但在瞬间它又回到次洛的身上,随意践踏着他身体的每一寸地方,次洛感到他的身上到处都是风的脚印。
一直到快要天黑的时候,次洛这才从县城回到了学校。他打开宿舍的窗户,从窗户进入了宿舍。宿舍里漆黑一片,吊在房顶上的日光灯也不亮了。在从县城回宿舍的路上,他用他身上的钱从一家小卖店买了一包方便面。在路过活畜交易市场的时候,他还从那里捡了一堆干透了的牦牛粪,装在从卖方便面的小卖店里要来的塑料袋里,带回了宿舍。宿舍里整整一天没有生火,飕飕的寒风不断从窗户玻璃上缺了一角的洞里钻进来,温度不比外面高多少。次洛急忙开始生火,他把他捡来的牛粪放到宿舍中央的火炉里,又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作业本撕了一张纸,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了一只打火机——这只打火机也是他今天从小卖店里买来的——先是点燃了那张纸,再用燃烧着的纸点着了牛粪。
牛粪很快在火炉里燃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宿舍,光影随着火苗在宿舍的四壁和几张高低床上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就像人影一样。这让次洛想起了草原上的篝火欢歌:人们围着一堆篝火,手拉着手,唱着酒歌,跳着锅庄,在火光和月影之中,人影晃动,扑朔迷离。次洛一整天没有吃饭,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急忙打开买来的方便面,这才发现,没有容器可以煮方便面。次洛四下里看看,他看到放在窗台上的暖瓶里还有一点水,但水已经冰凉了。次洛只好就着暖瓶里的水,把方便面干吃了。
他打开方便面,又撕开调料包,把调料包里的调料均匀地撒在方便面上,拿起暖瓶,把暖瓶直接当杯子用。他喝着暖瓶里冰凉的水,小心翼翼地捧着方便面饼,一点一点地吃了起来,没让一点方便面撒在地上。
次洛吃着方便面,就想起了他的阿爸。阿爸除了在自家草场上放牧家里不多的几头牛羊,还有一件事儿,那就是骑着摩托车在离自家不远的山野里四处游走,看看有没有游客什么的人闯入了这里,也看看有没有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什么的受了伤需要人类的帮助,就把它们送到附近的野生动物保护站去。人们把阿爸叫作生态保护志愿者,把阿爸四处游走的行为叫作巡山。阿爸喜欢人们这样叫他,也非常喜欢巡山,他因此还上了县里的电视新闻。在电视新闻里,那个拿着话筒对准阿爸牙齿白白的大嘴的女记者问他平时在巡山的路上吃什么时,阿爸不假思索地回答:“方便面。”阿爸还解释说,刚开始巡山的时候,他也曾带着糌粑和酥油,但吃的时候,必须有点热水把冰冻的酥油化开,这样就很麻烦。“吃方便面就不用这样,凉水也可以吃下去。”阿爸说。
次洛吃着方便面,就着暖瓶喝了一口水,心里想,阿爸在巡山途中的样子,一定和他此刻的样子差不多。这样想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会儿,火炉里的火也慢慢弱了下来,渐渐地,没有了火苗,只看到烧成了灰的牛粪微微有些火色。宿舍里的光线暗淡了下来。次洛便爬上自己的上铺床位,和衣钻进了被窝。刚刚吃过的方便面,在他的嘴里留下了余味,次洛轻轻用舌头舔着嘴里的牙齿,品咂着那一点点滋味。冷风不断从窗户玻璃一角的破洞里钻进来,吹到了次洛的床铺上,次洛想把那个破洞堵一堵。他忽然想起他捡来的牛粪还没有用完,便又从被窝里爬起来,跳下床铺,蜷缩着手脚,走到火炉旁,随手摸了摸,抓起一块牛粪,迅速走到窗口,把这块牛粪塞进了玻璃上的破洞里,接着便迅速反身,赶紧爬上了自己的床铺。
“明天就要回家了!”躺在被窝里,次洛自言自语了一句,心里充满了兴奋和温暖。他的嘴里依然有一点方便面的余味,像游丝一样。
就这样,次洛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前半夜一直没有睡着,到了后半夜才沉沉地睡去。当清晨电子表上的闹铃响起,把次洛从梦中唤醒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在昨夜的梦里,他看见了“黄牛”生下的“嘎娃”。“嘎娃”的身上一片白一片黑,就像是用黑牛毛和白羊毛相间织出来的一块小牛犊形状的坐垫,它额头上的那个白色三角很规整,就像是扎门西老师画在黑板上的一个等腰三角形。三角形是倒立着的,那个九十度的角向下垂着,两个四十五度的角横在顶端。次洛就要伸手摸摸“嘎娃”的额头,忽然听到他家那只叫扎西的藏獒叫了起来,叫声短促又焦急,而且持续不断,他手腕上的电子表就这样叫醒了他。
次洛急忙起床,心里想想昨夜的梦,一下笑了,甚至发出了声,笑意灿烂地荡漾在他的脸庞上。
洗漱完毕,也没有什么吃的,次洛这才意识到昨天应该准备点吃的,只是因为就要回家的兴奋冲昏了头脑,居然只买了一包方便面,但次洛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心里想,等今天到家了,狠狠吃他一顿:喝滚烫的奶茶,吃新鲜的糌粑,酥油放得多多的,还可以来一块“馨”——藏族点心,那是只有过节的时候才可以吃的,但是他的阿妈一定会给他准备好的。次洛这样想着,笑意再一次在他的脸上荡漾开来,心里依然是他昨夜睡觉之前的兴奋和温暖。
这会儿,次洛把他的“擦日”卷成了一个包,从窗户里塞到窗外,自己穿着单薄的抓绒学生服,随后也跳出了窗外。清晨的严寒立刻侵袭了他。就在他跳出窗外的那一瞬间,冰冷的寒风就像发现了一个目标一样,径直把他包裹起来,并且无孔不入地通过他衣服上的缝隙,钻进了他的身体。次洛立刻打起了寒战,瑟瑟发起抖来,双手也顷刻间变得僵硬。次洛把双手合在一起,捧到嘴边哈气,一股股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次洛即刻想起了远在可可西里边缘的自家帐篷。每当阿妈开始做饭的时候,在帐篷正中的土灶里生起牛粪火,帐篷的天窗里就会冒出一股股的浓烟。帐篷的天窗,牧民们叫“喀次”,这会儿次洛便在心里想,我的嘴变成“喀次”啦!这样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趁着手上有了一点温度,急忙抓起掉在窗下的“擦日”,穿在了身上,过了好大一会儿,身上这才慢慢有了些温度。
次洛走出校门,向着县城里的长途客车运输站走去。这时,太阳傍依在东山顶上,天空开始变得一片绯红,太阳慢慢升起来了。太阳是从次洛的身后升起的,但它的阳光照耀到了次洛前方的路上,让他前面的柏油路油光可鉴,闪烁着明亮又冰冷的光芒。次洛转头去看,他的脸庞立刻被太阳涂上了一层油脂,也微微地泛着明亮又冰冷的光芒,左侧颧骨凸起的地方形成了一个高光点,亮闪闪地跳跃着,就像是一颗星星。次洛干脆转过身去,面对着太阳,向后退着行走。这会儿,太阳跃出了山顶,硕大又圆润,就像是阿妈刚刚从酥油桶里捞出的一坨酥油,金黄又新鲜,次洛甚至闻到了酥油散发出的清香味道。次洛知道那是来自记忆里的味道,是想家的味道。次洛依然向后退着行走,眼睛一直盯着太阳。此时的太阳一点儿也不耀眼。他想伸出双手,做一个把太阳捧在手心的动作。他把双手从“擦日”长长的袖子伸出来,两只手还没有碰到一起,寒风立刻让他缩回了双手。早晨的太阳似乎并不厉害,它并没有烘热寒冷的空气。次洛还没有做出一个完美的捧住太阳的手形,感觉手指已经变得僵硬了。次洛有些遗憾地放弃了想要捧起太阳的想法,朝着双手哈了几口气,便迅速把双手放入了“擦日”的袖子里。他嘴里的哈气像是一股烟雾,不断地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却又稍纵即逝,就像是帐篷顶上的“喀次”里冒出的炊烟。